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倫王子淡然一拱手,對中土的禮節言語,顯得非常精熟,道了聲謝,就回到車廂之中,六匹銀狼邁步,將車拉遠。
智節小和尚也只對著司徒停云這個方向合十一禮,算是致意,就回到酒樓里去。
街道上的人看到風波平息,漸漸沒了熱鬧,就各自散開。
臨窗而立的司徒停云笑容依舊,唇齒微動,注意力卻已經不在那達倫王子、智節和尚身上。
“威伯!你看看那個光頭,是不是司徒云濤府上的廣明禿驢?”
窗邊站著一個身材中等、貌不驚人的錦衣瘦削老者,聞言扭頭看了一眼。
“確實是他。”
雖然只是一瞥,但這個威伯說話的語氣,十分篤定。
他現在是司徒停云的貼身管家,但早些年是殺手出身,從小就被司徒家暗中馴養,能從諸多殺手中脫穎而出,靠的也不僅僅是武功出色,記憶、眼力、收集情報的能力,都非同凡響。
司徒云濤跟司徒世家,已經有了多年的爭斗,郡尉府上養著的那些門客,各地心腹中比較出色的人物,在司徒世家早就都有一份圖文并茂的詳細資料。
威伯對那些資料倒背如流。
不要說是廣明禪師未做任何掩飾,就算廣明禪師喬裝易容,運功調整了臉部的肌肉骨骼,也未必逃得過這個威伯的眼睛。
“哼!想他司徒云濤,不過是個婢女的兒子,實則連庶子都算不上,跟奴才一樣的出身,居然回來奪了郡尉之職,處處跟家里作對。”
“近些年來,還挑起家里那些庶子庶女不安分的心思,不知讓多少人看了我們司徒家的笑話,真是奇恥大辱!”
司徒停云輕哼一聲,折扇抬起,遮住下半張臉,露出了陰狠的神色。
世家公子不分季節的帶折扇,不只是因為他們總出入各種暖閣,更是因為,折扇這種東西,對他們而言,能夠在必要時遮掩神色,維持風度。
“家里這回的動作,順勢而為,天時地利人和,拿捏得恰到好處,用那些災民當爛泥去堵,也足能把他心腹們的前程給堵絕了。”
“他派出廣明禿驢來,肯定是借著神威宴這個事情,想要跟神威府搭上關系,扯虎皮,脫困境。”
司徒停云說到這里,折扇一收,臉上露出微笑,“他最后這份指望,就讓我來親碎吧。”
威伯低聲道:“公子有什么打算?”
司徒停云問道:“你跟那個廣明禿驢交手有幾分勝算?”
威伯思忖道:“那和尚突破真形不久,本身練的也不是善戰的功法,憑我的殺手功底,三十個回合應當能把他重創。”
“三十個回合,那就太長了。”
司徒停云又問道,“他身邊的兩個人呢?”
威伯看了看在人群中走動閑逛的三人,視線很克制,一瞥而收,是一種最不容易引起高手警覺的觀察方法。
“廣明想搭上神威宴的關系,得有個好借口,他身邊那兩個,應該才是神威宴邀請的正主,也就是十年內突破的天梯。”
威伯從容說道,“確切的說,世家卷宗里面沒有記錄,那這兩人,應該是最近一年之內才突破的。”
“小地方的新晉天梯,最多不超過五個回合,我就可以解決掉。”
司徒停云滿意的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先牽制廣明,你把他們兩個殺掉之后,我們再聯手干掉禿驢,應該能把這一戰控制在十幾個回合間。”
威伯略微一驚:“公子的意思是,現在就要動手?”
“我堂堂世家嫡子,已經接近天梯巔峰,對抗廣明禿驢那么個野路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司徒停云自信道,“況且,這回我出來,還帶了飛梭寶劍和星羅天眼,伱跟我切磋過,該知道我戴上星羅天眼之后的實力。”
威伯遲疑道:“我當然相信公子的實力,但是,自從開辦神威宴以來,還沒有誰敢在這城里打殺神威宴的賓客,就算彼此有舊怨,也都得忍著,咱們若是出手,事后神威府怪罪下來…”
“只要我們得手夠快,事后我自有成算。”
司徒停云的眼神在長街人潮之間,輕輕游弋著,不慌不忙的說道,“梁王之亂,北荒八大王族部落的平衡被打破,神威府的壓力,已達百年來最沉重的時期,不同以往了。”
“得手后我親自賠罪,再代我司徒家,表達日后共利的誠懇之意,這樣一來,就算是神威大將軍,也得考慮到,他畢竟跟咱們司徒家的長輩同朝為官!”
