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被接到了正殿之中,蘇長老和那少年郎本來想作陪,但都被青丘首趕了出去。
整個正殿內現如今只剩下胡文和青丘首。
還有那個已經呼呼大睡的小狐貍。
胡文凝視著青丘首,他很多問題想問,但卻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問起,只能把話全都咽到了肚子里,一言不發。
青丘首身側有個吊爐,吊爐下方燒著灼灼火焰,上面則是煮著茶,待到茶水燒開之后,她才取出兩盞小杯,傾滿茶水之后遞給胡文:
“我姓青丘,名樓媚,是青丘一族的族長,日落林山間之司命,掌夢。”
她聲音溫和,像是位大家長在同自家孩子聊天一般。
胡文這才終于介紹起來了自己:
“我名胡文,幽州威王府行走,從…夢外來,想請教醒夢之法。”
“此間為大夢?”
“自北方苦海而來,大霧滔天,迷夢蓋世,諸多人一夢不醒,乃是浩劫。”
胡文本不應說這話。
此夢乃是青丘仙術法,又遭苦海侵蝕,他哪里知道眼前這青丘仙究竟是單純的一卷殘夢,還是已經被苦海所奴役,成了滅世之手。
若是前者,他未必能得得到線索,若是后者,則會將他置于危險當中。
可也不知是不是被夢影響,胡文感覺眼前這女子待自己并無惡意,心中應有的警惕隨之煙消。
聽到他說的這話,青丘樓媚捻指,似乎在掐算些什么,良久不語,小半響后,方才嘆息一聲。
“看來青丘的謀劃終究還是出了岔子。”
青丘是何種謀劃?
胡文正待開口詢問,忽然發現周圍顏色開始消退。
色調被洗去,彩顏愈發稀疏。
僅一個眨眼,原本多彩的世界便開始被黑白浸染。
“生了何事?”
青丘樓媚抬首問,話音剛落,身體便被灰色霧氣籠罩,再無任何反應。
她甚至仍保持著交談的模樣,柔著眉目,似乎和胡文說些什么。
“癡根愛種力鋤除,一段靈明是舊基。”
略顯沙啞的聲音在胡文背后響起。
回首,發現一布袋憨僧僧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背后。
憨僧身體寬胖,面上帶笑,滿目柔和,身上披著一身破爛袈裟,胸口敞開,露出青銅色肌膚。
他看了眼在黑白水墨畫中一動不動的青丘樓媚,譏笑:
“青丘之妖擾大夢以壞常世五行,最后落得山毀狐亡,活該。”
胡文盯著他面看,不寒而栗。
當初路上時,左辰曾給胡文看過小歡喜名單,且特意點了幾位小歡喜的賊首。
而這和尚就在左辰重點標注的名單上。
笑面佛。
小歡喜左長擎!
胡文小跳起來,剛想避開笑面佛,周遭黑暗當中卻忽然伸出了數道鎖鏈,直接就朝著胡文的身體鎖了過來。
大驚失色,剛想避開,卻發現身體發僵,便是眨眼之間就被鐵索纏繞。
胡文左右發力,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掙脫不開鐵索,只能憤怒的瞪著笑面佛。
“莫要露出這幅表情,我可不是惡人。”僧人笑道。
不是惡人?
當真彌天的笑話!
笑面佛緩步湊到胡文身邊,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胡文的臉,但胡文卻只直接向前探頭,猛地就朝著笑面佛的手指咬了過去。
胡文從口中吐出一塊爛肉,啐了一口。
“爛人爛肉,倒是和你般配的。”
笑面佛垂頭看了眼被咬掉的血肉,手掌上的血跡卻是快速恢復了起來。
“你性子確實夠烈,像是李繼養出來的人。”笑面佛也不惱,只是輕聲笑笑,忽地捏起法訣。
“眾生無色,眾生無相,空為因果。”
霎時之間,胡文只覺得自己耳畔旁邊傳來了陣陣佛經吟唱,一時間只覺得頭疼欲裂。
他強穩心神,咬牙硬撐。
也不知過來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秒,又也許過了數年,胡文耳畔旁邊的聲音才終于緩緩停下。
他額頭已滿是冷汗,大口喘著粗氣。
“要殺快殺,搞什么幺蛾子!”雖是虛弱,但胡文仍然惡狠狠瞪著笑面佛。
“小兄弟,莫要入嗔啊。”笑面佛似乎也發現正常情況難以攻破胡文的內心防線,便干脆席地而坐:“如此青丘大夢確實為妙法,夢中之物真假莫辯,可小兄弟你是否知道,青丘仙為何要創此大夢?”
“爺爺我要是知道前因后果還至于困在這聽你放屁?”
“唉,真是急切。”笑面佛嘆了一聲,接著道:
“那自然是因為奔奔浪潮向青丘,苦海即將漫山而過,青丘仙們抵不住了。
“小僧尚未經歷過當年仙人之妙,卻也聽道妙高人講過苦海之事。無涯之海自北奔流而來,諸天仙人守著邊關,卻又拿這大災毫無辦法。有一部分仙人選擇留下死守,而另一部分則是選擇在還有一心之力時離開此處。
“除了那些最頂尖的真君天尊以外,其他仙家要飛離這常世又何其困難?耗盡宗門資源造仙舟的,使用秘法開大門的,把全門宗的心思都聚在一根繩子上面,希望這根繩子能夠帶著他們脫離常世的。那可真是聽的小僧心癢癢,真想到那時代瞧瞧所謂仙神在地面上狼狽如狗一般的樣子。”
胡文冷哼:
“滅世大災當前,自會有人杰輩出,肯定有人為了舍身保命,皆是人之常情。有何可說的?更何況只憑你一張嘴,還想讓我相信?”
