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漸漸稀薄起來,能見度顯著提高,可見到許多盤旋的禿鷲,個個體大如華蓋,它們在一處翹起的寬闊巖臺上盤旋著。
在那里有一具用麻布包裹的尸體靜靜地躺巖臺上,仔細的去看,被緊裹的尸體還在伸動。
巖臺下,遠處的比丘鬼頭觸地,合掌低聲念誦著超度的經文,合誦的聲音在寂靜的臺上回蕩著。
那一群禿鷲在遠處盤旋,它們正在安靜的等待,遵從著儀式而展翼,使得自己好似黑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它們隨著儀式的進行逐漸降低高度,最終落在了尸體周圍的巖石上。
領頭的那一只禿鷲,它的羽毛在灰暗的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顯得威嚴而莊重。
它先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四周,在確認儀式一切穩妥之后,首先步履蹣跚地走向石臺。其他的禿鷲緊隨其后,形成了一列莊重的隊伍。
禿鷲們圍繞著尸體,開始用它們強有力的喙撕扯著包裹尸體的麻布。
隨著麻布的碎片被風吹走,它們開始啄食尸體。
每一次啄食都異常精準,沒有一絲浪費,它們的頭部快速地抬起又落下,從尸中帶出鮮肉、內臟、濕腸等,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那“尸體”,仍然活著的尸體在抖動,面部扭曲,痛苦中帶著解脫,帶著一種快感。
這些復雜的感受讓“尸體”呻吟出聲,同禿鷲的啄食聲交織在一起,在巖臺上形成美妙的樂章,這樂章讓天女沉迷于其中。
季明感到昏沉惡心,他從中聽到男人女人的聲音,聽到無常的聲音,聽到了歡喜,聽到了無上殊勝,他感覺不能再聽下去了。
這就是境界低,道行淺的痛苦,聽不來高深之法理。
當然,這里的境界低,道行淺,乃是針對此尸陀林中的修行者而言。
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氣息,那是生命回歸自然的味道,也是尸中的佛法之香。
禿鷲們的羽毛因為沾染了血跡而變得斑駁,但它們似乎并不在意,依舊專注地執行著它們的任務,扯出更多的血肉。
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爭斗,沒有混亂,只有一種沉默而有序的莊嚴。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具無肉無皮的潔白尸骨在那里,在鋪著血漬紅毯的巖臺之上。
“快走!”
天女說道。
季明忍不住道:“早該走了。”
天女一邊舞空,一邊說道:“能觀摩這一種無常的修行對你我而言都是難得的機緣。”
“唳!”
巖臺上,禿鷲們一個個扯開尸體,抓著尸上的各種骨頭追了上來,口中發出凌厲的鳴叫聲。
在禿鷲飛起的過程中,一個個松開骨頭,骨頭狠狠的在地上砸斷,砸得粉碎,在這骨頭的碰撞中季明又聽出了其它的聲音,妙法之音。
他的魂魄開始生出光華,凝實壯大了不少,所放出的元神力不再似從前那么羸弱,可以舉起重物,放出數里地探查。
“還有這好處!”
季明雖然聽得痛苦,但還是堅持聽著。
“咔噠噠!”
骨頭碰撞中,模糊的音調響起,“生魂,生魂,陽世來處的生魂,我乃雌雄天女,請棄下你身邊的天女,她沒有資格為佛弟子的導師,她沒有資格”
天女緊緊的擁抱著季明的魂魄,狼狽的往東北飛去。
那些滾地的骨頭忽得聚起,旋轉了起來,在光怪陸離的陰風中化作一全身赤裸的人,一會兒示現為男相,一會兒示現為女相。
它揮舞著手足坐在那群禿鷲的領頭之鷲上,道:“樂章天女,林場為佛門之樂土,清凈無常之地,你初入此間不過百年,才具天女根本法相,如何為他人指點迷津。”
“你管不著!”
樂章天女緊緊抱著季明,那肉須上的百口齊張,卻是不再歌唱,而是發出種種的恐怖大音,山呼、鸮鳴等等,一時間將禿鷲驚得亂飛。
“放心,此尸家凈土內它不敢妄動嗔怒心。”
話音剛落,那男女相交互示現的雌雄天女咧唇齜牙,兩排森白的牙齒滋嘎的作響,這顯然不是放過他們的意思了。
其座下禿鷲展翼,刮起腥風血雨將舞空的樂章天女一下打落。
樂章天女從背上扯下一塊血淋淋的皮子,往季明魂魄上一拍,瞬間將他給拍到了皮子里,接著往東北方向擲飛了過去。
“記住,回到陽世為我供奉,我自會回應,來與你同修”
陰風一刮,季明瞬間飛出此地。
被拍在皮上的他,好像多了一具身體似的,操縱著皮子飛出重重陰霾里,在途中又過血脂腥海,萬仞刀山,頻繁遭遇成群的禿鷲,各類惡鳥,偶爾還有威嚴的金色神鳥掠空,在空中卷起肆虐龍卷。
他感覺自己好似來陰世觀光的一樣,危險程度極高的一次觀光。
某種程度上,這尸陀林不亞于三天上的仙闕。
過了許久之后,他這才瞧見一片廣大的土地。
在這一陰土之上有熟悉的,起伏連綿的污血發坡,一根根迎風招展的風干皮幡,還有那稀稀疏疏的森白脊骨林子。
飛得近了,可見坡上合十慢行,虔誠朝拜的比丘鬼眾,還有在樹下獨坐的高僧,以及各類無名鬼眾,他們在誦唱,在禮贊,在抄經,在起高壇,在聞法。
在這一片土地中,有一棵參天的神樹,它無時無刻都在透露著一種莊嚴廣大。
那樹似在撐住了天,抓起了地一樣,在那撐住天的樹冠上停駐著食尸的鳥類,尤其是兇猛的禿鷲居多,在神樹廣大如城的蔭下飛繞著。
季明漸漸的,飄到蔭與陽光的漫長邊界,好似天際線般長,他那皮在抖動著,飄在這廣大之中,內心里無比的寧靜。
在此地的另一頭,天際線般的蔭外,一位赤發焦面,大肚細脖的鬼王坐在一水上蓮臺,閉目含笑道:“一位持緣者來此。”
“何為持緣?”
有可怖的魑魅魍魎合掌問道。
“持他人之因緣,欲得他人之果,曰為持緣,此為陰差陽錯,終是虛幻一場。”
鬼王似夢非夢一般,道:“既然緣非他之因緣,他卻持之來此,此等因緣又該作何解?”
蓮臺四周,前來聽法之眾苦思冥想,緣之一字最為艱深,涉及過去,觸動未來,唯有大智慧者知前了后,方能去解。
一道身影站了出來,這是一具怎樣的身影,頭非頭,手非手,身非身,一切好像錯長一般,每時每刻都在身上錯長。
這便是顛倒無相真空母,已證了「阿那含果」,為佛門四果之三,對應著道門三步最后一步的「煉神還虛」,得貪、嗔、癡三結盡斷,不復再起。
她那錯長在肚臍位置的嘴口道:“緣有大小輕重,他本非身具因緣者,只因持有他人之因緣來此,此為淺在之緣,浮萍無根之緣,終不得長久。
他現如今在神樹下證悟一場,便是緣起果至,淺緣自消。”
鬼王含笑不語,只令顛倒無相真空母自去見那持緣者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