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
當看到蛇矛捅入雌虎體內時,一片驚呼贊嘆聲達到頂峰!
坐在青蓋傘下的苻堅撫掌大笑,連聲道“好個虎兒”!
苻融也猛拍大腿,心里著實松了口氣。
這小子當真沒讓他失望!
太子苻宏和弟弟苻詵,興奮地議論著方才險象環生的場面,還有那回身一矛刺出的風采。
茍皇后從太子口中,聽到不少有關那打虎少郎的傳聞,正低聲說與張夫人聽,兩位婦人目光不時看向梁云父子......
一旁的慕容娥英卻無法像張夫人一樣,能夠隨意與茍皇后交談。
一眾嬪妾里,她也沒什么交好之人,只能自己跪坐著,努力保持端莊。
想到方才蛇矛殺虎那一幕,她俏臉有些泛白。
那小奴也太可怕了,今后若是私下遇見,絕不能再招惹他......
“這虎兒著實勇猛!博休可知,他是哪家子弟?”
苻堅贊嘆過后,轉而饒有興致地問。
苻融剛要說話,梁云突然從一眾將領中走出:
“回稟陛下,梁廣此子,正是我梁氏子弟!”
梁云聲音洪亮,語氣堅定,似乎在鄭重其事宣布梁廣歸屬。
此話一出,諸位公卿皆向他看來。
有不明所以者,出言夸贊,梁氏又出一匹千里駒。
也有知悉內情者,譬如權翼、慕容垂、姚萇、太子苻宏等人,俱是眼神古怪,暗含嘲弄。
公卿眷屬里,梁閏聽到父親說出此話,一張臉騰地通紅,憤怒、恥辱、憎恨諸多復雜心緒涌上心頭!
一個脫離宗族的僮奴子,竟然被父親親口承認是梁氏子弟?
對于梁閏而言,這簡直是莫大羞辱!
梁廣是他的家籍僮奴,也正是因為他脫離宗族!
梁廣表現得越是耀眼,他的臉也就被抽得越狠!
當日太子宮,眾人言語間若有若無的奚落,至今猶在耳邊!
幾乎可以想象,等會獵結束回到長安,他這位梁氏少君,又將會面對怎樣的嘲笑譏諷!
韋洵默默往后退了退,不敢讓自己出現在少君視線中,更不想被少君怒火牽連。
聽到梁云之言,他心里有些欣慰。
畢竟,當初是他第一個看出,梁廣此子不凡,值得拉攏栽培。
今日,梁云直接將梁廣認作梁氏子弟,也就證明他的確沒看錯人!
只可惜,梁廣和少君之間的嫌隙,恐怕是難以彌合了......
韋洵心里很是糾結。
一方面不愿得罪少君,一方面梁廣對他有救命之恩,更是一位前途不可量之人,他只想親近交好,不想疏遠得罪!
他幾乎可以預見,自己今后夾在少君和梁廣之間,會有多么難受!
權翼目光微閃,捻著須一言不發,嘴角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梁后禁他......急了!
再不下重注,梁廣此子,將會離梁氏越來越遠!
苻堅看向梁云,微微頷首,剛要夸贊幾句,苻融慢悠悠笑道:
“梁后禁,你當真確定,這梁廣是你梁氏子弟?”
梁云正色道:“陛下御前,豈敢胡言?”
苻融嘿嘿道:“可據我所知,此子是你梁氏僮奴出身,錄籍之后,已經脫離梁氏,拜入左仆射門下!
和你梁氏,有何關系?”
梁云面色微變,被這番質問弄得有些啞口無言。
苻堅看看二人,莞爾一笑,看來圍繞這年輕勇猛的獵虎小將,還有不少有趣故事。
梁云鄭重其事地道:“啟稟陛下,梁廣的確出身低賤!
可臣念其父輩皆為梁氏效力,梁廣本人又勇武絕倫,乃是可造之材,已決定認其為養子,歸入譜牒,如何不算是梁氏子弟?”
苻融嗤笑:“梁后禁既要認梁廣為養子,為何此前不認?
偏偏等到人家獵虎立功,還得了陛下金口贊為‘虎兒’,才口口聲聲稱其為梁氏子弟?
你那點心思,誰人不知?好不知羞!”
梁云漲紅臉,有些惱火:“陽平公說話好生難聽!此乃我梁氏宗族事務,與陽平公無干!”
苻融也惱了,“你愿認梁廣做養子,也得問問人家樂不樂意!
今日孤也不怕把話講明,左仆射已將梁廣薦入我幕下!
孤打算讓他做中尉候,統領公國衛士,隨侍孤之左右!”
此話一出,眾卿響起些許驚呼。
堂堂陽平公,竟然公開與梁氏爭奪一個梁廣!
