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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百獸衣

  天剛剛擦黑,楊大爺招呼著石蛋子,將周昌從正堂屋里攙了出來。

  黑沉沉的天幕下,狹窄逼仄的小院里,支了一張方桌。

  半只咸雞、一條臘腸湊了兩個冷盤,一碗血旺、一盆澆了肉渣的豆花組成了兩個熱菜,四個菜肴共同擺在方桌上。

  這一桌菜肴在周昌看來,其實算不上豐盛,但在當下這個世道,卻足可謂是豐盛至極了。

  攙著他的石蛋子盡管努力維持著沉靜的神色,但是一陣陣吸口水的細微聲音,還是出賣了這個小少年。

  “哈哈,坐!坐!”楊瑞站在桌前搓著手,他笑著看了眼桌上的四個菜,招呼周昌與石蛋子落座。

  當老者目光從石蛋子臉上掠過的時候,周昌分明察覺到,石蛋子陡地繃住了神色,維持著臉上沉定的神情,扶著周昌在桌旁落座。

  他在自己師父面前偽裝什么?

  周昌眼角抖了抖,目光從石蛋子身上挪開來。

  “鍋里還有一個湯,我去端。

  你爺爺買酒去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楊瑞與周昌說了幾句話,繼而看向石蛋子,“徒兒,你去外面接一接你師叔。”

  石蛋子也不說話,只點點頭,站起身出了門。

  楊瑞則轉去了柴房里。

  轉眼間院子里只剩下周昌一人,他看著白秀娥居住的那間廂房——白秀娥到現在都還沒出門露面。

  這時候,周三吉拎著一個用草繩網起來的壇子,與石蛋子一前一后從院門過道那邊走了進來,楊瑞也從柴房里端出來了一盆咸菜滾豆腐湯。

  幾人分賓主落座,周三吉起身就要為眾人倒酒。

  “人還沒到齊。”此時,周昌清了清嗓子,忽然出聲說道。

  捧著酒盅的楊瑞聞聲一愣,環視過方桌周圍眾人,道:“還有誰沒來?”

  周三吉也愣了愣,不過他隨即就反應過來,狠狠瞪了周昌一眼:“看人家長得好看,你就惦記上了?當心色字頭上有把刀!”

  周昌垂著眼簾不作聲。

  他當然不是色迷心竅相中了白秀娥,只有白秀娥呆在他身邊,他念頭里的那件衣裳,才能得到修補。

  “還真有個人沒來?”楊瑞眼神驚奇,插了一句話。

  “是,還有個大戶人家嘞小姐!

  她不來,咱們都不好動筷!”周三吉陰陽怪氣著,轉臉朝向廂房的方向,“也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到屋里頭干啥子!”

  老人說著話,放下酒壇,就朝廂房走去。

  楊瑞看了看周昌,也轉臉看著廂房門。

  師弟的屋院里還住著個人,他竟都還沒照過面。

  而且,聽師弟的話,住在這里的還是個女人——哪里來的女人?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廂房的屋門。

  在眾人目光注視下,那扇門忽然‘吱呀’地響了一聲,被慢慢推開,白秀娥低著頭從門后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身周昌的舊衣裳,衣服過于寬大,更襯托得她體型纖細瘦弱。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了眼在幾步外站定的周三吉,便低著頭向對方行禮:“周大爺。”

  周三吉看著瘦弱清秀的白秀娥,已到嘴邊的那些陰陽怪氣的話,頓又都憋回了喉嚨里,他嘆了口氣,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吃飯噻。”

  白秀娥抿了抿嘴唇,小步跟在周三吉身后。

  那張已圍了幾個人的方桌,于她而言,也是需要莫大勇氣才敢靠近的地方。

  尤其是當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所措,臨近了方桌,也不知自己該坐在哪里,眼神茫然,大腦一片空白。

  “坐這。”

  這時候,周昌朝自己旁邊的位置努了努嘴,示意白秀娥坐在自己身邊。

  白秀娥不好意思地瞄了他一眼,卻沒有挪動腳步——周家小哥旁邊,已經有個少年人落座了。

  “師叔。”周昌笑著喚了石蛋子一句,以眼神示意他挪個位子。

  石蛋子看看那漂亮得像是畫里走出來的女人,又看看周昌,他微微張著口,臉上那故作的沉靜也維系不下去了,一臉茫然地往旁邊挪了個位子。

  周昌再看向白秀娥,白秀娥螓首低垂,乖順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氣,有種好似闖破難關的感覺。

  “哎…”周三吉有些嫌棄地瞪了周昌一眼,也不再理會周昌的舉動,轉而捧起酒壇,要給楊瑞倒酒,“師兄,來吧,喝一杯二溝村酒吧。

  今天還是要感謝你…”

  “先等一會兒。”楊瑞以手蓋住杯口,指了指白秀娥那邊,“這個姑娘,你不給師兄我介紹介紹?”

