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姥姥一震之下,周圍的場景都模糊了幾個剎那,但卻并沒有破去,反而又變得清晰起來。
她眉頭微皺,感覺僅憑自己這一團念頭,確實不能強行破幻。
剛才她發力的時候,實際也是要聯系自己的其他念頭,里應外合,可是按照其余念頭傳過來的模糊反饋,似乎她的所有念頭,都被不同幻境牽制住了。
“一舉誤導我召喚出的那么多黃泉念頭,制造數量這么大的幻境,恐怕是不遺余力,將自己的功力元氣,都轉化為念力,要來跟我對拼。”
冥河姥姥思忖道,“他的功法果然神奇,能夠源源不斷將元氣化為念力,不過瞬間的轉化率總有一個上限。”
“我背靠黃泉之水,可用的念頭也堪稱無窮無盡,瞬間流量夠大,不愁跟他對拼。”
雖然那上千萬黃泉之影,短暫的被蘇寒山誤導,反過來襲擾冥河。
可是,論起對黃泉的研究,冥河姥姥深信自己的經驗、心得,是遠在蘇寒山之上。
等到黃泉之影,從蘇寒山的影響下擺脫,重歸于冥河姥姥的掌控。
到時候,蘇寒山這個把自己念力分散,投入黃泉的行為,就成了徹底的送菜上門。
“起!!”
冥河姥姥輕喝一聲,身體陡然拔高,極速飛出了這片破屋。
這里似乎是一個廢棄的寺廟,斷壁殘垣,墻倒屋塌,野草過人,陰氣森森。
她飛上高空,下方的整片寺院就在視野中急劇縮小,只剩指甲蓋大小,極目眺望,隱約察覺到,這片幻境在數十里外,就有了虛無的邊界。
冥河姥姥借空神子制造的虛空幻境,需要實打實的篡改空間,所以范圍也就二十里左右,但是這片幻境,純粹由心念塑造而成。
一般來講,心有多大,幻境就有多大,落入幻境的意識,舉目四望,會覺得邊界不斷延伸,根本看不到盡頭。
現在輕而易舉被察覺邊界,一來,是因為冥河姥姥境界高深,二來,也是因為構成這個幻境的念力,在運行之際,比較死板。
“呵,以他自身一點念頭蠱惑一大團黃泉之影,共同構造幻境,看似高明,實則自曝其短。”
冥河姥姥飛了一圈,觀望大地上的景色。
城鎮山野之間,雖然有很多人影房屋、飛鳥走獸、毒蟲魚群,看著非常熱鬧繁華。
可仔細一瞧,就能發現那些人都只是在重復寥寥幾個動作、幾句話,或哭或笑,周而復始。
看似交談的人們,實則也只是在自說自話。
有貌如古猿的干瘦老者,當街搭臺說書,手上拿著短棍,便于繪聲繪色,表演自己故事里的動作,嘴里卻只是說:“我床頭箱子里面…箱子里面…里面還有一方玉硯、一套孤本,要交給六兒。”
“六兒最愛古籍原本,不愛看市面上那些刪改后的文字,只是他自己翻書的時候,也愛涂抹,以前一直不敢將這古本給他!”
也有那文士,手邊牽著一個小孩,笑道:“你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幾個橘子。”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倒退回來,繼續摸摸小孩的頭,還是重復同一句話。
“你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幾個橘子。”
雖然人人神態都很自然,但重復的多了,難免讓人覺得呆板僵硬。
冥河姥姥心中暗忖:“這小子固然年輕,卻是善戰,修為不淺,自然也能意識到這些利用黃泉之影搭建的幻境,不那么如臂使指。”
“似生似滅的黃泉念頭,很快就會脫離他的蠱惑,所以他必然要抓緊時間,強引幻境之力,嘗試來損我精神。”
想到這里,她身影飄然降下,站在破廟院落之中,面露冷笑。
果然,前方的幾間破敗屋子,一并破碎倒塌。
滾滾煙塵里面,殺出一個身材不高,但濃須如鋼針,意氣豪邁,仗劍在手的俠客。
“好妖孽,你在這里為非作歹,殘害無辜,今天被我找上門來,竟然不逃!!”