梁云又氣又急,下拜叩首:“陽平公以權勢壓人,請陛下替臣做主!”
苻融罵嚷:“爭不過就搬請陛下,當真不知羞!
當年桓侯跟前,我揍你可算是揍少了!”
梁云滿面羞憤,恨不能現在就下場,與苻融再赤膊斗上一場!
眾卿邊笑邊勸和,茍皇后和張夫人掩嘴輕笑。
慕容娥英也想笑,又有些不敢,她可惹不起陽平公。
梁云悶頭不言,他可知道苻融脾性,再吵下去,這老氐當真發起飆來,吃虧的也還是他!
“放肆!不得無禮!”
苻堅佯怒,瞪了眼苻融,臉上卻有些忍俊不禁。
想起當年入關中之前,他們這些老氐子弟,可沒少在一起打打鬧鬧。
陛下發話,二人不敢再吵,相互怒視著,顯然誰也不愿意讓步!
苻堅看看二人,灑然一笑:“依朕看,梁卿收得養子,梁氏宗族再添一位年輕俊彥,和陽平公幕府招攬人才,這兩件事并不沖突!”
苻融和梁云互瞪一眼,哼了聲齊齊扭頭。
此刻招攬梁廣,為的是不久之后,南征戰場上,為自己麾下儲備人才!
梁云更是為了宗族大計,梁廣回歸宗族,他的發展才能更好地契合宗族利益!
苻堅有些頭疼:“這些私事,你們自己下去商量。
當著朕和諸卿之面吵來吵去,如市井潑婦一般叫罵,成何體統?”
“臣失禮,請陛下恕罪!”
二人下拜叩首,眾卿躬身。
苻堅展袖一揮:“召三位獵虎勇士近前,各賜御酒一壺、金銀細鎧一副!”
傳召禁兵飛奔至坡下。
“咚咚咚~”
隆隆戰鼓聲敲響,方圓駐守的宿衛軍齊聲高呼,以壯獵虎勇士之聲色!
數十名禁兵合力抬上兩頭虎尸。
公卿們齊齊倒吸涼氣,兩頭虎尸放到眼前,才更加直觀地體會到兇獸可怕!
即便死了,那龐大尸身仍舊給人造成極大恐懼!
可以想象出,此等兇獸活著的時候,是何等兇猛可怖!
有膽量能力正面搏殺者,必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士!
梁廣跟隨苻登、張蠔身后,從兩列甲士中間,一步步走至坡頂。
甲士們對三人抱以崇敬目光!
苻登張蠔勇冠三軍,中外兵馬皆知其威名!
梁廣卻是頭次嶄露頭角,吸引了絕大多數甲士矚目。
行至坡頂青蓋傘前,三人下拜:“參見陛下!”
兩側站滿公卿貴戚,目光卻多是匯集在梁廣身上。
他這張年輕英武的面龐,第一次堂堂正正出現在朝廷權貴們的眼前。
公卿眷屬們被親御郎隔開,不允許距離天子太近。
梁閏也在其中,他看不清陛下御前究竟是何情形,只能看見那頂青蓋傘垂絳隨風飄搖。
他緊攥拳頭,心里無可抑制地生出些慌亂。
一個僮奴子,今日竟走到了陛下御前!
那可是連他都無法隨意觸及的地方!
身后韋洵踮起腳尖,努力張望,想知道陛下會如何夸贊獵虎勇士。
茍皇后和張夫人細細打量著梁廣,兩位尊貴夫人低聲輕笑,似乎對這少年郎的相貌頗感興趣。
身后一眾嬪妾里,慕容娥英眼眸穿過一眾女眷,緊緊注視著梁廣。
那小奴單膝跪地,低眉順眼很是恭敬呢。
想起他在自己面前,那副桀驁膽大的嘴臉,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哼哼~陛下御前,你這小奴總算是知道怕了吧!
忽地,三人起身間隙,慕容娥英吃驚地發現,那小奴竟然抬眼向她飛速一瞥,嘴角露出明顯的古怪笑意!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那小奴施禮落手瞬間,竟虛空一抓,這動作像是在對她示意什么!
慕容娥英臉蛋騰地燃起一片羞紅,一顆心撲通跳得厲害!
想起此前他抱自己上馬時,那只手就是這般肆無忌憚地觸碰自己的身子!
可惡小奴,分明是故意的!
他怎么敢.....太放肆了!
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還敢挑逗自己!
該死的小奴,膽子大到沒邊!
慕容娥英垂落眼簾,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只是顫動的睫毛顯現出內心的不平靜......
梁廣起身,在一眾公卿貴戚注視下垂目肅立。
那鮮卑女看似高冷,實則一點不禁逗,一臉通紅又憤怒的樣子著實好玩。
她那大腚手感不錯......
