連綿不絕的枯黃草甸,在落日余暉下輕輕搖曳,一陣風來,好似老鸮成魅,發出一陣怯怯笑聲。
一座頂如鑼鼓,高約三米的八角塔,聳立于荒野之中。
塔身無窗無門,只有一個離地三尺的黑洞洞投擲口,被火焰熏得漆黑。
“噠噠噠——”
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匹雜色老馬載著遠客從高聳的蘆草中擠出。
還真有棄嬰塔!
看著眼前的八角塔,陸無咎眼神黯然。
據岑櫻所言,這是鄉民丟棄早夭嬰兒之所,又名義塔、孩兒歸所。
鄉賢一般會組織人定期過來焚燒。
如此看來,應該沒有殘魂留下。
然而陸無咎定睛看去,塔內分明閃爍著幾點將滅未滅的殘魂,恍如暗夜螢火,凄凄慘慘。
“唉!”
陸無咎嘆了一口氣,翻身下馬,法力吞吐中,收走殘魂,轉身正要離去。
“嚶嚶——”
一陣細微的聲音,如驚雷般在耳旁乍響,令他腳步一僵。
轉身走近棄嬰塔,循著熏黑的拋口看去,黑洞洞的塔內,堆疊著十幾具光溜溜的嬰兒,幾乎全是女嬰。
在尸堆上,一個凍得全身發青,臍帶黏連的女嬰,正發出微不可察的聲音。
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沒救了。
陸無咎臉色一白,連忙伸進拋口內,將女嬰撈了出來。
觸手冰涼,恍如死尸。
他不敢怠慢,脫下長袍,將女嬰兜住,抱在懷中,嘗試傳渡天地元炁,看看能不能保下嬰兒。
然而女嬰不知被凍了多久,血氣近枯,肉身如尸,元炁進入之后,便立即逸散而去。
立在影子中的岑櫻,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道:
“仙長,這就是她的命,別浪費元炁了。”
陸無咎面無表情,想了想,逆轉功法,調出一縷先天元炁,傳渡而去。
不同于天地元炁,先天元炁方一進入,雖然同樣大量逸散,但還是有部分涌入女嬰心臟,隨著心臟的泵動,流遍全身。
女嬰膚色逐漸好轉起來。
發紫的面龐,也逐漸緩和下來,呼吸卻逐漸消失。
最終歸于平寂。
——她過于柔嫩的臟器,終究無法承受先天元炁的灌輸,看似好轉的膚色,不過是生命的余暉。
“仙長!”
岑櫻距離太近,看得真切,失聲低呼。
陸無咎怔怔的看著懷中嬰兒,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
“嘩啦啦!”
一陣車輪碾過土路的聲音傳來,一位肥胖婦人大老遠的跳下馬車,抬手喊道:
“哎哎哎,等等!等等!”
話未落,人已經跑到跟前,一把搶過陸無咎懷里的嬰兒,打眼一看,登時臉色煞白:
“真是造孽啊!你不要為啥不送去慈幼局啊?你、你你溺死她干嘛?”
老婦人急得直跳腳,說著,還伸頭往棄嬰塔里看了看,臉色愈發蒼白。
“哎呦,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
“求子廟里都是香火,棄嬰塔下滿是死嬰,造孽!造孽啊!”
老婦人在罵罵咧咧中,將死嬰塞給陸無咎,轉身坐上馬車揚長而去。
“仙長,你知道慈幼局嗎?”
“聽說是朝廷設立,收養棄嬰的地方。”
“那為什么還要設棄嬰塔?”
陸無咎聞言一怔,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撩起道袍,將死嬰包起,法力輕輕一動,勾走那一縷隨時會飄散的魂魄。
岑櫻卻不打算放過陸無咎,再次追問道:
“妾身不明白,既然有慈幼局,大家為什么不要把嬰兒送去慈幼局,反而丟在棄嬰塔里?”
“貧道聽說,每當有婦人誕下女嬰時,接生婆都會問一句留不留?不留,那就溺死,對外宣稱死胎,大家心照不宣。送去慈幼局,多少要沾個棄子之名,顏面無光,婆娘也會想念,易生事端。或許這就是棄嬰塔出現的原因吧!”
