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梁府。
正值盛夏,后苑竹林青翠欲滴,隨風搖曳時發出唦唦聲。
梁閏穿一身開襟大袖苧麻衫,頭發用巾子隨意束著,盤坐竹席,斜倚軟墊,手持一卷抱樸子金丹卷讀得津津有味。
這卷書從江東傳來不久,備受一些喜好談玄論道之人的追捧。
他雖不擅清談,也不喜服散,卻對書中介紹的“長生之理”頗感興趣。
一名女婢跪坐在側,伺候著茶爐,隨時為郎君添煮茶湯。
另一女婢送來剛剛洗凈的甜杏,金黃表皮滾落水珠,新鮮嫩口。
梁閏看了她一眼,忽地道:“你就是薛茂之女?”
女婢忙拜禮道:“婢子薛桃娘,拜見郎君!”
梁閏笑道:“既是高姓之后,想必讀過書?”
薛桃娘垂著頭,怯生生地道:“婢子自幼在阿父教導下識字讀書......”
梁閏點點頭,“從今后,書房里的書卷,由你負責擦拭。”
薛桃娘惶恐拜倒:“婢子遵命~”
“退下吧~”
薛桃娘拜禮,恭敬告退。
一旁伺候茶爐的女婢低著頭,心中生出濃濃羨慕。
只有聰慧識字,得郎君青睞的奴婢,才有資格進入書房擦拭書卷。
梁閏吃著杏子,目光緊隨薛桃娘纖細身姿而去。
梁園之內人人皆知,賓客薛茂膝下有一雙姝。
其中長女薛慧好,已在數年前嫁入仇池楊氏。
次女薛桃娘,自小便是美人坯子,已有多位梁氏賓客、部曲上門求親,薛茂以年紀尚幼婉拒。
梁閏知道宗老們想把薛桃娘當作梁氏對外聯姻的工具,只不過尚未物色到合適人選。
這次趁著盧水胡襲擊,夫人郭元君身邊奴婢傷亡殆盡的機會,將薛桃娘召為女婢,也算是提前確定了這小娘子的歸屬。
宗老們頗有不滿,可梁閏并不是很在乎。
聯姻而已,宗族里還有大把人選。
又不是梁氏女君出嫁,哪來這么多講究。
等薛桃娘過了及笄之年,自然名正言順做了他身邊姬妾。
梁閏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嘴里的杏子也愈發甜了。
他正要繼續專心讀書,花池邊的石子小徑上,匆匆走來一人。
“元庸,何事驚慌?”
梁閏屏退燒水女婢,坐起身子給韋洵盛了一甌茶湯。
“少君,廷尉獄已封鎖!
蘇膺親自坐鎮,任何人不得進出!”
韋洵一路趕來有些口干舌燥,可茶湯有些燙,只能嚼兩顆杏子解解渴。
梁閏笑了笑,“不出所料之事,不必驚慌。”
韋洵低聲道:“照此看,左仆射和大內官并未說服蘇膺對慕容寶下手。”
梁閏哂笑:“蘇膺垂垂老矣,膽量自然也小了。”
韋洵苦笑:“如此一來,即便陽平公親至,蘇膺也不會松動。
通盤謀劃,沒想到最后卡在蘇膺手中!”
梁閏搖搖頭:“后面的事,就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且看陛下、陽平公、慕容老兒如何落子!”
韋洵嘆口氣,沒能在單于臺一鼓作氣除掉慕容寶著實可惜。
廷尉獄里又有蘇膺阻撓,再想動手已不可能。
韋洵頗感遺憾,他十分想知道,慕容寶一死,慕容氏會作何反應?
慕容垂這頭年邁的猛虎,又是否會按捺不住露出獠牙?
“對了,梁廣也已隨一眾子弟押入廷尉獄。
如果慕容寶定罪,他也難逃一死。”
韋洵看了眼梁閏說道。
梁閏淡淡道:“既入單于臺,就應該做好為宗族效死的準備。
元庸不是已經向他提前講明?”
