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興老道所主持的這個東岳廟,場地也不算小了。
除了蘇寒山看到的這片庭院之外,在那座供奉東岳大帝三尊銅胎金身的大殿南面,還有一大片殿前廣場,立有圍欄,種有老樹,建有涼亭,放有香爐。
廣場東西兩邊,有陪祀的神將偏殿。
而在廣場南邊,有一面高大的影壁,影壁外是一座戲臺,戲臺東西兩側,兩排房屋,分別掛著書鋪、茶室等不同名目,但做的全都是大煙生意。
東岳廟白天迎奉客人,都是在戲臺前那條短街,兩邊加起來將近二十間屋子里面辦事。
這么一大片場子,當然不可能只靠福興老道和老丁兩個人支撐起來。
福興老道早年收有十幾名徒弟,另有如老丁這樣的雜役二十余人。
只不過今天是福興老道的頂門大弟子,壽全道士,整三十歲的壽辰。
東岳廟的人手,從傍晚開始,都去西街鴻運酒樓捧場子。
福興老道畢竟是長輩,要是一直在場,怕晚輩們放不開,他又胖,不耐久坐,加上惦記著家里那口大煙,所以提前離場。
老丁心里有鬼,主動請纓,送福興老道回來。
之后才有了蘇寒山看到的那一幕。
等蘇寒山拿下這兩個人,盤問了許多這個世界的背景情況、松江府的時局消息后,也察覺到了一大群人高聲闊論之間,進入東岳廟的范圍,正穿過戲臺前那條短街,準備繞過主殿,進入后面這片庭院。
蘇寒山心念一動,除了他坐著的椅子之外,封住了整間屋子的寒冰,都自動化解,僅余清涼氣流,飄散開來。
壽全道士那群人,剛從主殿西側走廊繞到后院,就覺得一股冷風撲上身子。
原本個個都喝的眼酣耳熱,臉色漲紅,滿頭大汗,被這冷風一吹,倒不覺得冷,反而清醒不少。
“哎呀,老主持的門怎么破了個大洞?”
有個高瘦漢子,指著福興道人住處就叫了出來。
壽全道士定睛一看,隱隱透過大洞,看到里面跪著兩道身影,頓時心頭一驚,混身酒氣散了大半。
不等他放聲詢問,那兩道身影已經爬起來開了門。
一個是東岳廟老主持,另一個算是那群雜役打手的頭頭,此刻卻都狼狽不堪,開門之后,站在大門兩邊,像兩個看門童子。
“壽全!”
福興道人嘴張了張,心里千百個念頭轉動,可回憶起剛才那不知什么鬼咒語發作的滋味,終究不敢存有逃跑的僥幸之心。
“我和老丁這些年為非作歹,罪孽深重,剛才幡然悔悟,已經把東岳廟送了人,決定在新主持手底下做事贖罪,你們還不快來拜見新主持?!”
他努力做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擺出自己當了多年老主持的架子。
可這個話一說出來,卻聽不見半點響應。
這伙人里沒有傻子,見到這個情景,哪里不知道老主持是被脅迫了。
但這時候到底是一擁而上,把賊人亂刀砍死,還是真換個主子,又或者樹倒猢猻散,總得有人拿個章程。
眾人都看向了壽全道士。
壽全道士在師父剛才起身開門那幾個動作里,已經看出福興道人是背后先中了刀子,然后才被人摔打吐血,心里有了計較。
“哈哈!”
壽全道士笑出聲來,“屋里的朋友,不知道你是怎么拿捏住了老丁和我師父,但料想手段不算光明磊落。”
“松江府魚龍混雜,別看面子上繁華,暗地里可是亂得很,你要是看上了東岳廟這片產業,大可以憑銀子、憑身手來參股。”
他邊說話,邊往前走,步子很緩,足音濁重,像個醉漢。
“但要是覺得,只靠勒索出來的幾張地契帳冊、紙面消息,就能自己把這個地方經營下去,那也太異想天開了些。”
蘇寒山坐在冰椅之上,手里確實拿著本冊子,正在翻看,聞言頭也沒抬,淡然說道:“福興,丁咸水,看來你們兩個,雖然名義上是這里的頭頭,論威望,還不如這個壽…”
他話沒有說完,壽全道士的身子忽然一傾,閃到了屋子里面。
當今這個風氣,不管原本背景出身怎么樣,但凡是有人家業做大了之后,想跟那些洋人買辦、鄉紳富商應酬,攀關系,談交情,那就得注重自己的身份。
那些迎來送往、打發毛賊、破家催帳的低賤活計,絕不是該讓體面的老爺們親自去做的事情。
要是有人起了家之后,還親自去做這些事情,那絕不會有人贊你能者多勞,精明干練,只會覺得你自甘下賤,羞于為伍。
東岳廟近幾年,要招這么多雜役打手,也正是這個原因。
其實,論起武功來,老丁他們這些雜役加一塊,就算把福興老道本人再壓上,也不夠壽全道士一只的。
他身子傾斜的這一記閃進,腳底沒有碰到門檻,但所過之處,堅若山巖的鐵木門檻,已經被無形的刀勢氣息,切成兩半。
蘇寒山感到這股氣息,也不禁抬了下眼。
東岳廟祖上傳下來一套刀法,號稱“泰山十八盤”,據說是明朝一位前輩高人,觀泰山山勢最險峻的十八處山路,開創出來。
棧道盤山而上,最陡最急之處,后一人只能看到前一人的鞋底,前一人若敢回頭,也只能看到后一人的頭頂。
這樣的刀法,初練的時候,只敢用木棍,因為刀勢有太多貼身舞動之處。
練得小成了,用上鋼刀,得光膀子練功,往往一套刀法練下來,背上的汗毛,腿上的腿毛,都得被刀鋒掃個干凈。
如此刀術,練到大成之后,才能貼身藏刀,反手發刀,刀光一閃之間,能把人的一根頭發,豎著切成八根。
壽全道士的刀,一年前就已經練到這樣的境界。
但他的刀法好,刀更好!
