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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樹梢上的人影

  “夫人,夫人…”

  陰風摧開裱紙窗,濃厚的酒香跟著漫進了屋子里,有個貓兒叫春一樣的聲音,躲在不知何處,幽幽地呼喚著屋里的人。

  白秀娥聽到紙臉兒提醒的時候,心里已存了幾分警醒。

  可當她聽到那個詭異的呼喚聲時,還是不爭氣地肩膀顫抖了起來,臉色煞白!

  她被寒風吹涼了身子,抬目往裱紙窗外看去,卻不見裱紙窗外頭有誰的人影——可當她一恍神的功夫,就見到真有個人影躲在了窗戶口正對著的那面院墻外!

  那個人影上身穿著件大紅色繡壽字紋的對襟唐裝,胸前扎著紅綢花。

  它腦袋上戴著頂瓜皮帽,黑棉線編成的假老鼠辮從腦后順過來,圍著紙一樣白的脖頸繞了三圈。

  它躲在夯土院墻后的一棵老槐樹上,在槐樹嶙峋枝丫里豎著身子,瘦長臉上一雙吊梢眼直勾勾地盯著白秀娥,眼眶里只有眼白,沒有眼仁:“夫人,我們何時入洞房呀?

  夫人,我們該入洞房啦…”

  “你聞到了嗎?”紙臉兒鼻翼翕動,向六神無主的白秀娥說道,“屋子里有酒香。”

  白秀娥畏懼地看著那棵老槐樹上掛著的人影,她聽到紙臉兒的言語聲,一時有些茫然,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頭應道:“聞到、聞到了…”

  “有酒香便不必怕了。

  這只是你那死鬼丈夫帶來了一場夢,給你傳個口信。”紙臉兒神色微微放松。

  她話音才落,白秀娥就看到,掛在院子外那棵老槐樹上的溫家大少爺,忽然沒了蹤影。

  灌滿屋室的陰風緩緩減退,一切都在漸歸正常。

  白秀娥剛要松一口氣,忽然——

  那兩扇裱紙窗開始猛烈地扇動了起來,不停地開合著!

  “哐當哐當哐當!”

  桌臺上的那盞油燈被裱紙窗掀起的陰風抽打得搖搖晃晃,隨時可能熄滅!

  本就昏暗的屋室,隨燈火搖曳而忽明忽暗,有道巨大的影子在白秀娥身后的那面墻壁上醞釀著,模糊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

  漆黑的指甲、慘白的手掌,忽地扒上了窗戶。

  頂著瓜皮帽的‘吊梢眉’溫家大少爺從窗戶伸出了脖頸。

  它歪頭打量著屋子里的白秀娥,頭顱歪過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在窗子外盤旋了起來:“夫夫夫夫夫——人!”

  溫大少渾身關節擺動著,手足并用,一剎那就爬進了屋子里!

  哐當!

  兩扇裱紙窗倏地合攏了。

  窗戶帶起的冷風,吹掉了桌臺那塊鏡子上蒙著的黑布。

  鏡子被風鞭打著,正對著白秀娥。

  深暗的鏡子內,一道漆黑的牌位比鏡子更暗,牌位上的字跡反而分外清晰:草頭龍猖溫永盛神旌壇位!

  “嘭嘭嘭嘭!”

  那道牌位猛烈搖晃著,鏡面開始崩開一道道裂縫。

  殷紅的血液從裂縫中流淌而出,在鏡面上組成密密麻麻的字眼:“回家回家回家…”

  白秀娥身后那面墻上,巨大的影子變作了一個頭頂清朝官帽的‘人’。

  那‘人’頭上的大禮帽頂上,沒有頂珠。

  大帽子下,是一張與溫家大少爺有七分相似的瘦長臉,虛幻斑斕的饗氣盈滿了它的眼耳口鼻,使它的五官無法被探看清晰。

  它穿著一身青黑色、沒有官補子的‘官服’,腳下蹬著的官靴倒有高高的、一塵不染的鞋幫子。

  “回家去。”

  它向猛地轉回身的白秀娥發話了。

  聲音層層疊疊,似由諸多男女老幼的聲音匯集而成。

  它一面說話,一面將手從墻壁中伸出來,往虛空中輕輕一撈——一道瘦削的人影便被它憑空打撈了過來。

  白秀娥定睛去看那被‘清朝人’夾在指間的人影,那個人,赫然是老端公周三吉!

  “回家去。”

  ‘清朝人’慢條斯理地說著話,周三吉被它丟進了嘴里,血肉被利齒嚼碎成靡。

  它上下開合的牙縫間,浸滿了鮮紅的血!

  “回家去。”

  周昌又被它從虛空中打撈了過來,被它慢條斯理地咀嚼享用了起來!

  白秀娥肩膀抖若篩糠!

  她看著墻壁上的圖景,驚恐悲愴紛紛涌上心頭,頓時淚如雨下!

  “回家去。”

  ‘清朝人’撈起了石蛋子,還在細細嚼食。

  墻上的恐怖陰影愈來愈淡去,最終徹底消隱了。

  兩扇裱紙窗還好好地關著,插銷擰得緊緊的。

  桌上的鏡子仍舊蒙著黑布,不曾出現過任何裂縫,更不見黑布上有絲毫血跡。

  方才的一切情景,都好似是一場夢一樣。

  但白秀娥的眼淚怎么都止不住。

  “溫永盛這是在借這場夢警告你…如你再不依著它的要求回家去,周三吉一家人便會像你夢里看見的那樣,一個個的死了。”紙臉兒的眉眼間也沒了笑意,它輕聲與白秀娥言語。

  “嗯。”

  白秀娥抬起手背,一邊擦拭淚水,一邊站起了身。

  她還在抽噎著,將床沿的針線笸籮筐收到桌子上,把她縫好的那幾塊皮貨也放在了筐子里,最后疊好了鋪開的被臥,將屋子打掃干凈。

  淚珠兒滴落在黑暗的角落里,湮滅在靜默的塵灰中。

  白秀娥要走了。

  她走到門口,回頭打量著自己住過的這間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針線笸籮筐上,猶豫再三,再三猶豫——

  她還是回去從筐里拿起了那一疊皮貨,揣在懷中,準備離去。

  “做得對,就該這樣。

  你不虧欠他們甚么,他們也幫不了你甚么忙,何必把你費心血縫好的東西,留給他們?”紙臉兒對白秀娥的作為表示贊許,“咱們輕悄悄地從這走開,已是又救了他們一回了。”

  白秀娥卻搖著頭:“我、我答應了周太爺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著,要是還有機會…我想把這件百獸衣給他們縫好,送過來。”

  “…”

  白秀娥無聲無息地出了門,她停在周三吉與周昌居住的那間屋門口,一個個透明窟窿眼浮顯在她身上各處,風聲從中經過,也變得靜默。

  她將手心里攥著的那枚銀閃閃的錢,放在了屋門口墩門軸的石塊上。

  “你哪來的錢?”紙臉兒皺著眉問。

  “壓身錢。”白秀娥輕輕地回答。

  壓身錢,即壓歲錢,壓祟錢。

  這是隨著白秀娥一起埋葬的一枚用來鎮壓她這個邪祟的銀元。

  是她這個死生之間的孤魂,最后的身外之物。

  白秀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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