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到,開平司大衙內已井然有序。
一列列穿黑色皂衣的差役排開,聽穿著錦袍的巡檢趾高氣昂地訓話,檐角上雕刻的各種異獸俯瞰著這一幕,平添一份肅殺。
“咚!”
點卯的鐘聲響起時,側門處,有一個穿著直裾深衣的少年走來,被守衛攔下。
“小書生,報案走那邊。”
“我來應差。”
顧經年拿出一份文書,那守衛看得一愣,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訝然道:“巡檢?”
“是。”
“失禮了,顧巡檢請。”
終究是有品級的武官,很快有吏員過來,領著顧經年七拐八繞,進了一間院落。
抬頭看去,門匾上是“十八捕尉堂”字樣,壁照上雕了一只兇惡的翅虎,與尤圭、黃虎衣上繡的一樣。
入內,尤圭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堂上啃指甲,見有人來,放下手,轉頭瞥來,氣勢與平時在裴念跟前時完全不同。
“捕尉,新來的巡檢到了。”
“姓名。”
“顧經年。”
尤圭點點頭,道:“莫見怪,你既入了開平司,成了我的手下,便不再是將軍府的公子。”
“是。”
“巡檢之上有巡長,你歸亭橋丙管…去把亭橋丙找來。”
“是!”
待那吏員離開,尤圭臉上的笑意就濃了些,道:“你還年輕,起家雖只是九品武官,要不了多久就超過我們這些老東西,我這般大的時候,還在邊軍中劈柴。”
顧經年無意仕途,知道自己只是被辟來查虺心下落的,但還是道:“尤捕尉放心,盡管差遣便是。”
說話間,有一人背著雙手,晃晃悠悠地過來了,正是黃虎。
“老尤,聽說你手下來了個巡檢。”
黃虎故作閑聊狀,假裝此時才看到顧經年,用力“嗬”了一聲,道:“這不是…小顧嗎?哈哈,調到我手下吧!”
說罷,不等尤圭答應,他招了招手。
“小顧,來,跟著我才好立功。”
顧經年卻沒理會,覺得他演得過了。
總之這么做作,兩人之間的關系,很容易被人看出來。
“對,你不是他手下,大可不必搭理他。”尤圭說著,轉向黃虎,嫌棄地揮了揮手,道:“滾吧,待他遷了緝事,你再來聽用不遲。”
“哈。”
黃虎轉身就走,倒不是給尤圭面子,而是他想與顧經年共事的想法沒有得到應允,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不一會兒,一個斷了右臂的侏儒進了堂,向尤圭道:“見過捕尉。”
“這是你手下的巡檢,帶他去熟悉熟悉。”
“是。”
亭橋丙抬頭一看顧經年,愣了愣。
他重傷還未痊愈,臉上本就沒血色,此時更顯蒼白。
“走吧。”
兩人往旁邊的廨房走去,亭橋丙道:“我昨日都還在養傷,也是今日才回來的。”
“看得出來。”
“之前我也是個巡檢,我們這一巡是剛有的。”
“好。”
兩人進了廨房,亭橋丙便要去架子上拿一個托盤,可他身材矮小,傷未痊愈,又只有一只手,難免吃力。
顧經年遂直接把那托盤端了下來。
上面放的是一套錦袍、一份告身、一枚令符。
“換上吧,若有不合適的地方,你自己改改。”
顧經年不是第一次穿開平司的錦袍,但這次穿上,還是讓他的氣質有了不同,少了幾分書卷氣,添了些英武與冷峻。
錦袍上繡的是一只飛魚,雖遠不如巡長的夔牛、捕尉的翅虎、緝事的蠱鷹、提司的狻猊、鎮撫使的狴犴兇猛,但他覺得挺好看的。
“用劍還是刀?”
“劍吧。”
顧經年接過一柄長劍佩在腰帶上,收好公文與令牌,便算是任職了。
亭橋丙有些累了,坐在椅子上,短腿連地面都碰不著,交代著顧經年的權職。
“巡檢督察不法,憑令可調動三十個以下差役,汋陽城內一府兩縣、城外八縣之差役亦可臨時調用,另外,每一巡都得負責京中一坊之地,我們巡負責的是北市西南隅。”
“是。”
顧經年毫不意外。
因北市西南隅,正是瓦舍所在之處,而他進開平司,本就很可能是籠人安排的。
亭橋丙則嘆了口氣,道:“這是最頭疼的地方。”
“為何?”