威伯腦筋一轉,明白過來。
這個事情的關鍵,就在于得手的速度夠不夠快。
如果等神威府的人趕到時,廣明還沒死,那司徒停云的行為,更有可能讓神威府直接跟廣明搭上關系。
但若神威府的人到場時,廣明三人,已經是不會說話的尸體。
司徒家再表現出足夠誠意,甚至做出些懲戒司徒停云的表面功夫,維護住神威府的威嚴,那從大局上看,神威府就不該節外生枝了。
若司徒家主把握得當,這件事的后續往來,反而可能成為司徒世家跟神威府之間,關系更緊密的一個契機。
“公子真是深謀遠慮!”
威伯由衷的贊了一聲,“各郡世家跟神威府之間,多年來就算打交道,也有恰當的名義,實際關系還是不遠不近。”
“這回,別的世家就算也意識到北荒變化,想要更穩定的結盟取利,也絕料不到,會有像公子這樣,以小小的冒犯,打開局面的手段。”
司徒停云悠然道:“有格局的人,做事就是該一舉多得,這三人性命,能做個引子,也算他們的榮幸了。”
旁邊有護衛靠近:“公子,再有兩三刻鐘,你邀請的那些世家公子,就都要到了。”
“無妨,你們繼續在這里籌辦宴會,若有人提前到了,好生招待。”
司徒停云抖開折扇,運籌帷幄般笑道,“我會在我定的開宴時刻之前,就回到這里!”
長街之上,人群熙攘。
這條大街,是整個圣眠城的主干道之一,寬度就達到上百步,長度,更是能從城池一側,直抵另一側。
剛才那六匹銀狼引起的騷亂,也只是在城門口不遠的這片區域,引起了部分人的矚目。
等到銀狼轉向其他街道之后,這條大街,就還是熱鬧得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蘇寒山漫步在此,真是過足了眼癮,雖然沒有準備大手大腳的花銷,但手上不知不覺的,就捧了一堆新奇的吃食。
滄水縣固然已經號稱附近十縣之冠,但比起他前世的大都市,終究還是差了不止一籌。
而這圣眠城的風貌之奇,比前世所見,竟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雷玉竹也買了不少飾品,扎了個小包袱,搭在肩后,東張西望,尋覓著下一個合她眼緣的店鋪。
只有廣明禪師不為所動,手上撥著念珠,嘴里隱約在默念經文,走在這大街上,就好像完全是為了陪身邊的兩個年輕人。
“大師真不來一個嗎?這個包子,雖然香得出奇,但店家說是純素的。”
蘇寒山手里捧著一堆油紙袋子,時不時低頭下去,叼一個吃的進嘴。
廣明禪師微笑道:“凡是特別香還號稱純素的包子鋪,十有八九都摻了葷油,不過貧僧這一脈,并不戒葷油,只是習慣了五分餓,沒有什么胃口。”
“在擔心郡里的事吧?”
蘇寒山漫不經心的說道,“話說回來,剛才那個司徒公子和他身邊的老頭,看了我們好幾回,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大師,感覺很不懷好意呢。”
廣明禪師微訝:“老頭?”
他也察覺到那個司徒公子的幾次注目,但并沒有注意到什么老頭,轉念一想。
“莫非是司徒停云的貼身管家?也對,他來參加神威宴,身邊肯定要有人保護的。”
雷玉竹眼睛看著街邊的店鋪,口中說道:“是個真形境界的高手嗎?”
她鐲子里的前輩,大半時間在沉眠,僅憑她自身最近被指點出來的雷法感知,只能粗略地感受到威脅程度,分辨不出具體的人數和境界。
“如果真是那個被賜姓司徒的司徒威,那確實是真形境界。”
廣明禪師好奇的看向蘇寒山,“他可是殺手出身,就算你是極境突破的,也不容易察覺到這種風格的真形高手吧,你在天梯境界中,究竟走了多遠了?”