那是一把五尺大刀,平日里斜背在他身后粗布裹成的一個布囊里面。
全刀長五尺,刀柄就有一尺,粗如鵝蛋,微彎如松根。
刀的護手處,是一個半尺見方的黑匣子,瞧著就頗為沉重。
刀身寬約一掌,涂滿黑漆,乍一看,刀頭圓鈍,刀質厚重,卻顯不出什么鋒利之處。
更有一條鎖鏈,從那黑匣護手中伸出,沿著刀刃鑲嵌咬合,繞過圓鈍刀頭,再沿著刀背嵌掛,紋絲合縫,回到黑匣之中。
可當壽全道士出刀之時,這把又厚又鈍的刀,突然爆發出一陣嗡鳴。
嵌合在刀身邊緣的那條鎖鏈,用一種可怕的速度移動起來。
黑匣護手中的鋼輪,帶動著整個鎖鏈轉動,形成足以切割鋼鐵的鋒芒。
人的內力,通過這種高速轉動的鎖鏈傳達出來的時候,也形成了一種錯亂式的、撕裂毀滅式的鋒芒。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有什么東西碰上了刀刃鏈條,那不管是千年鐵木還是百煉精鋼,自然都只有變成碎屑一個下場。
但就算有人想要側面敲打刀身,也同樣會遇到那些繚亂的刀氣鋒芒。
“電鋸?”
蘇寒山卻只是抬起眼眸,用一種帶著幾分熟悉和驚奇的怪異眼神,看了那把刀而已。
就這一看,壽全道士整個身子,已經停頓在半途。
他感覺周圍的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層冰藍色澤。
就連輕若無物的空氣,也像是變成了萬載不化的玄冰,禁錮著整個屋子,沒有給他留下半點活動的空隙。
“什么妖術?!!”
壽全道士心中駭然,忽然意識到自家師父,可能不是被偷襲之后再抓住的。
但他已經出刀,事情沒有挽回的余地,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萬幸的是,他的身體雖然被限制住,刀也沒有揮下去,但是刀身鏈條還在轉動。
他的小腹、心口的部位,散發出強光,甚至照透了表層衣物,代表著全部的功力,在瞬間劇烈催發,涌入“寶刀”之中,為其加速。
黑匣護手和鏈條,發出轟轟的噪音,使冰藍色空氣中蔓延出大量裂紋。
壽全道士驟然抽刀,刀影翻飛,一把鏈鋸寶刀,被他運用得如同一只黑色大蝴蝶,貼身飛舞。
剎那之間,十八條刀影,從他渾身上下,肩側腰側腿側,分別殺出,粉碎了玄冰七輪結界,對他身體周邊的禁錮。
壽全道士爆吼一聲,所有的刀影全部凝聚歸一。
那黑色的刀身,這一刻黑得深邃,黑得發亮,黑得發光。
因為揮刀的速度太快,整個刀身,像是被拖長了一樣,還在空氣中留下一個受到巨力舞動而彎曲的影像。
妖術又怎么樣?!
當年各地教門起兵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聲稱會用法術,但被黑狗血一潑,月事布一丟,也就破了法。
真正能夠坐壇的大師兄大師姐們,刀槍不入,殺得衙門里人頭滾滾,靠的還是一身高明的武功。
縱然你會些妖術,但這么近的距離,被破了妖法,看你怎么攔得住這把所向披靡的海外神刀?!
咔!!!
