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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報販

  崇經書院座落于汋水北畔的霜楓山,與瑞國京都汋陽城隔水相望。

  山門處有鹿鳴臺,登臺而望,可見一江秋水如練,神都霧繞,巍然壯闊。臺邊的兩塊石碑上分別刻著“山水蘊秀”、“盛地脩文”。

  一條碎石小路從鹿鳴臺的石階下鋪開,隨著山勢蜿蜒,通往點綴在山腳的各個村落。

  小徑上,樵夫、獵戶、茶農、藥師,以及登山觀覽的游人往來,并不冷清。

  一眾侯府仆婢與護衛們到了崇經書院便被攔在山門外,一直等到下午,有了沈靈舒相召,四個家仆才得以抬著肩輿入內接她出來,離開書院。

  還沒走出多遠,他們遇到一個老婦,擔著兩個大筐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幼童。

  見了侯府護衛,老婦想要避讓,奈何年老體衰,不堪重負,肩上的筐子卻是搖搖晃晃,虧得幼童拼命扶著筐子,才沒把她帶倒在地。

  如此反而擋住了去路。

  沈靈舒見狀,吩咐護衛上前幫了老婦一把。

  老婦放下擔子,喘著氣坐在路旁,以帕子擦著額頭,連連道:“多謝貴人。”

  說話間,她目光落在侯府護衛的佩刀上,上面武定侯府獨有的花紋十分精美。

  幼童則一臉單純,脆生生道:“貴人買些栗子吧?自家種的,很便宜,很新鮮的。”

  上前幫忙的侯府護衛一看,筐里的栗子帶刺的外殼都還在,嚷道:“這也太新鮮了,誰有功夫剝啊?”

  “都買了。”

  沈靈舒見這對祖孫可憐,吩咐將那兩筐栗子買下。

  老婦與幼童千恩萬謝,拿了錢便坐在小徑邊的山石上歇著,有意無意地,始終看向崇經書院的山門處。

  云卷云舒,山風吹著樹影婆娑。

  小半個時辰后,一個臉色黝黑漢子穿著書院的素色衣袍走了出來,邁著八字步大搖大擺地下山。

  老婦顫顫巍巍地起身,與漢子擦肩而過時一個踉蹌,差點要摔倒。

  漢子伸手一攙,老婦便感覺到他手掌上滿是老繭,不像個書生,完全是個干粗活的。

  “先生。”幼童上前,指著鹿鳴臺邊的兩塊石碑,一臉好奇地問道:“那是什么字呀?”

  漢子回頭一看,脫口而出道:“那不就是‘山水’…”

  他忽然住口,尷尬地撓了撓頭走掉了。

  老婦與幼童對視一眼,眼神精明強干,與方才完全不同。

  “看來,顧經年發現我們在跟蹤他了…”

  ————————

  顧經年扮作侯府仆從,低著頭,抬著沈靈舒的肩輿下了霜楓山。

  在山腳,沈靈舒換乘馬車,他則徒步跟在后面,往汋京而去。

  前方的車馬揚了他一臉的灰,身上的衣服也很臭,但七日以來那種被人時刻緊盯的壓迫感終于消散了。

  過了汋塘橋,便時不時出現送葬的隊伍,黃紙開路,淺唱招魂。

  顧經年留意到那些送葬者大多只是捧著骨灰壇,少數載有棺材的,車轍也很淺,不像是裝有尸體。

  時人多土葬,今日同時有這么多死者出殯,且只有骨灰,想必都是死于火災了。

  因這些事,到了城門時還堵了好一會兒,沈家隊伍才進了汋京,往城北而去。

  城西北隅有北市,商旅往來,十分熱鬧。

  到了附近,車簾掀開,阿沅探頭道:“姑娘吩咐,到豐彩樓用飯。”

  豐彩樓是汋京甚有名氣的一家酒樓,就開在北市街口最熱鬧之處。

  一行人進樓,要了個雅間,沈靈舒落座,勾了勾手指。

  “小年啊,你去給我買張帕子來。”

  “是。”

  顧經年拱手應下,退出了雅間,自然而然地脫離了沈家的隊伍。

  沈靈舒卻是眼珠轉動,顯出計得的笑意來。

  她被退了婚卻還幫顧經年的忙,可不是因為她人好,而是好奇。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能勾了他的魂。”

  “姑娘?”

