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鄉是個好地方,南臨白水,北通京畿,除卻地理方位便捷,這里的人還個個長壽無比。
有人戲稱,津門府兩郡二十四縣加起來的壽星,都沒萬壽鄉的壽星多。
當今圣上聽聞此事,還特意走訪此地,住過半旬。
回京前,隆平皇為此鄉賜名“萬壽”。
寓意這里是天子巡辛之地,天子理應同享其福,綿延其壽。
這日,萬壽鄉的土道上,有一輛馬車吱呦呦的駛進鄉中。
鄉野周邊田疇阡陌,雞犬相聞,徐青長吁一聲,喝住車馬,向田間地頭勞作的老農打聽路道。
得到準信后,他便伸手拍了拍車廂里停放的裹布棺材。
似是要叫醒里面沉睡的人兒。
拉著歸鄉人的馬車穿過鄉村土道,鄉里獨有的廬舍瓦屋現出輪廓,這里的景象與臨河坊毗連不絕的街巷明顯不同。
臨河坊有城鎮特有的繁華,便是最窮的地界,也很難看到結草房屋。
而眼前的萬壽鄉卻不僅有茅堂草舍,還有籬笆荊木構建的院落。
此時正值春月,鄉里人家門前屋后種下的果樹早已扮上粉妝。
桃紅李白,各色花樣,引來蜂擁蝶采。
徐青難得看見這等景致,便特意放緩行程,一路走馬賞花,倒也自在。
再看本地鄉人,似是早已見慣,并未有人在意那些鄉野風光。
文人看花,鄉人看果,莫外如是。
徐青一路觀景,倒還真有股城里僵尸到鄉下采風的上流氣質。
經過幾家廬舍瓦院,穿過幾片種滿蕓薹的良田,遠遠望見山腳下有炊煙升騰,原來是有一村人家聚居此處。
徐青驅趕馬車,來到村口,就看見一群村民正亂哄哄爭嚷,隱約還能聽見‘報官’,請‘神婆法師’,‘一把火燒了’這樣的字眼。
“老人家,敢問王喬,王相公家可在此處?”
徐青話音剛落,空氣瞬間沉寂下來,那些村民好似判官小鬼,一個個目光幽深的盯著他瞧。
老榆樹下坐著的老漢站起身,對著他好一陣打量,反問道:“你認得王喬?那你可曉得他人在哪里?”
徐青眉頭一挑,心想人不就在你眼前嗎,那裹布棺材里躺著的可不就是?
不過他沒肯往實了說,只是微微一笑道:“我受人囑托,來找王喬家人,替他送個信。”
一旁,有嘴碎的村人嘟囔道:“婆娘都死了,眼瞅著就要變成肺癆鬼害人,不趕緊回來處理后事,光送信有個屁用......”
又有村人起哄道:“都別磨蹭,先去報官,法師也得請來,那肺癆鬼死的難看,指不定憋著什么壞心思,就等著害人哩!”
徐青聞言眉頭蹙起,旁邊的老漢倒是好心,跟他解釋一番,他這才弄清狀況。
原來是王喬妻子李氏前日因為肺癆病死了,王喬老母和他的一雙兒女為李氏處理后事時,卻不料躺在草堂的李氏忽然詐尸起身,跑到王家院門外,來回游蕩。
村里人哪見過這邪門事,一個個嚇得不行,這不就聯合起來,打算去報官或是請法師來處理這事。
徐青聞言心里一動,詐尸?
這可真是過河的碰見擺渡人,趕巧了!
他當即上前,昂著脖頸四下掃視。
你們不是要請法師嗎?也不必勞煩了,我就是!
眾人一聽,瞎鬧,你一個嘴上都沒長毛的小年輕,能有人家法師能耐高?
“后生,這可不是鬧著玩,王喬家的,可是一只活生生的肺癆鬼!”
活的肺癆鬼?徐青聽見這形容心里一樂,活的僵尸擱你面前也不見得你怕?還怕什么肺癆鬼!