  “嗨!有啥子好介紹的?

  她過幾天就回自己家去了,以后你也見不著她了,就當是一個蒙難在我家避了幾天的客人就行!”周三吉對白秀娥顯然不愿多提,他強行奪過楊瑞的酒杯,給對方倒滿了一杯酒,“還是喝酒吧,你不是早都吵著想喝酒了嘛?”

  楊瑞見狀,便不再多問,端起酒杯‘滋溜’一聲,喝光了里面的酒漿,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石蛋子喝酒不喝?”

  “酒是藥,能治心病,給他喝點吧。”

  “好嘞!”

  “阿昌,你也喝幾杯!”

  周三吉端著酒壇圍方桌轉了一圈,在周昌旁邊站定,拿起周昌的酒盅,給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今下知道了酒水有壓制妄念的作用,便想讓自己的孫兒多喝一點,畢竟在他看來,這酒對周昌好處多多。

  周昌看著桌上的白酒,杯中酒漿清澈如水,刺激的酒精味在四下流淌。

  楊瑞稱酒是良藥,能醫治心病,周昌作為一個現代人,卻更清楚酒精的危害,酒精固然能讓人一時麻醉,得以逃避現實,遠離憂怖,但酒醒之后,現實仍在那里,不會因為喝了幾杯酒,現實里的困難就得到解決。

  此物常飲,有百害而無一利。

  然而,卻在這時,周昌的心里生出了一絲觸動。

  他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那根紅繩,今下溢散出一縷細若游絲的赤氣,鉆進了他面前的酒杯里,那縷赤氣在剎那之后又縮回他的手腕,腕子上的紅繩恢復如初。

  這根紅繩第一次飽飲亂葬崗的死氣之后,為周昌帶來了棺材里的‘念衣’,此后便一直沉寂。

  今下卻因為一杯酒,又有了復蘇的跡象。

  它這一次需要吸納‘酒氣’來積蓄力量,最終和上一次一樣,為自己拽來一件陰生老母墳前棺槨里的‘遺物’?

  周昌內心有了些許猜測。

  “來,張嘴!”周三吉放下酒壇,端起桌上的酒盅,抵到了周昌嘴邊。

  杯中酒漿已沒有了酒精的氣味,只剩下極淡的醇香。

  周昌張開口,由著酒漿被送入自己口中,滑過喉線——他再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酒味,甚至先前鼻翼間流轉的醇香,此下都消失無蹤。

  這一盅被他腕上紅線吸取了‘酒氣’的酒漿,竟變得和水一樣。

  “再來一杯?”周三吉說著話,已經為周昌又倒了一杯酒。

  周昌剛點了點頭,那杯酒就被送到了他的嘴邊,他心念轉動著,壓下紅線欲要探入杯中吸取酒氣的勢頭,張口喝光了這一杯酒。

  濃重的酒精氣味充斥唇齒之間,醇香隱隱。

  這就是一杯酒!

  方才被吸取酒氣的那一杯,則只能稱之為水了!

  ‘紅線’這一次就是需要吸取酒氣來積蓄力量!

  周昌心中篤定,他看著周三吉又到了一杯酒,放在自己面前道:“這一杯酒給你壓桌子,爺爺等會兒給你撥點菜吃。”

  隨后,周三吉抱著酒壇從低著頭的白秀娥身旁經過。

  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向白秀娥問道:“女娃兒,你要不要喝一杯嘛?”

  說完這句話,他就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哎呀,我老糊涂嘮,你莫怪哦——哪能勸你們小姑娘家喝酒嘛,這樣不好,你吃菜——”

  他話還未說完,就見白秀娥怯生生地拿起自己面前用來盛飯的海碗,遞到了他跟前。

  瘦削蒼白的手腕在半空中微微顫抖,卻總算堅定,沒有縮回去。

  “周大爺…”白秀娥小聲說話,在場眾人驚奇地看著她,幾乎都沒聽清她后面說了什么話。

  “你想喝一點?”周三吉看著她,問了一句。

  白秀娥點點頭。

  周三吉搖了搖頭,捧起酒壇,給白秀娥小小地倒了碗底那么淺的一點酒:“女娃娃少喝點酒也沒啥子嘛,但不能喝多哦!”