“人之常情?”笑面佛冷笑了兩聲:“那些都是仙人啊,和他們說人之常情?他們高高在上不看人間一眼時,不說人之常情;他們放任災害橫行不管不顧時,不說人之常情;他們漠視蒼生性命,只為一己為尊時,不說人之常情。現如今大難臨頭了,為了避災,為了自己長生,反倒跑出來說人之常情了。何之可笑?
“就這青丘大夢,你真當狐仙們這么好心?已萬物化夢,脫解之時自然需要獻祭生命!到時候他們要選什么?還不是平頭百姓?”
罵完青丘仙后,笑面佛又重歸了那樣一副溫吞的樣子。
“畢竟是過去之事,同現在的你我沒什么關系。想來小兄弟你聽我講也不會有什么感觸。那我接下來就講個和小兄弟你有關系的。”
和我有關系?
也不知道為何,明明清楚不能聽笑面佛鬼扯,但他的話就像是有魔力一樣,緩緩勾起了胡文的注意。
“青丘仙也并無法力齊天大仙尊,遇這苦海滔滔而來自然是沒什么辦法。于是,由當時的青丘一族族長青丘樓媚牽頭,用八卦六十四變重鍛林下夕,號稱青丘大夢,托山斗轉化霧術,試圖將整個青丘山塞進一場夢中,然后借一位道妙高人之手隨行離開。
“然,這門術法需得一狐仙做長夢才行。那些狐族長老哪里肯自己獻身,卻又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干脆選了青丘樓媚的兒子,青丘文家。”
聽到此處,胡文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略顯僵硬。
他已經大概猜出了一些事情。
瞧見胡文表情,笑面佛嘴角微微向上挑起。
幾乎快要延到了耳根。
他露出一口的白牙,森森泛著光:
“生命終歸是頑強的,他們要加害于那孩子,那孩子也于無意識之間進行了最后的抵抗,自此,托山斗轉化霧術失控,落入苦海之中,永世沉淪。
“那孩子則靠著殘夢之力,登上了名為大夢的仙駝,飄揚渡江,到了中洲最高王屋仙山,洗去一身塵,褪去滿身因,久年后被威王李繼收養,改青丘姓為胡姓,去文家兩字一家,盡留文為名字。
“稱,胡文!”
聲如雷鳴,震徹貫耳,轟然雷鳴,直震得胡文心魂顫顫。
是青丘文家?
青丘樓媚是我母親?
思緒混亂,念頭復雜,原本守得完好的神魂竟然也是出現了一絲空隙!
忽地感到不對勁,胡文仰頭,這才發現笑面佛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身邊。
不好!
胡文這才反應過來,這笑面佛剛才一直都在使用些方術,為的就是讓他神魂失守!
可就算現在反應過來,胡文也來不及重穩神魂了。
笑面佛緩緩伸出兩根手指,點在胡文額頭上。
剎那之間,胡文只覺得三魂七魄猛然僵住,像是被看不見的鎖鏈套牢。
笑面佛背后不知何時是多了一尊又一尊的佛陀。
他們像是尊尊石雕,盤坐于蓮座上,側頭俯視著胡文,居高臨下。
“人身之中無有百八之患。
“貪欲嗔恚愚癡不大殷勤。
“人心均平皆同一意。
“相見歡悅善言相向。”
佛念之聲陣陣回響,就連那笑面佛之身似乎也變得膨脹了起來,變得臃腫駭人。
“既為青丘大夢,何不睡去?
“世間苦惱煩悶,貪癡愚鈍,何有夢中愉快?
“隨去也,隨夢去也!
“睡去吧!”
聲聲洪鐘響,陣陣長音鳴。
胡文的眼皮卻越來越沉。
最終,他難掩睡意,閉上了雙眼。
已是入夢之魄卻再度睡去,此一眠,難再醒。
笑面佛手腕一翻,胡文的身軀就落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在他的身邊也似乎結出了一層白玉,眨眼間便化作了一塊小石。
直至此刻,僧人笑容終不再慈祥。
自一見面,他就給胡文下了方術,迷了他的感知,斷了他的思緒,卻沒想到還是得用當頭棒喝術才能徹底控制住他。
但不論如何,謀劃已成!
笑面佛便像是拿到了什么至寶,將其高舉過頭頂。
周圍迷霧散去,此刻笑面佛正站在一片黑色的巨浪滔天之上。
雙腳一根植入這海水之中,整個小腿處盡是黑色霧氣,道道褐紅氣息環繞身周。
他的胸口處掛了一串佛珠,佛珠上正散著陣陣光芒,似乎保住了笑面佛的理智不受侵蝕。
“林下夕之魄,托山斗轉化霧之命!此日,便是青丘重現之日!”
大霧叢生,天云下傾,云成天流江水,自空中奔流,若瀑布,垂直墜入黑海之中,激起千層浪。
山峰的影子隱隱浮現在霧浪瀑布之后,將自己的一角撕破這奔流的大霧。
青丘山,
重現在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