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郊,一片秋黃,綿雨霏霏。
后禁將軍梁云駐足官道旁,眺望眼前廣袤粟田。
身后,結束上洛郡屯駐任務的后禁軍,正有條不紊地列隊行進。
千余騎兵打頭,其后是四千步卒。
步騎混合是秦軍常備兵標志之一,到了戰時或者屯駐地方,往往還會配以臨時征發兵,總兵力可至兩萬以上。
臨時征發兵的訓練、裝備水平,自然不能和常備兵相比,且多以漢人編戶為主。
在京畿腹地行軍,士伍們被允許卸下罩甲,只穿褶服筒褲,以減輕負擔。
細密雨絲沾濕褶服,帶來一絲秋涼意味,卻不影響士伍們臉上雀躍之色。
他們都是住在長安陵縣的軍戶、氐戶,已有大半年沒能和妻兒團聚過。
此次回到長安,若無意外的話,他們能一直休養到年末。
聽說轉過來年,他們就要再度出關,奔赴南方戰場。
連年征伐,與家小聚少離多,士伍們內心已有疲怠。
不少人心里都在想,要是不去南方該多好啊,大秦的國土已經足夠廣闊,為什么就不能多歇息幾年?
士伍們私下里的牢騷不少,可朝廷征伐令一下,誰也不敢怠慢。
梁云走下官道,蹲在田壟上,捧起一株沉甸甸谷穗,燦黃粟粒綴滿枝頭,豐收喜人。
不遠處有位頭發花白的老農,挎著蔑筐正在收割粟穗,見梁云走到地頭,有些緊張不安地望著他。
“老丈,今年收成如何?”梁云沖他喊道。
老農急忙放下蔑筐,躬身作揖:“回將軍,這些都是公田,歸京兆府所有,小民等俱是公府佃戶......”
梁云笑道:“老丈莫要誤會,我朝廷王師號令嚴明,不是那等強征農產的賊寇!”
老農看看官道上有序行軍的軍隊,心中稍安,黝黑臉上露出笑容:
“回將軍,今年收成好,這一片公田得浐河澆灌,長勢最好,一畝地可收粟谷兩石,多的可到兩石五、三石哩!”
梁云也露出些笑意:“若按五成脫谷算,倒是比往年多了三成收獲!”
“那可不!”
老農笑容愈盛,收成越好,最后落入自家口袋的糧食也越多。
“將軍熟悉農事,莫不是也種過田?”老農見這將軍說話和氣,便也打開話匣。
梁云站起身,笑呵呵地道:“打小便種,熟悉得很!若非領了王命,便和老丈一樣,在自家地里干活呢!
再富貴的人家,總歸也是要靠這地里頭的糧食養活!”
老農道:“像將軍一樣的明白人,這世道上可不多了!
前些天來了一幫官家子弟,瞧模樣不像是關中人,倒像是關外的白......燕人!
可兇咧!張嘴便問一畝地能得幾斤糧,還嫌收成少,警告吾等仔細撿拾谷穗,不可短缺......
那些個郎君口氣倒是不小,卻是連這地里的糧食,到底是怎么長出來的都不曉得......”
梁云聽著老農抱怨,漸漸皺起眉。
既是京兆府公田,有相當部分收成,歸屬京兆尹慕容垂所有。
想來老農口中的燕人,便是慕容氏子弟。
南征在即,慕容氏也很關心手中糧食多寡。
敘談了兩句,梁云辭別老農,回到官道跨上馬繼續趕路。
有幾騎從前方岔路馳來。
其中一人,正是梁氏賓客薛茂。
“仆拜見明公!”薛茂下馬揖禮。
“子初免禮,且隨我一同回京!”梁云虛抬手。
“明公,少君他......”
薛茂開口,梁云打斷道:“無妨,你那封信來的及時。長安之事,我已知曉。”
軍中長史郭充笑道:“前些日,族兄郭褒傳信,我已稟明將軍!”
薛茂恍然,郭充族兄郭褒,正是陽平國中尉,消息自然靈通。
梁云必定通過郭褒,獲悉長安變故。
這些事算不得機密,何況郭褒、郭充俱是洛陽郭氏子弟,本就是梁氏姻親。
少君梁閏妻子郭元君,還得稱呼二人為叔父。
只不過,郭褒為正支嫡子,郭充是旁支子弟。
當即,薛茂走在一眾軍中僚屬之后,隨梁云一同回長安。
梁云未得開府,軍中僚屬都是朝廷除授,本質上與他不存在依附關系。
只是梁云身為梁氏宗老,苻秦立國的元勛宗族之一,最大的氐酋軍事貴族之一,朝廷在他麾下除授僚吏,多少都會征求其意見。
梁云的舉薦,也是最終確定人選的關鍵之一。
從這點看,長史郭充、司馬皇甫毅、功曹甘松幾人和梁云、梁氏利益基本一致。
郭充騎馬稍稍落后梁云半個身位,低聲道:
“......少君私自參與陽平公計劃,好在沒有釀出大亂,陛下也無追究之意。
那梁廣本是梁氏僮奴子,而今卻成了左仆射門客,辟召入了屯騎營......
前些日,太子宮設宴,少君遭到各家子弟嘲笑,說他無識人之明,竟把一位堪比梁國兒的猛士白白送了出去......
少君不忿,與諸位子弟起了爭執,還差點和太仆強協之子強紹、太子仆樊蒙當堂動手......
惹得太子不快,以酒后失德訓斥一通,罰其閉門思過一旬......”
梁云臉色陰沉,郭充嘆口氣:“幾位宗老不在長安,少君行事又太過激進,缺乏遠略,還望將軍多加約束!”
梁云難掩失望,嘆息一聲:“正則還是太過稚嫩,我本想著將宗族交給他打理,也好多加磨礪。
看來是急于求成了......”
郭充言下之意,擔心少君梁閏再這么行事放蕩,會拖累整個梁氏宗族。
連帶著他們這些仰仗梁氏之人也受牽連。
身后皇甫毅、甘松幾人神色不變,顯然早就此事,私下里達成一致意見。
最后由長史郭充開口,向梁云諫言。
“梁廣......”
梁云又想到近來聽到最頻繁的名字。
此子他有印象,其翁父梁士伍、父親梁僧寶,俱是梁氏私兵,當年沒少跟隨先父梁平老上陣。
梁士伍、梁僧寶父子,把多年來廝殺搏命得來的賞賜,盡數投在梁廣、梁安兄弟身上。
兄習武,弟讀書,俱是刻苦異常,連宗長梁成也對他們褒揚贊許。
雖是僮奴子息,在梁云看來卻是值得宗族培養的人才。
只是沒想到,這梁廣竟有一身堪比梁國兒的勇力!
若是沒記錯,此子應該剛剛成丁才對......
如此人才,卻轉頭他人門下,也難怪梁閏遭人恥笑。
梁云心里更添幾分慍怒。
作為最具權勢的老氐之一,他自然知道姚氏麾下的勇將梁國兒有多厲害。
張蠔四將登門要人,他也絲毫不意外。
南征在即,誰不想自家身邊多幾個虎賁猛士?
都是一幫經年老武夫,只要能為宗族和自己謀利,什么事做不出?要什么臉皮?
越想,梁云心里越不痛快。
“傳令,全軍加速行軍!日落之前,務必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