  “嗯…”白秀娥捧著海碗,輕輕嗅了嗅碗底的酒漿,繼而小口小口地喝盡了碗底的酒,她又一次把海碗伸到周三吉面前,這次她的聲音總算大了些,“周大爺,我、我能不能留在你家,能不能不走啊…”

  她幾乎是鼓足了勇氣,一口氣說完這些話,仰起臉來望著周三吉,一雙眼睛里滿是乞求的神色。

  “不得行!”周三吉斷然拒絕,他這次未再給白秀娥倒酒,以手封住了酒壇子口,臉色嚴肅,“你那么久不回家,你家人就不想你?

  更何況,我家情況也不富裕啊,沒有余糧供你…”

  白秀娥低下頭,放下手,道:“我愿意去外頭找活路做,我掙錢給您,只求您留我一個住的地方。”

  “哎…”周三吉看看席上其他人的神色,目光最終與周昌的目光相遇,他忽然硬起了心腸,“你長得乖,中午你把你和我洗碗的時候,我看你手上、虎口都是繭子,平常在家肯定也是個勤快的女子。

  先前你又幫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和阿昌當時說不定就折在哪里嘮。

  就按這些來說,我巴不得你留下來,你留下來,阿昌跟你住在一個屋檐下,近水樓臺瓜前李下,一來二去,你說不定就是我的孫媳婦了——我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女娃兒不要覺得我冒犯哦,我老不修說幾句這樣的話,也請你不要見怪。

  但是,哎!總有個但是…你身上遭了那些我不好說的東西哇,女娃兒!

  我不敢留你!”

  白秀娥眼睫毛微顫,沉默著沒說話。

  這個時候,周昌分明感覺到自己眉心里‘念絲’的恢復陡然加快——他先前與白秀娥待在一塊,一刻半刻方得一縷念絲,今下僅僅幾個呼吸過去,念絲就增長了二三縷!

  周昌不禁將目光投向白秀娥,對方當下雖不言語,但他能感受到她沉默之下的情緒翻涌。

  她的情緒涌動,莫非是自身念絲增長的原因?

  某個念頭在周昌腦海里一閃而過。

  他抬眼看向轉身走開的周三吉,正打算說話,白秀娥先抬起了頭,看著周三吉的背影道:“周大爺,我有辦法叫它出不來…”

  白秀娥弱聲弱氣的,自然沒有任何說服力。

  周三吉都沒有回頭,直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給楊瑞倒了一杯酒后,笑著與白秀娥道:“莫想那么多啦,女娃兒。

  我已經托人打聽你家的地頭了,到時候給你送回去。”

  “到底要怎么樣,您才肯讓我留下啊?”白秀娥聞聲著急了起來,聲音里都有了哭腔。

  周三吉不再說話,舉杯與楊瑞對飲。

  楊瑞抬起酒杯,卻看著白秀娥,朝周昌努了努嘴:“你周大爺最寶貝的就是他這個孫兒,你要是能幫到阿昌,那他肯定巴不得你留下來,像對我這樣,好吃好喝地供著你!”

  “對對對!”周三吉笑著附和,只當是楊瑞的調侃,也笑著與白秀娥說道,“我們做端公的,都聽說過一個叫‘百獸衣’的法器。

  傳說穿上百獸衣,能避鬼祟。

  你要是能給阿昌縫一件百獸衣,叫那些妄念不再往他身上鉆,那你想在這兒留到啥時候,就能留到啥時候!

  我絕不說啥子!”

  “百獸衣…”

  白秀娥眼中微有亮光,分明是將周三吉這番戲言聽進了心里。

  楊瑞這時以筷子敲了敲桌子,笑著與白秀娥說道:“我跟你說,女娃兒——這天上飛的鳥兒、水里游的魚兒、走獸蟲豕都可以歸于‘百獸’之列,百獸很好湊齊,關鍵是百獸易得,可它們身上的皮,卻不是這么易得的啊。

  貓鼠豬狗一類的皮易得,能以針線縫制,蠅蚊蟻蟲的皮,普通針線怎么縫合得來?

  百獸衣,難就難在這一縷針線上!

  你要是解決不了這個關鍵問題,就趁早打消縫制百獸衣的想法。”

  周昌聽得楊瑞這一番話,心中微動,他轉眼去看身旁的白秀娥,見到瘦弱女子眼中光芒愈發地亮了起來。

  “您給我多久的時間,來縫制這百獸衣?周大爺。”白秀娥抬起眼簾,注視向周三吉。

  周三吉聞聲愕然地看了白秀娥一眼。

  可他見白秀娥堅持,自己先前又放出了話,便思忖了片刻,道:“女娃兒,咱們得先說好——你縫制的這百獸衣,可真的得縫上至少一百種動物的皮,不然就做不得數!

  你答應這個條件,我給你一個月…半個月的時間,又如何?”

  “我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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