岑櫻急了:“可…可這也不是他們草菅人命的理由啊?女子憑什么生來就有罪過?”
陸無咎不言。
沉默許久,只能將死嬰放回棄嬰塔,點上一把火,轉身離去。
殘陽如血,幾只寒鴉落在一截枯枝上,歪著腦袋看著熊熊燃燒的棄嬰塔,發出不甘的“呱呱”聲。
一時間,天地寂靜。
只有火焰舔食油脂發出的畢剝聲,仿佛冤魂的嗚咽,久久回蕩于人間。
回城路上,遠遠就看到城門正在逐漸閉合的陸無咎,一陣莫名煩躁,只能停下腳步往回走。
岑櫻感覺到仙師心情很糟糕,也不敢亂說話,乖巧跟著。
此時官道早已沒了行人,落日將道旁樹影拉得極長。
“噠噠噠——”
一陣馬蹄聲從后面傳來,沒多久,就超過了陸無咎,是一位身披道袍的少年道士。
他回頭看了一眼陸無咎,眉梢一挑,又細看了一眼陸無咎,尤其是他腳下的影子,眉頭逐漸凝了起來。
“道友?”
他試探的喊了一句。
陸無咎沒吱聲,精神有些飄忽,看得少年瞳孔舒張,厲聲喝道:“呔,哪里來的女鬼,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蠱惑我玄門中人?”
聲出,抖袖,一柄金錢劍透袖而出,刺向女鬼岑櫻。
失魂落魄的陸無咎,精神陡然一激,抄劍就是格擋而去。
“蕩——”
金屬碰撞聲,清脆如鈴。
陸無咎抬頭,看清來襲之人,發現這位少年道士,看起來比柳青檀大一些,嘴上生了一層絨毛。
“速速醒來!”
少年道士看到陸無咎,手中鈴鐺一搖,厲喝道。
陸無咎皺眉,解釋道:“道友誤會了,此鬼乃我…朋友!”
少年道士卻驚呼道:“好厲害的魅惑之術!”
什么亂七八糟的?
“道友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道友看看你模樣,桃花籠罩,面無精氣,失魂落魄,先天元炁潰于體表,都要被這女鬼吸干了!罷了罷了,待我降服女鬼,再跟你解釋。”
少年道士怒叱中,卻連連后退,咬破指尖,虛空畫符,嘴上疾聲念咒:
“猖兵猛吏,烜赫威靈,斬頭滴血,食鬼吞精,聞吾呼召,火速來臨!”
咒落狂風起,符定猖門開。
以鮮血鑄就的符箓,驀然化為一道八卦門,無數猖兵呼嘯而出,在少年道士的指揮下,沖向岑櫻。
“仙師,救我!”
陸無咎瞪大眼睛,這操作咋有點熟悉呢?
他幾乎想都不想,無數陰氣自體內噴涌而出,剎那間染黑周遭三丈之地。
那涌來的猖兵,沒入陰氣之后,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你是魔修?”
少年道士傻眼了。
本以為是同道中人遭了蠱惑,誰曾想到,對方展現而出的卻是滔天魔氣。
急得他連忙要召回兵馬:“吾旗兵馬,速速歸位!”
咒落,涌入魔氣中的兵馬,卻無半點反應。
他咬破舌尖,再次召回:“吾旗兵馬,速速歸位!”
魔氣翻滾,露出其中景象,卻見他的兵馬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那滿臉蒼白的青年道士。
“我的兵馬——”
少年道士大驚失色,再無之前揮斥方遒之色,急得都要哭了。
作為六壬派弟子,講究“先得后修”,這批兵馬可是師傅撥給他下山之用,這要是弄丟了,師傅非扒了他的皮!
頭皮發麻中,他驀然咬破舌尖,逼出精血,嘗試施展并未完全掌握的請神咒:
“天靈靈,地靈靈,拜請祖師眾神明,六壬仙師法門開,眾位仙師降法來!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