現在這個幻境還歸蘇寒山掌控,雖然呆板,但妄圖在里面捉迷藏,躲避對方攻勢,也不現實,終須會上一會。
“與我念頭交鋒,只會加速幻境失控,叫所有被你蠱惑的黃泉之影,更早回歸本來面目,圍殺你的念頭。”
冥河姥姥輕笑一聲,“也好,這才顯得出姥姥的手段。”
劍客大喝一聲,五指一張,寶劍脫手飛出,并指掐訣,只見風云急走,快如奔馬,落葉席卷,飛沙走石。
寶劍得到這天地景象的變化加持,金光大放,分化成數十把劍影,破空尖嘯,殺向冥河姥姥。
冥河姥姥單袖一揮,一條長袖分化為九,柔韌無比,凌空卷蕩。
寶劍刺在長袖之上,如同刺在忽深忽滅的幻影之中,力道剛有松懈,長袖忽然化實,把劍影帶偏,崩飛出去。
每一條長袖,都能蕩飛好幾把長劍。
劍刃旋轉亂飛,斬的地面條條裂痕,斬的空中云霧稀薄。
幻境加持而來的力量,被這些劍刃自己打散。
頃刻之間,塵埃消退,連這些劍刃自身也維持不住,驟然淡去。
只剩最初那把寶劍,被劍客探手抓住。
但是這把劍的光芒,也越來越淡,仿佛在受到周邊景物的排斥。
從劍尖的部位開始,崩出細細裂痕,向上蔓延。
劍客臉色凝重,咬破指尖往劍身上一抹,不管不顧,再度殺出,飛身一劍劈殺下來。
這一劈之勢,慘烈無比,氣貫長虹。
意念之純粹,讓這個劍客的整個身影,都由內而外的放起光來,有幾分虛幻,又好似變得更加堅固,力量加持在劍刃之上。
冥河姥姥瞳孔一縮,細如針尖,緊盯著這一幕。
心要細而膽要大。
千鈞一發之際,她直接空手一抓,五指的每一個指甲尖,卡在那劍身的不同裂縫之中,都恰到好處。
本來被鮮血彌合起來的裂紋,被她這一下,直接抓穿。
只聽鏗鏘之聲,劍身破損,廢了大半。
碎片飛濺之間,冥河姥姥翻手一掌,黑氣膨脹,把劍客震飛出去。
劍客落地之時,手里的長劍連劍柄都已經碎了,還做出虛握寶劍的姿態,踉蹡幾步,退到廢墟之中,神態凜然。
“好妖孽,你在這里為非作歹…”
冥河姥姥心頭一跳。
不對!!
這個劍客現身的時候,不但意氣豪邁,靈光銳利,而且周圍的環境都隱隱有拱衛他、幫助他的姿態。
風向與他邁步的姿態相同,草木向他臣服,塵埃環繞在他身邊。
廢墟塌下來的時候,磚石瓦片,都避開他的身影。
天上云走的速度,都跟他慷慨的聲音同頻。
當真天地皆同力,萬眾齊一心。
能夠得到幻境這樣自發的幫助,冥河姥姥當然覺得,對方就是蘇寒山投入幻境的那一股念頭所化。
劍氣飛空至,武道斗妖王!
也正是在大巴山開戰之后,蘇寒山所展現出來的,最高明的招意手段。
可是現在看來,這正氣激昂、豪烈萬分的劍客,竟然真的只是一個黃泉之影!
啵!!!
就在冥河姥姥意識到不對的時候,破廟里面,灰塵累積,蛛網遮蔽的泥胎佛像,突然一探手。
這一手通透無比,抓出來的時候,周圍一切景物,都不是阻礙。
冥河姥姥倉促變化,翻身抬手,身子略彎了彎,發出一聲震蕩悶響,才扛住了這只佛像手掌。
“哈哈哈哈!”
冥河姥姥不怒反笑,笑聲妖嬈。
“你剛才蠱惑黃泉之影,臨時創造出來的幻境,不下數萬。”
“就在這個單一小幻境之中,竟然也不跟我正面交鋒,還要玩弄這樣的小伎倆,又有什么用處?!”
