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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三次的不大方

  翌日晌午,吃了午飯,驛站的飯很簡單,一葷一素,葷的是醬燉肉,小塊小塊的,拿茅草梗扎緊燉得發軟,賀山月并不吃紅肉。王二嬢硬塞兩份,吃飽后索然無味,坐門口翹腳剔牙,很惆悵:“...老子還想吃螃凱。”

  話音剛落,螃凱就來了。

  程府的小丫鬟黃梔一來就笑嘻嘻地討喜:“家里老爺聽說賀姑娘出自蘇州府山塘街,當下就肯了,特吩咐今天要備上牛車體體面面來接您。”

  這種傳喜信的是要賞的。

  這位賀姑娘出手大方,頭一次給了小指甲蓋大小的銀子,給她送餐食時又給了對小小的銀制丁香耳墜,今天來報喜,肯定有大貨。

  黃梔就那么等著。

  等人不急不緩地收拾包裹,等人坐上牛車,等人進了程府的大門,也沒等來應有的打賞。

  黃梔有些急了,但又不能張嘴要,只能死死跟著那位高挑窈窕的賀姑娘。

  有的人一急,就悶不作聲,背地里流汗;有的人一急,就像竹筒子倒豌豆,止不住的話。

  黃梔是后者。

  “給您安排的是后廳屋的紡園,向左走百步就是姑娘們素日讀書的西跨院,您屋子是后廳屋里最翹的房間啦,面北朝南,太太想到您還有個婆子要顧,特意給您安排的里外通間,中間有隔擋,換衣、梳妝、起夜都方便的,不像別的屋子,門對窗,一眼看完掉。”

  賀山月跟在黃梔身后走,靜靜聽,沒什么掏錢的反應。

  黃梔有些不高興,但想想那對丁香耳墜,那可是真銀的,不是天殺的銀包黃銅。她雖是丫鬟,身子肉卻金貴,除了金銀,黃銅、白鐵沾身上都要起紅疹子的!

  丁香耳墜戴著,而眼皮子下搖搖晃晃的,嬌俏得很哩。

  黃梔更急,眼珠子一轉:“您隔壁間住的是周姑娘。”

  賀山月腳步停下來,有些疑惑:“周姑娘?”

  黃梔眼見賀山月來了興趣,不免有些得意,眨眨眼:“是呢,周姑娘。”

  賀山月“噢”了一聲,并沒追問下去,沿著貼墻路向里走。

  黃梔在原處愣了愣,更急了,忙追上去,壓低聲音:“這次一共請了兩位擅丹青的女先生,一位是您,一位是周姑娘。周姑娘出身要稍好些,家里五角俱全,也是松江府人,但論為人相貌、舉止談吐,還是丹青功夫都斷然趕不上您的!太太說了,給你們五天時間,再決定最后留下誰。”

  “五天?”賀山月重復,一轉眸,笑容弧度親和溫柔:“太太可曾說過評判標準?是看誰教導姑娘更好?還是描畫的功夫更好?”

  黃梔也不知道,昨夜老爺開口后,她就被趕出來了。

  家里老爺太太說話時,一向不喜歡太多人伺候。

  她也胡謅不出一二三來,只能支支吾吾道:“太太也沒說...許是看眼緣吧?”

  看眼緣?一遍、二遍、三遍地看眼緣?

  若是給家中讀書考試的男人請大儒,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校遴選,尚能理解。

  區區一個教授家里姑娘丹青的女先生,這樣選了又選,挑了又挑,從松江府挑到蘇州府,請六將設五關——這不合理。

  程家到底是在篩選什么?

  賀山月微微垂眸,身后的王二嬢很不高興:“逗老子耍所!還三天五天的!我們回山塘街畫假畫,五天至少八錢銀子!”

  黃梔連連稱:“小聲些!您小聲些!旁人不知道的,連周姑娘都不知道!”

  賀山月攔住王二嬢罵人,抿唇笑了笑,隨口問道:“太太只看了我與那周姑娘兩個人?”

  這個問題能答,黃梔忙道:“不不,有四五個人呢!”

  “都是五角俱全,家中親老尚在的?”賀山月問。

  “都是松江府周邊鎮上的姑娘,有的家里人少,只有父母;有的家里倒是老老少少,一本子的人。”

  黃梔有些后悔剛剛為了得銀子,一急之下把這事告訴了賀山月。

  只能轉過頭就岔開話題,指著垂花門外隱約可見的飛檐和高聳的朱柱:“那便是家里的書房和外廳,咱們家不能是三進院子,這處不能有實在的門,便將游廊做得很長,又用影壁隔著,您素日伐來啊,雖說有人看著,但早晨晚間要從這里的側門運東西,人來人往煩得要死的。”

  賀山月也不追問,和氣地笑笑表示明白,眼睛卻順著綿延的游廊與向上延伸的壁角努力看,直到一片大色塊的模糊。

  到了廂房,果然是里外通間,右邊的屋子還空著,許是那位周姑娘還沒來,左邊的連排屋子有些鎖著、有些半敞開,但門砍石和窗框都很干凈,一看就有人常住,多半是家里有頭有臉的婆子、丫鬟獨個兒的房間。

  王二嬢罵罵咧咧進去收拾。

  賀山月從袖兜里抹了個精巧物件遞到黃梔手上。

  黃梔翻手,拿余光一看。

  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銀蟬,觸須細如絲,在空中動動彈彈,很可愛。

  但她沒有賞錢終于落袋的高興,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我家婆子說話就是這個樣子,罵罵咧咧,聽起來又兇又惡,但她沒壞心,小妹也別往心里去啊。”賀山月神態謙然。

  黃梔一愣,所以不是她透露消息的打賞,而是那死婆子罵人的賠罪?——她突然心安了。

  賀山月繼續笑說:“這東西不值錢,小妹拿著耍,我記得我還拿了個與之相配的銀葉子,等我收拾完包裹,我找機會給你全作一套。”

  黃梔興奮。

  銀葉子!

  若說這銀蟬只是漂亮,但實則空心不值錢,那銀葉子就是正兒八經的這么多銀子啰!

  黃梔拿著比一開始指甲蓋還小的銀蟬,興高采烈地走了。

  賀山月面容含笑地站在門口,計數一般,從左到右看程家那一排排紅磚瓦房。

  王二嬢拿笤帚出來:“你繞著這小丫頭耍這么久,就是不給錢,也不怕她惱了?”

  外面還有人經過,賀山月臉上的笑就必須一直溫和體面。

  “我大方了一次,大方了兩次,但遲遲不肯大方第三次——”

  賀山月一頓:“她只會認為,第三次的不大方,錯不在我,而在她。”

  這樣認為了,黃梔才會著急,才會慌亂,才會不停地找補、試探、沒有底線地釋放善意。

  才能在她什么也不問的情況下,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賀山月轉身進屋。

  沒有人看見了。

  她終于可以不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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