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屋后林子在夜風吹拂下窸窣作響,偶有蟲鳴聲傳來。
梁廣坐在堂屋,點燃半截蠟燭,從佛龕下的盒子里取出一本青紙簿冊。
這便是他半年來整理記錄的小本本。
這個時代太過混亂,憑借他記憶里貧瘠的歷史知識根本應付不了。
只能多方打聽,勤奮記錄,再比對記憶中的歷史脈絡,整理出對于當前和今后局勢走向的粗略判斷。
捧著小本本沉吟許久,梁廣捻著一截打磨圓潤的石炭,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兩個字:國人 自羯趙立國,石勒定羯人為國人以來,北方少數族政權,多以本族人為國人。
國人身份高于一般漢民編戶,相對更加自由,即便觸犯刑律也有一定優待減免。
苻秦建國,氐族人天然具有國人身份。
天王苻堅“視夷狄如一家”,有意取締胡漢分治之策,國人身份囊括的范圍開始擴大。
在朝廷語境下,國人即“凡屬大秦子民之人”。
不論漢人、羌人、匈奴還是鮮卑,只要效忠大秦,接受大秦統治,取得正式“版籍”,都能算是國人。
當然,在具體執行時,這一善政有所折扣。
版籍,即戶籍,本身便有多種劃分,不同戶籍代表不同階層等級。
只有士籍、官籍、民籍三類,才算是真正的國人。
總的說來,這一措施極大緩和關中各族矛盾。
連相對落后野蠻的鮮卑人,在燕國滅亡后,也因此更加容易地接受秦國統治。
畢竟鮮卑王族慕容氏,在秦國依然保有貴族特權身份。
至于羯人,歷經后趙崩亡,武悼王屠殺羯胡男女二十余萬,再加上慕容鮮卑南下占領關東,羯族勢力便徹底一蹶不振。
取得國人身份,是他在梁氏宗族這棵大樹下成長的第一步。
弟弟梁安也才有機會進入梁氏宗學讀書。
梁廣合攏小本本,藏入佛龕盒子里放好。
吹熄燭火,梁廣和衣躺下,單薄硌硬的床板壓得咯吱響。
他的身子越發魁碩沉重,這塊從小睡到大的床板有些不堪重負。
等手中有余錢了,得找木匠重新量身做一張圍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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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過后,正午。
梁廣把清早去河里打的魚交給夔奴,讓他做一盤魚膾,用黃芥汁蘸著吃。
又從雞窩里掏幾只雞子,滿滿燉一大碗羹。
再煮一釜蕪菁,調和豆油鹽塊。
簡單三個菜,佐以豆豉醬菜,便是三人一頓午飯。
在伙食上,梁廣從不苛待夔奴,允許他共用飯菜。
只是夔奴說什么也不和他兄弟同案共食,捧個大陶碗蹲在灶臺前一頓猛扒,經常一邊吃一邊咧嘴憨笑。
略顯寡淡的飯菜,在他嘴里吃出了珍饈大宴的感覺。
正吃著,籬笆院外突然響起喧嘩聲!
緊接著,便是敲鑼打鼓的巨大響動傳來!
梁廣急忙起身張望,只見籬笆院外,不少佃戶僮客蜂擁前來,小院外人頭攢動!
有一人半露腦袋,正在院外招手喊叫,正是李方!
梁廣吩咐夔奴趕快收拾飯食,抹抹嘴快步迎上前。
梁安有些緊張地站在堂屋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取下門閂,打開籬笆院門,李方帶著一群人涌入小院。
還有一擔擔嶄新布絹,一筐筐錢串,系著紅布抬入。
粗略一算,少說有四五十匹布絹、幾萬錢之多。
“隊主,你這是.....”梁廣一臉錯愕。
李方穿一身簇新綢衣,頭戴黑色圓紗帽,紅光滿面像個富家翁。
李方對他使個眼神,清清嗓高聲道:
“梁廣殺賊護主有功,特奉少君及屯騎校尉之令,予以嘉獎!
現賞賜黃金五十兩、銀百兩、錢五萬、布四十匹、絹十五匹!”
嘩地一聲,小院像是炸開鍋!
吃瓜湊熱鬧的僮客們驚呼連連!
梁園之內,已經多年不曾出現過如此重賞!
這些錢貨,足以在長安置辦一座十畝宅院,再買幾個女婢奴仆,安心過幾年富足生活。
一時間,佃戶僮客們眼睛都紅了,死死望著那一筐筐錢串、一擔擔布絹,還有那兩盤蓋著紅布的金銀!
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掙不到這么多錢!
連見都沒見過!
梁安張大嘴巴,滿臉癡怔,腦瓜有些嗡嗡響。
祖父梁士伍、父親梁僧寶兩代人戰場拼殺,積攢下的家底也不及眼前這一半!
夔奴蹲在灶房陰影下,瞟了眼那堆金銀布絹便不再多看,目光落在梁廣身上,眼底閃爍異色。
梁廣看著那堆財貨,也有幾分驚訝。
這些賞賜比他預想的還要多!
不過,他更在乎的是,少君梁閏是否會為他錄籍,讓他成為擁有國人身份的梁氏部曲!
“隊主,我.....”
梁廣拉著李方剛要說話,李方飛速嘀咕道:“待會再說!這次你在宗族揚名,面前這些僮客,就是你積攢名聲的好機會!”
梁廣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看看擠滿小院的梁氏僮客們,鄭重其事地抱拳拜了拜,而后高聲道:
“護主擊賊,乃我等部曲分內之舉!
托梁氏洪福,承蒙諸位子弟奮勇死戰,協力同心才擊退賊眾!
今日宗族恩賞,小子實不敢愧領!
吾兄弟愿出資,采買肉菜蔬果酒釀,請諸位饗食三日!”
小院瞬間爆發陣陣歡呼聲!
僮客們喜笑顏開,圍著梁廣一頓恭維贊頌。
雖說金銀錢貨與他們無關,但能連吃三日酒食也是極好的,也算是沾沾梁大郎的福氣。
“梁大郎真是慷慨豪氣啊!”
“我等能與梁大郎做鄰里,真是有福啊!”
“梁大郎兄弟,還是我阿母接生的呢!
當時我阿母就說,這娃摸著骨相,將來一定大富大貴”
“梁大郎,你和我家阿女的親事,不如今日就定下!”
“我家也有小娘,梁大郎何不到我家瞧瞧!”
“我有侄女,相貌端正,織機用得嫻熟,和梁大郎正好相配......”
僮客們的話題,很快從夸贊轉向說親,圍在梁廣身邊七嘴八舌,說得他一陣頭大,臉都笑麻了。
李方哈哈大笑,指揮人手把賞賜的財貨全數搬進屋子,開始逐家安排事務,準備在本里連辦三日慶賀酒宴。
梁廣家沒有長輩主事,李方不客氣地為他兄弟二人做主,逢人便吹噓自己和梁廣有親。
很快,李隊主又多了一個頭銜——“梁大郎他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