不管是劍客還是佛像。
其實只要跟冥河姥姥的這團念頭交鋒,她都有把握,仗著自己對黃泉之影參悟更深,在碰撞之間,加速幻境的崩潰。
剛才她跟劍客交手的時候,周圍的幻境從協力變成排斥,足以說明,整個幻境依然產生了退化。
現在這佛像就算偷襲了一手,也無礙于整個局勢。
下壓的佛像手掌,跟上抬的大妖手臂碰撞的位置,已經蔓延出了很多裂紋。
裂紋所過之處,景物都變得有些模糊,這一次,沒有重新變得清晰的趨勢了。
整個幻境,已經開始瓦解。
泥胎佛像任憑冥河姥姥嘲笑,依然不語。
裂縫已經蔓延到了破廟之外,從一男一女身邊擦過。
那一男一女,男的如清貧書生、女的白衣美貌。
應該就是在這幻境編排中,所謂背叛了姥姥的“小倩”,和引誘小倩私奔的書生。
應該是引了持劍道士過來之后,不敢進入破廟,藏在外面觀望,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比城里面那些不斷重復幾句話的人,還要呆板。
可是,就在裂縫擦過他們兩個身邊的時候,透過裂縫,去看那兩個呆立的身影,好像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場景。
那是一座宅院,院子里面是一個書讀萬卷、皺紋深刻的儒士,此時卻笑得眉心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
他扶著夫人,輕撫夫人的肚腹,夫人也含笑看著他,取笑丈夫的失態,語氣輕柔,似乎都怕驚擾了肚子里的孩子。
兩人對話雖然也反復只有幾句,但那種神態,一顰一笑,無比真切。
而在屋頂上,還站著一個紅袍道士,手拿一桿長幡,幡上寫著紫河車三個大字,略一晃動,陰氣森森,對著屋子里的兩個人偷襲下去。
對抗佛像的冥河姥姥,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另一份意念。
那份意念的分量,要比這一份更少,以至于被安排了一個邪派道士的身份,都還沒有醒悟過來,只隱隱覺得,要殺掉誰才能夠破掉幻境。
下一刻,那些四面八方蔓延出去的裂紋,已經抵達了城鎮之中,去到人煙繁華的地方。
街道上的每一批人,在裂縫中去看,都出現了不同的場景。
說書的老先生不惜將魂魄附在短棍之中,要為自家留下一套法器,卻看到兒子也在濫筆篡改小時候不愿意改的古書原文,少有才名的孩兒,老了修行反而退轉。
走去買橘子的文士,在跨過大街的時候,被豪門惡奴的馬車所撞,滿臉鮮血倒在孩子面前。
那孩子發出悲嚎,身影驟然化為少年青年壯年,直至老年,功成名就,紫衣綬帶,依然老眼含淚,看著被惡奴撞死的那個身影。
街中坊后,檐前屋角,甚至山野間,水澤中,裂縫映照出越來越多不同的場景。
冥河姥姥也感受到了自己越來越多的意念。
她在有的場景中是書蟲,在有的場景中是惡馬,在有的場景中是搶奪血食的鬼神,在有的場景中是打砸祠堂的匪首…
這個幻境,原來不是單一的幻境。
蘇寒山誘導黃泉之影,組成的數萬個幻境,都以一種巧妙的形式,嵌合在這個幻境里面。
咫尺方寸之間,都有不同的天地。
“這是…”
冥河姥姥心頭微亂,察覺到對方這一手的神妙之處,非同小可。
但她既然連通了自己別的意念,又能重新感受黃泉之門的存在,立刻不惜損傷,刺激空神子的根本符咒對撞,加速催動。
無論對方有什么用意。
黃泉之水怒攪泛濫,在黃泉之門中狂沸涌出,外面這些被誤導的幻影,受同源黃泉之水一沖,當場就該脫離蘇寒山的控制。
哪怕面對有一星半點看不透的招數,都要搶先打斷,如此就不怕有任何意想不到的效果。
說一千道一萬,蘇寒山終究是要空手,對抗擁有兩千多尊密魔空神子的妖王冥河。
這就是最大的劣勢!
此時此刻,大巴山百里開外。
一面巨大的袈裟,正凌空飛行,邊角處時刻有金光閃爍,速度奇快。
上面承載了九道人影,各自屹立。
這是少林派的傳承至寶,木棉袈裟,上面九道人影,正是武當長老陶福安和少林的八大名僧。
八大名僧中有五個,都只是繼承禪宗少林前輩們傳承下來的凈土,但也有三個是自修而成,實力非同凡響。
其中有瘋僧醉菩提,練就神眼,遠遠就看到大巴山異狀。
“那是冥河姥姥?!”
瘋僧叫道,“與她交戰的,莫非就是為白一子治傷的那位,看起來是剛突破到雙災境界,身邊又無法寶,形勢不妙啊!”
陶福安也是始料未及,叫苦道:“他們兩個怎么把戰場分開了!這下我們先去哪邊幫忙才好?”