“怎么說呢,純陽玄陰不愧是天作之合,效果比我想的還要驚奇,以二十六節論,我…”
蘇寒山說到這里,忽然眼神一轉,駐足回望司徒停云所在的那座酒樓。
他利用玄陰搜魔篇,身心元氣洗煉純凈之后,對外界威脅的感應,比以前還要敏銳得多,尤其是針對自身的惡意,被算在人心六煞的頭一名。
剛才他在窗戶口看見那兩個人之后,就一直在分心提防。
但是現在,那種感應驟然模糊,不能確定了。
“這個范圍,還沒有超出我如今的感知范圍,要么是他們心中突然沒了殺意惡煞,要么就是,專心斂氣…直接準備動手了?”
蘇寒山眼中也閃過一點詫異,“看來,二叔給我講的神威宴優良傳統,有些人其實沒放在心上啊!”
廣明禪師驚道:“司徒家有這樣的膽量?!”
雷玉竹閉了閉眼,淡淡的危機縈繞在心頭,但感覺不到來源,不由微微蹙眉,道:“要立刻靠近神威府或者慶云樓的方向嗎,到了那些地方,他們應該不敢貿然出手。”
長街嘈雜,他們三個對話的聲音并不高,周圍行人也不會刻意去聽,依舊車水馬龍。
街道兩側靠近店鋪的位置,有寬闊的水槽,用鏤空的厚石板蓋住,有茶樓的伙計正把剩茶水往水槽里潑。
路過的一個酒樓伙計,手里提著紅漆食盒,差點被水潑到,低聲罵了一句,也沒有糾纏,繼續向前走去,看起來是很急著把食盒里的飯菜送給客人。
就在雷玉竹那句話剛說完的時候,酒樓的伙計也走到他們三個旁邊。
咔!!!
猝然,上好紅木打造的食盒,像一層不存在任何質量、不存在任何硬度的幻影,突然碎成肉眼難辨的微塵。
有只拳頭,貫穿了空氣,在拳頭前端,形成發光燃燒的氣層,驀地出現在靠近蘇寒山脖子的位置。
出拳的這個人,雙腳還在那個酒樓伙計身邊,拳頭卻到了蘇寒山面前,整個身體都是一個傾斜的姿態,但是拉長繃緊到了極點。
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而像是用什么玄鐵精金打造出來的標槍,從盤成一團的狀態,炸裂式的變回原形。
他的腳,就是這桿長槍的尾端,拳頭,就是這桿長槍的尖鋒,發出勢不可當的一擊。
氣海境界、天梯境界的人,修煉縮骨功,能夠縮小的程度都是很有限的。
像南宋世界的十絕少傅那樣,能夠把高大身形,縮成十幾歲的少年模樣,已經堪稱是一種巔峰造詣。
因為人的骨頭缺少韌性,不能壓縮,只能靠調整重拼的方式來減少整個骨架的大小,而利用內功,對血肉、內臟的壓縮,也必須謹慎,稍一過度,就會弄傷自己。
可是真形境界的高手,體質的蛻變已經很深,連骨頭也變成了極具伸縮彈力的狀態。
威伯的縮骨功,能夠把自己縮得像一只家養的貍貓,甚至還能在這個狀態下,運轉元氣,充盈周身,減輕重量。
不要說是廣明禪師他們,就算是那個酒樓的伙計,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食盒里面已經沒有了酒菜,而是藏了一個大活人!
他這一拳,就算是用來暗殺一個真形境界的高手,都有四五成的把握。
用來殺一個小地方出來的新晉天梯,那更是十成十的絕殺!
可是,等威伯打出這一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胸口中了一腿。
蘇寒山在食盒毀滅的前一剎那,就已經出腳,所以在那只拳頭碰到他之前,他的腳,就搶先踢在了威伯胸口。
轟!!!!