聽說她至今不曾生養,也不知怎么長出來的......
梁廣瞟眼看向青蓋傘下。
陛下和陽平公樣貌身量都頗為相似,年輕時都以“瑰姿偉態”著稱,長得又帥又有雄偉氣概。
如今年過四十,陽平公苻融成了敦實寬胖的發福男,陛下身材保持得還不錯,只是鬢邊白發顯眼,眉宇盡顯老態。
兄弟二人手握權柄,自然多了一層威嚴光環。
而所謂人格魅力,也是在多年經營下,一點點積攢出來。
權柄分配利益,使人臣服。
人格品性使人效忠追隨。
剎那間,梁廣心頭思緒翻涌。
站在這距離大秦天子最近的地方,似乎戳破了某些神秘面紗,讓他心里有了不少感悟......
苻堅略微打量梁廣,隨即挪開目光。
看著倒是個雄姿英發的英武郎君,不知在武勇之外,今后是否還能展現出更多才能。
有陽平公和梁云對此子加以關注,自然不用他多多費心。
若真是一位可造之材,將來還會有機會,出現在他眼前。
苻堅當眾對三位獵虎勇士予以表揚,而后當場指派權翼、蘇膺二人,對西苑叛亂一事進行審理。
為期兩日的冬至演武會獵至此結束,苻堅下旨連夜返回長安。
當即,各營兵馬開始傳令調動。
苻堅攜茍皇后登上踏獸車,在趙整率領的親御郎、苻登率領的積射營、王顯率領的強弩營護衛下先行啟程。
一眾公卿貴戚乘車騎馬,隨后而回。
一場沙暴大亂,無數車駕損毀,只能按照公卿們的身份尊卑、品秩高低進行分配。
無車可坐的只能騎馬,若是連馬也不夠分,只能步行回長安。
僅存的三輛皮軒車,一輛分給太子苻宏,一輛分給張夫人和中山公苻詵。
慕容娥英也是夫人身份,論后宮地位,按制只在茍皇后和張夫人之下。
她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應該分得最后一輛皮軒車。
可當她準備登車時,苻融走到一旁,不輕不重地哼了聲,狹長眼縫斜睨著她,流露絲絲陰冷。
慕容娥英頓感驚惶,站在原地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苻融無視她,踩著腳蹬坐進車輿。
周圍公卿、內宮宦寺,無人敢對此有異議。
誰都知道,陽平公最是嫌惡鮮卑慕容氏,其中又以慕容夫人、慕容垂為最。
慕容暐和一眾慕容郎君遠遠看著,憤怒之余卻無可奈何。
慕容娥英雖是陛下妃妾,可從未生養過,又受到陽平公敵視,別說照拂慕容氏,能保住自身就算不錯。
而慕容氏也不敢與這位同族出身的后宮夫人有過多往來,以免惹來氐酋們的警惕。
張夫人乘坐的皮軒車停在一旁,見此情形,輕嘆口氣,遣宮人去請慕容夫人同乘回宮,這才解了她一時難堪。
梁廣正準備回屯騎營,苻融掀開帷簾,探出頭道:“你隨中尉郭褒一道護衛左右,隨孤回長安!”
梁廣一愣,忙揖禮:“謹遵君侯令!”
不遠處的梁云臉色難看,苻融還不忘沖他挑釁似的擠眼睛。
陽平公衛隊簇擁遠去。
梁閏埋怨似地道:“阿父何必為了梁廣與陽平公爭執,陽平公甘愿自降身份招攬一個僮奴子,那是他自己的事,阿父何必......”
梁云猛然怒叱:“住嘴!枉你也算獨自領軍多年,怎還這般愚蠢短視?
若非你此前所作所為大失人心,今日我梁氏又豈會成為諸公笑柄?”
“阿父,我......”梁閏滿面漲紅,萬沒想到父親竟當眾斥責自己!
梁云狠狠怒視他一眼,難掩臉上失望之色,跨上馬帶領僚吏部下而去。
梁閏氣得往地上揮打馬鞭,揚起一陣草屑泥土。
韋洵暗自嘆息,梁后禁對少君如此失望,倒也不只為梁廣一人。
而是少君在此事里,毫無遠略決斷,氣量不足以容人,絲毫沒有一個宗族少君應有的胸襟!
如此,豈能統領眾多梁氏部曲?掌管偌大家業?帶領宗族在這戰亂年代生存繁衍?
少君如此表現,豈不讓梁后禁有種身后無人,他這一支注定沒落消亡的失望痛苦之感?
梁后禁長子夭亡,自然對少君寄予厚望。
只可惜,少君似乎難承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