  “跟我來…咳,你們都在這等著。”

  留下了護衛仆婢,沈靈舒帶著阿沅出了雅間,在長廊處推開臨街的窗戶往外望了一眼。

  顧經年剛剛出了豐彩樓,拐向西邊。

  “走。”

  “姑娘,不用飯了嗎?”阿沅不由委屈道:“為了這狂徒,連吃飯也耽誤了都。”

  她著實是餓了,一個婢女能有什么底氣,于是話到后來,聲音愈小。

  “別廢話了,快快,跟上。”

  沈靈舒腳步很快,興致甚高。

  北市街巷縱橫,由第三巷子起往里走,便是勾欄瓦舍聚集之地,拐入其中,便能看到在街邊揮著手帕攬客的妓子。

  當然,這些都是庸脂俗粉,若要找美人,還得往里再走。

  才遠遠看到顧經年進了第三巷子,沈靈舒已啐罵起來。

  “好嘛,我當他是與誰人結了款款深情,原來是迷戀風塵女子。”

  未婚夫寧愿留連青樓楚館也要退婚,她既覺受辱,又感慶幸,至少沒真嫁了這么個歡場嫖客。

  “怪不得他怕讓人知曉哩。”阿沅恍然大悟。

  這婢子也不懂青樓究竟是怎樣,只聽說過很貴,遂咒道:“這狂徒早晚敗了將軍府的家業!姑娘,我們回去吧,上菜了。”

  “急甚?既然來了,我看看那女子有多媚。”

  沈靈舒雖然不恥顧經年,卻更好奇了。

  她早聽說過青樓女子煙視媚行,與尋常閨秀大不相同,可惜她還沒見識過。

  腳步愈快,一拐彎,正見顧經年的身影進了一間院子。

  那院子環境老舊破敗,出入的都是短褐平民,讓她感到十分奇怪,顧經年怎么會看上這里面的女子?

  過去一看,院門上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卻是“瓦舍”。

  “咦?”

  沈靈舒不由疑惑,徑直邁步而入。

  入內,卻不見了顧經年,唯有一個高瘦如竹竿的漢子迎上來,手里端著個鑼盤,不由分說就遞到她們面前。

  “十錢。”

  “什么?”

  高瘦漢子回身一指,門壁后面隱約有個臺子,臺上似有人在表演,不時喝起幾句喝彩。

  “表演,十錢。”

  阿沅見了熱鬧,忘了上菜之事,從隨身攜帶的荷包里數出十錢出來。

  這是她的私房錢。

  “呶,十錢。”

  高瘦漢子卻又比了個“二”,道:“一人,十錢,你們,兩人。”

  他說話很不利索,看起來智力有些問題。

  “哦。”

  阿沅想問這里難道只有這人說話最利索,否則為何不能換一個人來迎客。

  但不管怎樣,看這人的樣子,也不能夠騙她。

  交了錢的主仆二人遂繞過門壁,里面正在表演雜技。

  “哇。”

  阿沅高仰起頭,贊嘆了一聲,頓覺一人十錢完全不貴。

  兩邊的屋頂上豎著高高的竿子,一根細繩系在竿子頂端,看起來一點都不能受力,偏有兩人正踩著繩索上下翻飛,做著各種高難度的動作。

  這般毫無保護措施,一旦摔下來只怕不死也要落得殘廢。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原本就是殘廢,一個缺了右手,一個缺了左腿,偏還能像蝴蝶一般繞著細繩飛舞。

  接著,一個光頭無須的黑面中年人走上臺,站定不動。另有兩人執著火把,一左一右走到了他旁邊,張口對著火把一吹,熊熊烈焰頓時襲向黑面中年。

  “呼——”

  一股灼灼熱浪從臺上傳來,看客們紛紛大叫。

  卻見那烈焰把黑面中年完全包裹,直燒了他好一會,看得人心驚不已。

  可待火勢停下,他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那。

  “哇。”

  阿沅用手扇了扇被烤得暖烘烘的臉,再次贊嘆。

  “怪不得這人好黑啊,原來是被熏黑的…嗝!”

  她說到一半,看清臺上的黑臉中年眼眶里完全空空如也,其人一雙眼睛竟已被挖掉了,駭了一跳,打了個嗝。

  “走,別忘了正事。”

  沈靈舒不想再看了,她覺得這些賣藝的都是苦命人,拉著阿沅往后面去找顧經年。

  她更好奇的是顧經年的相好是怎樣的人。

  此間都是些討生活的苦哈哈,哪能有什么紅粉佳人?

  繞過臺子,正想闖入臺子后方的后堂,有人將她攔住。

  “這里,不能進。”

  那是個樣貌兇惡的大漢,滿臉都是根根如刺的黑色虬髯,偏偏鼻子被割掉了,只留下一個大疤。

  沈靈舒見狀,怕得退了兩步,卻還是叉腰道:“我找人!”

  “不能進。”

  “可我方才分明看到他進來了!”

  “不能進!”兇惡大漢瞪眼。

  阿沅心下害怕,連拉著自家姑娘要走。

  沈靈舒卻不肯吃這個虧,道:“我幫了他的忙,他的相好卻不領情,那我算什么。”

  “你們找誰?”