瘋僧道:“我看這位似乎也懂佛法,不如把木棉袈裟借他一用,我們再往南海去…”
木棉袈裟是少林方丈掌管,瘋僧說這話時,眾人都看向當代的少林方丈,歐陽忠惠。
老方丈注視著百里外的黃泉之門,注視那道坐在高峰上的身影,目光有些驚疑。
江湖中少有人知,這位歐陽方丈,是娶妻生子之后,才半路出家。
他年輕時候,習武參軍,一心要殺敵報國,結果在邊軍中被監軍所誤,一場慘烈廝殺,同伍失散,冰天雪地,掙扎求存,扒了遼軍的衣服保暖。
在遼國邊地生活一段時間后,接觸遼人,他才發現,原來這里大多也是漢人,言語習俗沒有太多不通之處,甚至就算契丹百姓,本身也是水深火熱。
兩國交戰,對于他們來說,都是極重負擔,苦楚之處并不比宋人少,也不知究竟圖個什么。
他年輕氣盛,與一個遼人女子互生情愫,娶妻生子,就想要帶妻子回鄉祭祖,結果路過宋遼邊境,巧遇兩支隊伍交鋒。
宋軍長官要當他是奸細,抓起來細細盤問,遼軍長官更是直接就要彎弓射殺。
歐陽千辛萬苦殺出重圍,才帶著受傷的妻子回到鄉中,妻子舊傷難愈,不久便去世,他心灰意冷,整日渾噩,有心報復世道,也不知從何著手,五內如焚,就將兒子托付給老家人撫養,外出參禪訪道,希望能夠得到開解。
最終他在少林駐足,領略佛法,剃度出家,竟后來居上,越過了同輩師兄及眾多師叔長老,接任了方丈之位。
他平日默默讀經,默默練武,向老家寫些書信,很少高談闊論,舌辯佛法。
寺中不少低輩子弟,很難理解,為何當初上代方丈說他佛法境界最高。
其實他自己覺得,說穿了也是一文不值。
天地間,向來有無數差異,看似平常,但不經意間,若有那么幾重差異,累加到了一個生靈身上,就是無比沉重的負擔。
人身笨拙,人身脆弱,在這煎熬苦海中,總是難以自主,迷茫失措,但人心飄渺,反而比身子多些好處。
儒道佛雜各家思想,說穿了也就是個修身養性,先求心能自主,心能解脫。
歐陽方丈體會過身心煎熬,才知道,就連心念上一點點的自主,都是多么困難的事。
寺里其他和尚,沒有這等體悟,當然無法領略佛法,歐陽方丈縱然有心教給他們,也不知如何展示,口舌之爭是沒有用的。
可是今天,歐陽方丈看著坐在山峰上的那道人影,看著站在黃泉之門上的團團幻境。
忽然覺得,佛法,似乎也可以切實的展示出來。
旁邊瘋僧還在催促歐陽方丈。
“不必了。我們已經是全力催動木棉袈裟,但還有這百里之遙,無論如何是趕不及的。”
歐陽方丈這話一出,眾人臉色皆變,都以為事情不好。
誰知,歐陽方丈說了這話之后,又俯下身去,行禮參拜,滿心歡悅,口中念唱。
“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意用功夫。”
“若要紙上尋佛法,筆尖蘸干洞庭湖!”
佛音在高空之中拉長回蕩。
幻境之中,泥胎佛像開口說話。
“黃泉本性,是他們臨死時一點脫離身體、最自主、又最放不下的心思,寄希望于世間真有黃泉忘川,輪回轉世。”
“但說到底,他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是分散沉積下去的,沒有完整的靈智可言,又怎么可能唱出那些叫人投入黃泉的魔音?”
佛像似乎完全無視了正在侵蝕幻境的黃泉之水,聲音中含著笑意。
“你說我在蠱惑他們,但我只是讓他們想起,他們真正放不下的事情。”
“恩愛的妻子失去了孩兒,至死猶恨,曾經的少年失去了父親,成為大儒百年之后,也耿耿于懷…”
“你讓他們唱著不該有的歌詞,我讓他們想起他們真正的心思。”
“試問,你和我的幻境,究竟是,誰更真?!”
冥河姥姥蒼白的臉色,突然變得一片鐵青。
只見周邊一切崩裂的幻境,驟然定住,維持在所有執念惦記的那個場景。
幻境之外,山峰之上,蘇寒山目光湛然,黑白分明,挺身運掌,雙手向前推出。
他的掌力,仿佛編織了一場虛空大夢,籠罩了整個黃泉之門。
化而后定,定而后化。
執念盡展的那些古老念頭,如清風般起伏飄散,使一場大夢,回歸黃泉。
百里開外,響著一個虔誠的蒼老嗓音。
“達摩西來一字無…”
“全憑心意用功夫…”
群山之間,冥河姥姥發出一聲震天的嚎叫。
黃泉之門崩散開來,空神子不受控制,四散飄飛。
她的真身終于顯露,黑衣飄揚,七竅流血,痛號穿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