威伯似乎有一瞬間對上了蘇寒山的眼神,冷澈如冰潭,隨即身體就像一顆炮彈,朝著天空中轟擊出去,飛起足足二十幾丈高。
地面上的車馬人群,都在他眼里急速縮小,難以置信的震驚,讓他心中生出做夢般的荒誕感,嘴巴大張,竟然一時失聲。
而在威伯出擊時,司徒停云也已經按照預定的計劃出手,從背后一劍刺向廣明禪師。
廣明禪師警覺,極速轉身,手里的念珠抽向長劍。
因為灌注著真形境界的功力,就算是被萬斤巨石從高空砸擊,這念珠也不會破裂,硬到極致。
然而,在這念珠碰到劍刃的一剎,就已被切開,沒有起到半點阻礙作用。
廣明禪師驚訝間,身影急閃后撤,雙掌夾住劍刃,卻覺劍身如同幻影,在他兩掌之間消失,又出現在他面前,刺向眼珠。
也在此時,一道電光炸在劍身之上。
司徒停云手指略微一麻,已經被廣明禪師拉開距離,更看到一條黑影,陡然被轟上高空。
“什么?!!”
司徒停云認出飛上高空的正是威伯,心中大驚。
雷玉竹在他眼中露出震驚的一瞬,再度彈指生雷。
霹靂炸響,電光閃耀!
她在轉瞬之間,接連七次彈指,七道閃電橫空轟炸,但卻沒有一道落在司徒停云身上。
那把藍紫色的奇異長劍,僅小幅度的變動,就用劍身的不同部位,接下了七道閃電。
不,應該說,是司徒停云在震驚的同時,運劍擾亂了陰電磁場,使七道閃電的連接點,全部轉移到他的飛梭寶劍之上。
電力流竄,在劍柄的位置,就被他的功力抵消。
但在這時,蘇寒山的身影,從司徒停云左后方憑空閃現。
無聲無息的一拳,打向司徒停云的后心。
純陽神功有配套的掌法,玄陰真經也有配套的拳法。
玄陰六煞神拳,玄功破虛,難知如陰,御六氣而動,神鬼莫測之拳!
蘇寒山以前借助羅摩功力和空中純陽法,也可以做到無聲移動,鎖住氣息,但那個狀態下,他的戰力會大打折扣,沒辦法直接把所有力量,爆發成殺傷力。
那是因為,純陽三法神掌,從根底上,就是一種光明正大、輝煌燦爛的暴烈掌法。
但玄陰六煞神拳,就截然相反,他這種拳法打出來的時候,精、氣、神,都內斂到極點,越是內斂,洞穿力越強,越是無聲,越符合這門拳法的本意。
蘇寒山打出這一拳的時候,可以把自己全部的功力、體力、心力,都盡情的貫徹在這一拳的殺性之中。
這一拳,甚至比之前威伯突襲的那一拳,更像個殺手。
天地間的無形煞氣,殺伐生命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一視同仁。
司徒停云中了這一拳,不但后背的衣物多了一個窟窿,就連他穿的金絲護身軟甲,也多了一個洞,護體真氣,直接被震破穿孔。
那只拳頭,像一個鑿子一樣,鑿進了他的后背血肉之中,陷進去一寸深,血光迸濺。
但這一拳,沒有來得及把他打穿。
因為在那一刻,飛梭寶劍已經觸及了蘇寒山的手腕。
蘇寒山一縮手,就見司徒停云向側面一閃,轉身同時面朝三人。
三個人的身影,在司徒停云眼中,出現奇異的變化。
在他眼里,那三個人身上的各處關節,還有與三人剛才出手風格所匹配的某些穴位,都發出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周圍一切普通百姓,在他眼中都虛化,直至化為黑暗虛無,不復存在。
只有這三個人,像是由星辰光點構成的人形,在這個黑暗空間中,開始依照亙古以來,諸天星斗運轉的術數規律,演變下去。
蘇寒山在那一照面間,恍惚看到他眼睛里面的異象,直覺猜到了那是什么手段。
“推算預判?!”
蘇寒山的心情一瞬間更加熱烈起來,雙眼中透發出金色的光芒。
高空中,威伯終于上升到了最高點,開始墜落。
這威伯不愧是真形境界的頂尖殺手,猝不及防中了蘇寒山全力一腳,現在居然已經緩過些氣來,雙掌運功,向后爆發,加速墜落。
“公子莫慌,我來助你!”
地面上,蘇寒山對空中的聲音全無分心,緊盯司徒停云,身形一動,四人同時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