  后方忽有女子問道,聲音很有韻味。

  接著,一個婦人款款而來。

  她穿戴不過是荊釵布裙,未施粉黛,偏是這樣簡單干凈的打扮,竟還顯露出入骨的風韻來。

  沈靈舒眼睛一亮,轉念又覺得這若是顧經年的相好,年紀未免大了些,顧經年不過十七歲,這婦人面相雖年輕,但該已有二三十歲。

  不過,還真就是這樣的美婦能把少年郎哄得忘乎所以,顧經年因此退婚,她算是能理解了。

  “你便是顧經年的相好…紅顏知己?”

  美婦人聞言笑了笑,問道:“姑娘有何指教?”

  沈靈舒滿足了好奇心,倒也沒甚指教,道:“他既已為你退了婚約,你二人…”

  她本想說句祝福的話,可轉念一想,那未免太卑微了,話到嘴邊,換了個詞。

  “你二人好自為之吧。”

  說罷,沈靈舒自覺釋然,揖了一禮,學著今日見到那狂傲書生的樣子撣衣而去。

  美婦見狀,又是一笑,轉身返回后堂,登上小閣樓,閣樓上,顧經年正站在那。

  “公子的未婚妻來捉奸了。”

  顧經年有些驚訝,他只給了木牌,還未說身份,但這位鳳娘竟似認得他與沈靈舒。

  他心中對鳳娘看高一眼,也不接話茬,沉吟著。

  “顧公子很驚訝嗎?”鳳娘笑道,“奴家本就是情報販子。”

  “既然如此,我有三個問題想問。”

  鳳娘傾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伸出纖纖素手,比劃了三根手指。

  “三個問題,三萬錢。”

  她也不管他要問什么,仿佛無論如何她都知道一般。

  顧經年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個小布包,拆開來,里面是三顆珍珠。

  鳳娘目光微凝,拾起一顆珍珠,仔細打量。

  “夷海有鮫,落淚成珠…這想必是顧將軍當年屠了與鮫人相善的越國所得之戰利品吧?”

  顧經年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問了我一個問題,一萬錢。”

  鳳娘失笑,美目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不理這茬,將三顆珍珠收起。

  這便算是答應了這樁買賣。

  顧經年遂問道:“為何朝廷對我父親見疑?為何有密探一直跟蹤我?何處能尋到一本名為風物志的書?”

  鳳娘竟真是都知道,有條不紊地開口回答起來。

  “七日前,西郊出了大事,具體我亦不甚了解,只知邊軍秘報,顧將軍與雍國勾結,雍國驅異類為死士,戰力極強,揚沙川之戰顧將軍曾一度為雍軍所擒,被放回后隱瞞此事,反報大捷,所獻俘虜實為西雍國之異人刺客,導致了這場西郊變故。”

  顧經年聽了,開口想問具體細節。

  “別問,這已是我所知全部。”鳳娘素手一抬,道:“至于公子與此事有何相關?你自己心中明白,朝廷派人暗中盯著你,自是要從你身上找證據。”

  這答案說了就像沒說,顧經年卻只是眉頭一皺,也不言語。

  他為的就是要確定這個推斷。

  “風物志乃古籍,并未聽說民間有所散落。”鳳娘道,“好了,公子的三個問題,奴家都回答完了。”

  她行了一個萬福,是要送客。

  顧經年卻不走,問道:“風物志與其它記載夷海見聞之書有何不同?”

  鳳娘微微一笑,示意回答問題是要錢的。

  顧經年道:“我的第三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完整。”

  “好吧,看在你與樹翁相識的份上。”鳳娘道:“那卷書本就流傳得不多,我所識者,看過的只有一人而已,還是當成藥經來看的。”

  “藥經?”

  這倒是出乎顧經年的意料。

  鳳娘道:“那人沒有名字,旁人叫他麻師,這兩年在城南銅鑼巷的藥鋪里當大夫。”

  顧經年像是還有問題想問,但又有所顧忌,遲疑片刻,換了一個問法。

  “你對夷海各族全都有所了解嗎?”

  “嗯?”

  鳳娘不答,雙手環抱,在椅子上坐下,將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無聊地搖晃著腳尖,臉上的笑意不再讓人如沐春風,而是帶著送客時的矜持微笑。

  在她這里,從來都是花多少錢問多少話,再想寒暄,那是另外的價錢。

  但此刻,她是問道:“顧公子不如直說,想問哪種夷海異族?”

  顧經年從她的目光當中感受到了打探之意,搖頭道:“隨便問問,我囊中羞澀,這便告辭了。”

  鳳娘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眸閃動,泛起了好奇之色,于是往窗外招了招手。

  一只小麻雀飛來,落在窗臺上。

  鳳娘的手指輕輕撫在麻雀的頭上,過了片刻,麻雀展翅而飛,隨著微風落在一株楓樹的枝頭。

  楓葉緩緩飄落,青石板上,一個少年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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