“開平司有南、北衙之分,北衙只負責進貢,卻更不好惹些,這些人往日不常遇到,就在北市活動得最多,見到了讓著三分。”
“好。”
“別的也沒什么了,每巡有十人,輪值出巡,你是明日去,今日便熟悉一下事務吧。”
亭柄丙不擺上司的架子,也確實是累了,說過這些就自去歇著。
顧經年第一天入職算是十分清閑,到處逛了逛,一不小心逛到了緝事堂,被守衛攔住,說是不得緝事之命,巡檢不能擅入。
他往日與裴念手也牽過、嘴也親過,沒感覺她有多了不起,反而是如今任了官,階級一下子就森嚴了起來。
本來也沒想要進緝事堂,既被攔了,顧經年很快就退出來,打算去用午食。
開平司的伙食據說很好,似乎是上一任南鎮撫使抄了一個著名的大貪官之后,拿了賞賜放利錢專門供應膳食,因此比六部,甚至議政堂吃得都不差。
然而,許是跑來晃了一圈被裴念看見了,顧經年還沒走幾步,有差役過來。
“顧巡檢,緝事命你去清點武庫。”
剛接到這個命令的時候,顧經年還以為裴念有什么深意。
但接二連三被分派做一些雜事的時候,他便意識到,裴念在故意打壓他,或許是為了釋清兩人之間的謠言,或許是因某些事而對他有意見。
入夜,本該清閑的顧經年還在廨房中整理著卷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吱呀”一聲,有一道高大壯實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進來,正是黃虎。
他四下看了一眼,才小聲道:“沒有別人吧?”
“嗯,但你不該來。”顧經年頭也不抬,“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將我調進開平司,也許就是為了試探我們的關系?”
黃虎只好道:“我錯了,不過我來時留意了,衙里沒人瞧見,也沒有鳥。”
“去吧。”
“來都來了,我為公子做點什么吧。”
“也好。”顧經年道,“你把那些案子都整理了吧。”
“好!”
黃虎當差這么多年,案牘之事的經驗還是有一些,就是不喜歡,很不喜歡。
他坐下來對著卷宗看了一個時辰,再一翻,見還有那么多,不由惱火起來,不忿道:“這個裴念,怎么敢這么對公子?!”
轉頭一看,卻見顧經年已搭了桌凳,鋪上衣物,躺著睡著了。
黃虎撓了撓額頭,苦著臉繼續埋首筆墨…
一夜過去。
陽光透過窗紙,照著滿桌的紙,漸漸照到了熟睡的少年人臉上。
尤圭推門而入,看了一眼,叫醒了顧經年。
“這都是你做的?”
“嗯。”
“了得啊,不愧是名將之子。”尤圭連連點頭,道:“累壞了吧?趁緝事還沒來,回去歇著,放你半日假。”
顧經年道:“今日是我當值,須到北市巡查。”
“也好,小心些,莫再招惹那鳳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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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經年知道,有些事就是沖他來的,避是避不開的。
他不急,到了北市,先在一個小面攤上要了碗臊子面,捧著熱乎乎的面條一口氣吃完。
有某個瞬間,他在想,要是能一輩子不升遷,也不遇到別的事,當個巡檢…肯定是不行的,容易受傷。
放下碗,他問道:“多少錢?”
“瞧官爺說的,哪能要你的錢吶。”
顧經年看了眼身上的錦袍,放下了十錢銅板,起身走向瓦舍。
離他不遠處的樹梢上,幾只麻雀也飛起,落在一處屋檐上發出清脆的叫聲。
顧經年安步當車地走過街巷,見長街兩旁被燒毀的鋪面正在拆除。
那夜的火勢蔓延到了瓦舍,可惜沒燒毀鳳娘的閣樓便被一場大雨澆滅了,此時閣樓屋檐上正有幾只鳥兒在吵鬧。
他并無主動去找鳳娘的打算,轉頭看向了街邊一個賊眉鼠眼的漢子。
忽然。
“嗒。”
腦袋上痛了一下,一根撐窗戶的桿子落在了地上,顧經年抬頭看去,見那并不沿街的閣樓上窗戶已打開了,一個美婦人探出身子,向他看來。
“咦,顧公子?”
鳳娘驚訝地掩了嘴,笑道:“不小心砸到了公子,還煩上來,奴家為公子敷藥。”
“不勞鳳掌柜了。”
“奴家正巧有案子要報。”
顧經年遂拾起地上的木桿,進了瓦舍,登階而上,鳳娘笑意盈盈地開了門,打量著他。
“該稱顧巡檢了,往后問奴家消息不必給錢,可省了好大一筆。”
“鳳掌柜的東西,物歸原主。”顧經年遞過木桿,隨口道:“它飛得倒遠。”
“是嘛,顧巡檢正巧能落在奴家身上,這桿子想必也一樣,是個有靈性的。”
鳳娘說著,伸手便拉顧經年進屋。
“快來,我為你敷藥,再不敷,傷口可就好了。”
“不必了,砸得不重。”
“那你心口的箭傷沒好吧?可需為你換藥?”
“無大礙了。”顧經年道:“鳳掌柜方才說要報案?”
“是,丟了東西。”
“哦?何物?”
“一個木匣子,里面裝著奴家一些私人物件以及這些年攢的家當,不知被哪個天殺的偷了去…”
顧經年忽留意到了鳳娘發髻上的那根荊釵,似木非木,尾部形似月牙,造型獨特。
他于是想到了那個打不開的小盒子,麻師既沒偷到鑰匙,或許鑰匙就在鳳娘身上,比如,這根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