“這個.....”
韋洵面上劃過些許尷尬:“少君以錄籍為條件,換取梁廣和李方代表梁氏參與此事......
故而,關于此次計劃背后內情,我并未向二人透露太多......”
“元庸之意,是我哄騙二人在先?”
“不不不!少君切莫誤會!只是.....只是我對二人許諾,不論成功與否,宗族和朝中貴人,都會出手保他們性命......”
韋洵心里有些叫屈。
少君起初以錄籍為條件,又許以重賞,才誘使二人答應效力。
自始至終,少君都沒有向二人透露實情的意思。
不是哄騙又是什么?
由此開頭,他當然只能一騙到底。
若不然,讓二人知道入單于臺等同于送死,他們豈會愿意?
當場拒絕,一拍兩散是小,泄露機密是大!
須知,做好赴死準備,和必死無疑乃是兩碼事!
各宗族選派刺客,哪個不是威逼利誘,半哄半騙?
若是完全以實情相告,讓他們知道,踏入單于臺,不論事成與否都要死,只怕極少有人還能心甘情愿。
宗族控制僮客賣命的手段,韋洵再熟悉不過。
少君哄騙在先,卻不愿承認,還真是......
梁閏笑道:“元庸何必在意這些?
他二人既是梁氏僮仆,為宗族效死天經地義!
況且,事已至此,宗族也無能為力。
若二人給慕容寶陪葬,梁氏自會照顧好他們的眷屬,不算虧待他們!”
“少君所言極是!”
韋洵拱拱手,又遲疑道:“可若是二人僥幸活命,知道宗族對他們袖手旁觀,心里難免生出不滿......
我聽說,其他幾家,大多托人疏通關系,盡量照顧,讓獄中子弟知道,宗族并未舍棄他們.......”
梁閏皺眉:“元庸到底想說什么?”
韋洵正色道:“少君不妨親至廷尉公廨走動走動,蘇膺與宗長交好,多少會賣梁氏些面子,不妨請他對梁廣二人略加照顧!
略加施恩,若二人有幸脫困,必定對少君感恩戴德!”
梁閏滿臉詫異,失笑道:“兩個僮仆而已,當真有此必要?”
韋洵道:“李方倒也罷,可那梁廣勇猛強悍,可堪大用!
少君加以籠絡,當為一大臂助!”
頓了頓,韋洵又道:“我觀此子桀驁剛烈,若因此事,使他懷恨在心,脫困之后只怕再難馴服......”
韋洵不自覺地回想起,送二人入單于臺那日,梁廣臨走前看他的眼神。
那種猛獸窺伺的惡寒感,至今不忘!
梁廣若死在廷尉獄,此事倒也算了結。
可萬一僥幸活命,韋洵實在不愿從此被他所記恨。
被一頭兇獸惦記上,那可大大不妙。
梁閏滿眼奇異地打量韋洵,突然指著他大笑起來:
“元庸,你竟然對梁廣生出懼意?
你堂堂京兆韋氏,士族子弟,竟會懼怕一個卑賤僮奴?”
“少君,我......”
韋洵漲紅臉,想解釋兩句,梁閏擺擺手打斷:
“元庸不必多言。
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
只不過,為兩個僮奴,實在沒有必要!
梁氏的人情,應該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而不是浪費在兩個僮奴身上!
況且蘇膺為人執拗,除非長輩親至,否則我去了,只怕碰一鼻子灰!”
“少君就當做做樣子也好......”
韋洵還要再勸,梁閏擺手露出不耐煩之色。
韋洵心中無奈,看來少君根本沒拿二人當回事。
可那梁廣絕非一般僮奴,少君如此輕賤,未免有些不明智。
門房仆人前來稟報:
“少君,李方求見!”
“李方!?”
梁閏一驚,放下茶甌,“他竟逃過了繡衣使者抓捕?”
韋洵忙道:“少君,不妨一見!”
梁閏點點頭:“帶李方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