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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酒與藥

  人們很快發現了他們親人的異常,趕忙將那酒坊管事圍在中央,令對方給個說法。

  管事皺眉看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耐煩:“他們的瘋病剛治好,三魂七魄都還沒在身上穩住呢,肯定會顯得有些呆傻——等著吧!

  等個幾天、幾月就好了!”

  “幾個月?”有人高揚嗓音,聲線顫抖。

  “總比他發了瘋,害死自己一家人好。

  只是叫你等幾個月而已…要是敢胡攪蠻纏,我這里的伙計也能給你們身上開幾個窟窿眼兒!

  快滾!”管事的眼神驀然變得兇狠。

  他一揚手,招來了那些身強力壯的酒坊伙計。

  伙計們手里端著刀槍,一圍上來,人們趕緊領著各自的親人作鳥獸散了。

  “等他們家里人的瘋病好了,魂兒安住了,他們還得回來謝謝咱們呢!”

  酒坊主事指著那些四散而去的人們,又露出一副譏諷的笑臉,與那些酒坊打手調侃了幾句。

  “阿昌!”

  這時候,周三吉推著排子車,與楊瑞一前一后地走了過來。

  老人看到站在酒坊管事身后的周昌,一時驚喜莫名:“能站起來了?能走了嗎?!”

  “他先前必定是發了癔癥,以為自己是個不會動的癱瘓。

  現在酒坊把他的癔癥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走能動了。”那管事換了副笑臉,對在周昌身邊摸摸看看的周三吉,道,“不過現在他的瘋病還沒好完,明天得繼續在酒窖里頭躺著。”

  “這個方法有用就好啊!”

  周三吉讓周昌自己動了動手腳,更加喜不自禁。

  酒坊管事轉而同楊瑞說道:“你家這個小子,并沒有瘋病癔癥,在酒窖里呆了一個白天,他身上也沒有排出一絲妄念。

  他大抵是自己疑神疑鬼慣了而已。

  不過,坊里看他聰明機靈,想收他去做個‘看水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拉著石蛋子左看右看的楊瑞,聽到管事的第一句話時,就皺緊了眉頭,似乎有些不高興。

  待他聽完了管事所言,眼中已滿是疑慮:“你說石蛋子沒有瘋病?

  這怎么會?!

  我可是親眼看見他被黃皮子鬼附身上去的,他當時那個樣子——那是裝不出來的!

  是不是你們酒窖對他身上的鬼沒什么用…”

  酒坊管事聞聲,頓時面色不悅,冷笑道:“你這人,怎么好像你家小子沒有得瘋病,你反而還不高興似的?

  我們永盛酒坊經營百余年,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每天都源源不斷地把人送過來,請我們幫著治他們的瘋病癔癥,從沒出過差錯!

  好心給你家小子治病,你倒還懷疑起我們酒坊來了?”

  楊瑞不說話,只是搖頭,眼中疑慮更深。

  周昌看了看楊瑞,他感覺這位楊大爺,確是因為石蛋子并沒有得瘋病,而頗不高興,其給周昌一種愿望落空了一般的感覺。

  他越看越覺得楊瑞比石蛋子古怪。

  “問你——師兄?

  人家問你要不要讓石蛋子在酒坊里做個送水工?”周三吉見兩方氣氛不對,連忙拽了拽楊瑞,把擰眉沉思的楊大爺喊回神來。

  他又轉向臉色陰沉的酒坊管事,巴結似的笑著道:“管事,石蛋子在你們這兒做送水工,工錢怎么算啊?”

  “工錢…”

  見終于有人肯跟自己說起正事,酒坊管事神色稍霽,看了看繃著臉的石蛋子,沉吟著道:“他年紀輕,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

  只要他看住玉女潭,不要讓人在那兒便溺,污染了水源就好。

  這樣吧…酒坊管他早晚兩頓飯,另給他開二十個銅板作工錢!”

  二十個銅板,其實不足一個半大小子半個月的嚼用。

  但當下的年景,像石蛋子這樣的半大小子,多得是連掙錢的活路都找不到的。

  所以這二十個銅板,又顯得像是一筆巨款了。

  楊瑞神色低沉,向石蛋子問道:“你想不想去做看水工?”