他二話不說,讓村人前面帶路,身后拉車的馬兒亦步亦趨的跟著他走。
這馬有靈性,知道誰本事大,比人可有眼力多了!
眾人既愛看熱鬧,又怕鬼纏身,一行人拿刀持棒,有的還點了火把,鬧哄哄跟在徐青身后。
等到了王喬家的廬舍,徐青回頭一看。
好么!一群人躲在百步開外,一個個都不敢走上前來。
廬舍瓦院前,雙眼渾濁凹陷,淪為行尸走肉的李氏正繞著院子來回游蕩。
徐青湊近了,還能聽見“王喬...王喬...”的呢喃聲。
李氏嘴巴一直緊閉,那聲音似是在胸腔發出。
“先生,我娘死后不曾害人,只是爹離家多日,我娘臨走前,未能相見,所以才......”
徐青身邊,只剩下三個人,分別是王喬的老母和他的一雙兒女,如今開口說話的便是王喬年僅十二歲的兒子王梁。
至親至愛之人,哪怕對方化作鬼怪,也不會有多少懼怕,只會讓人心中感覺難過。
徐青看著門前放置的碗筷,便知道王喬的父母子女,依然把李氏當成活人看待。
只是可惜,眼前的李氏僅是一具憑借一口死氣維持行動的普通行尸,與地縛靈并無差別,兩者都是被執念束縛,這才不得超脫。
徐青見的尸體的多了,眼光自是毒辣,一陣觀瞧,便看出了病因。
接下來就是怎么對癥下藥,開具藥方了。
只是這藥方......
徐青回頭看了眼車廂里包裹緊實的棺材,又瞥了眼王喬的老母和子女。
這藥方怕是有點生猛,死人倒還好說,就怕活人難以承受!
若不然瞞過活人,將王喬另葬別處,免得他們失去親娘兒媳的同時,又遭受亡父亡子的痛楚?
徐青思索片刻,最終搖頭否決。
丈夫外出為妻子謀求治病良方,卻意外客死他鄉,妻子毫不知情,病死后依然思念丈夫安危,這才有起尸駐足門外,翹首等待丈夫的事。
她活著未曾害人,死后憋著一口氣,只為等到想見的人,生死訣別之際,就這點念想,難道還要錯過?
至于王喬的家人......
人死燈滅,與其讓他們惦記‘失蹤’的王喬,日日為尋他費盡心神,還不如趁早讓他們經歷離別之苦,也省得往后連個祭拜思念的地方都沒有。
“先生,我娘可還有救?”
“有,等她見到一人,自然能瞑目安息。”
“誰(誰)?”老人和孩子幾乎一同開口詢問。
徐青沒有回應,只是伸手將棺材從車廂里拽出,隨后便解開裹布,當著眾人的面掀開了棺材板。
“爹!”
“喬男!”
攔住想要往前撲的幾人,徐青靜靜看著門口處游蕩的李氏。
李氏似有所感,嘴里念叨王喬名字的頻率明顯加快許多,她踉踉蹌蹌來到跟前,趴伏在棺材旁,兩個死人一碰面,便再也沒了動靜。
徐青看的清楚,此時李氏一直緊閉的唇口張開一條細縫,那死后裹在喉嚨里的最后一口氣,便隨著執念消退,徹底散了去。
此時臘盡春回,北方漸暖,天上有北歸的大雁呷呷而過,徐青自掏腰包為相逢的恩愛夫妻免費做了一場法事,將他們妝殮下葬。
做完法事,他手里便多了兩根人字上品的紅繩。
凡紅繩所系,無論相隔多遠,都能感應到相思之人。
徐青孤家寡人,也沒系掛之人,索性就將兩根紅繩一左一右綁在手腕上,然后他就發現自己總是下意識把雙手攏在袖子里,關鍵是這天氣也不冷,他這個僵尸也不懼嚴寒。
眼看左右手總膩歪在一起不是個事,徐青無奈,便將兩根繩全都丟進山河圖里,圖個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