  石蛋子眼神茫然,突然看向了對面的周昌。

  或許是因為他與周昌一同在酒窖里‘共過患難’,也或許是因為今下在場幾人里,只有周昌知道他裝神弄鬼的秘密。

  是以現下周昌反而成了他的主心骨。

  他看向周昌的神色,充滿了探詢的意味。

  周昌便向其點了點頭。

  周昌猜測,酒坊這邊,一定是要將他與石蛋子留在坊里的。

  不管是令他繼續待在酒窖里治瘋病,還是招石蛋子去做所謂玉女潭的看水工,都只是一個由頭。

  而根本原因,或許在于這一批下酒窖的人里,只有他和石蛋子能在一天的饗氣侵襲之后,仍舊活蹦亂跳,沒有變成如其他人一般的行尸走肉。

  今下若不答應這個主事,酒坊暗中也會想別的辦法,把他倆留在坊中。

  ——就像那兩個爛臉人一樣。

  “我想去。”石蛋子看到周昌點頭,便低聲回道。

  “好。”楊瑞揚起頭,向酒坊管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個銅板。”

  “可以。”

  “今天來接你們晚了,主要是你楊大爺,非要讓我跟他去鐵檻義莊那邊看看。”

  “月底快到了,‘鐵檻會’快開始了,到時候看看咱們的家底,夠不夠給你捐個‘門檻費’,叫你能進鐵檻莊里面見見那些馬幫人物、趕尸人。”

  “興許能學到‘發僵尸’嘞?”

  路上,周昌從周三吉手里接過了排子車的車把,他推著排子車,聽周三吉滿面笑意地與他絮叨。

  旁邊的楊瑞皺眉低頭走著,后頭跟著同樣沉默的石蛋子。

  楊瑞聽到了周三吉的話,轉頭來與周三吉說道:“發僵尸哪兒那么容易學?”

  “說不定他們就會看中阿昌嘞?”

  “想太多了你…”

  兩個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嘴,漸漸走到了周昌和石蛋子的前頭。

  石蛋子小步靠近了周昌,他沉悶地道:“周…大哥,今天多謝你了。”

  “沒事。”

  周昌搖搖頭,瞥了身畔情緒低落的石蛋子一眼,問道:“你既然沒有被所謂‘黃皮子鬼’附身,為什么要故意裝出這種樣子?”

  石蛋子聞聲猶豫了片刻才道:“為了能吃飽飯…”

  “嗯?”

  “師父是覺得我被黃皮子鬼附身了,才愿意帶上我,收我做徒弟。

  要是我沒被詭附身,他肯定不會理會我的…”

  “正因為你像是被詭附身了,楊大爺才愿意收你做徒弟?

  他這是為什么…”周昌看著前頭的楊瑞,微微皺眉。

  ‘詭’,可以用來代指所有的想魔,它同時又指的是所有想魔的雛形,生來就會對活人的性命造成威脅。

  正常人不會養詭為患。

  若事實真如石蛋子所說,楊瑞究竟想干什么?

  不對詭退避三舍,反而還嘗試接近詭類?

  這時候,前頭走著的楊瑞,從隨身褡褳袋里掏出了一個葫蘆,他使勁晃了晃葫蘆里的酒漿,擰開塞子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醇正濃郁的酒香,帶著泥窖特有的沉香,絲絲縷縷飄入周昌鼻孔中。

  他聽到周三吉與楊瑞的對話:“少喝點酒,你沒看那酒坊前頭,到處都是喝酒喝瘋了的人?”

  “呵呵,酒是藥,能醫心病。”

  “哎…”

  那幽雅醇厚的窖藏酒香,仍在周昌鼻翼間盤旋。

  他嗅出了這酒水,是永盛酒坊所產出。

  不知為什么,周昌心頭一沉,他轉頭回望——

  寥落凋敝的房屋,簇擁著石子鋪就的小道,在黃昏夕陽的映照下,升騰出大片大片濃郁得化不開的陰影。

  這死寂的陰影里,少見活物。

  只有臨近酒坊的那片臨街房屋中,有一家敞開了中門,穿藍粗布衣裳、外罩著皮圍裙的胖婦人,和自己的兩個女兒一道,在門前掛起了一面三角的招旗。

  招旗上寫著‘李鹵肉’三個字。

  這樣的熟食鋪子,也只有開在永盛酒坊周遭,或許能有些生意。

  周昌看著那面隨風卷蕩的招旗,旗子上的‘鹵’字被風揉皺。

  忽恍之間,好似是‘李人肉’三個字寫在旗子上了。

  周昌心里打了個突,他視線前移。

  永盛酒坊高聳軒敞的門樓,像是一座山一樣碾了過來,壓得街上的破落房屋都搖搖晃晃,好似下一刻就會倒塌。

  那門樓下的人聲,直至此刻天將殺黑,都沒有止歇的跡象。

  彼處盡是日日歡歌、似乎沒有心病困擾的人們。

  可周昌卻清楚的意識到,那酒坊里必定鎮藏著一頭絕兇的鬼神。

  究竟有多少人,飲用著永盛酒坊的瓊漿?

  依酒坊門前的擁擠人群規模來看,只青衣一個鎮子,怕是遠遠不夠。

  又究竟有多少人,將得了瘋病、發了癔癥的人,送去永盛酒坊,希圖獲得療愈?

  周昌視線上移——

  他看到,酒坊門樓后頭,又有大片蒸餾出來的酒氣沸騰而起,那大團大團雪白的酒氣,在天空中堆積成云,彌漫過大半個青衣鎮的天空。

  酒云之下,又有多少人努力抻直了脖子,試圖吸一口那醇香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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