蘇寒山抬起右手,抓住了斜劈而來的鏈鋸。
帶有薄繭的少年肉掌,跟鏈鋸鋒刃接觸的剎那,似乎閃過一團極亮的火光。
瘋狂轉動的刀刃鏈條驟然停轉,轟鳴的黑匣護手也陡然失聲,只有刀身和鏈條銜接的地方,散發出高溫的青煙。
壽全道士被剛才亮光晃花了的視覺,漸漸恢復,卻覺得自己好像瞎了,看到了他無法接受的場面。
這把寶刀,是他從松江知府那里得到的賞賜。
尼德蘭人的首都工坊中,三年前才研制出這種寶刀,用西洋人的計時來說,刀刃鏈條一分鐘轉速在五千以下的,倒是不難制造。
但是轉速超過一萬的,對黑匣護手的要求極高,就需要強大的匠人,手工敲打制造。
壽全道士得到的這把刀,每分鐘轉速接近兩萬,除了內置的能源之外,更適合被人用內力輔助推動,整個尼德蘭,全年的產量也不超過五百把。
他實在難以想象,有一天居然有人在這把刀轉速最高的時候,空手抓住了“刀刃”。
就在他呆滯之時,蘇寒山奪過鏈鋸,一腳踹在他胸口。
壽全道士倒射出去。
院子里的道士打手們,剛看見大師兄拔刀闖入,屋內好像被什么色彩亮光刺激了一下,大師兄就又飛了出來。
站在最靠前的兩個道士,來不及閃避,被壽全道士撞到,一左一右飛去。
他們的感覺,不是被重物撞到那么簡單,而是好像有一股澎湃如海浪似的力量,從大師兄身上涌入到他們兩個身上。
于是,在他們撞到別人的時候,這些力量,又分攤到了別人身上。
一個撞兩個,兩個撞四個,四個撞八個,倒飛出去的路線都巧妙無比,眨眼間就全飛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蘇寒山只踢出去一個人,卻把院子里所有站著的人,都連鎖撞飛,陸續砸在神廟正殿的后門、后墻之上。
他們身子貼在墻上,一時間,只覺得那股涌動不休的力量,還在帶動他們的身體,擠壓墻壁。
也多虧這墻壁結實,挺過了好一會兒,這些人的身子,就從墻上緩緩滑落下去。
眾人四肢百骸像是散了架一樣,連喉嚨下巴都動不了,發不出聲音來。
院子里一片死寂。
“把他們拖到門前來,待會兒我給他們全部下咒。”
福興道人和老丁聽到屋子里的命令,匆匆上前去拖人。
福興道人最先拖的就是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
他看著這個得意高徒,現在的眼神卻有些復雜。
且不說壽全到底殺不殺得了屋子里的人,剛才動手那么果決,就沒考慮過,萬一對方給自家師父下了什么獨門秘藥,該怎么辦?
這小子到底是沒考慮到這一點,還是故意的?
哼!反正也要被那人下咒了。
屋子里,蘇寒山正在打量自己手上的電鋸。
他并沒有真的用自己的肉掌去接這個鏈鋸。
就算他的手臂,已經完成了真形階段的淬煉,也沒有興趣試試自己的掌心皮膚跟鏈鋸鋒刃,到底誰更硬。
他是在手掌上匯聚了一股渾厚功力,而且在抓住鏈鋸的瞬間,功力已經灌注在整柄鏈鋸之中,同步制止發動機的運轉。
否則的話,他硬抓一掌,整個刀刃鎖鏈,就應該炸成碎片,發動機也會損毀,又豈能完整保存下來?
對于這種在高速轉動時,不會把內力變得松散,反而能夠變得更加繚亂、更具有殺傷力的特制電鋸,蘇寒山還是有些好奇的。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這其實不能算是電鋸。
黑匣護手內部,除了發動機之外,另有一個腔室,裝的是一種澄清的液體,也不像蘇寒山前世知道的任何一種燃油。
在給那些人全下咒,并讓他們體驗了一回咒語發作的感覺之后。
蘇寒山詢問壽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這些燃料。
“這是一種形似水油的炸藥,據說可以跟大多數種類的真氣發生反應,從遇火即爆、無火無用的爆炸物,變成一種持續穩定的燃料。”
壽全見到空手接鏈鋸的那一幕之后,就有些晃神,又體驗了咒語,如今看蘇寒山的目光,全是敬畏,搜腸刮肚,把自己知道的全都答上。
“最初這東西,據說是明末一個姓徐的游方郎中,在洋人的地盤上,替一個白什么尼姑出版了關于太陽的書籍,然后被景教的騎士追殺,他們一大群人就在逃離到萬國島的時候,發明了這種火藥,炸死了追兵。”
“明朝天啟帝得到這個配方,想用來反攻滿洲,在京城秘密制造,結果被滿洲高手破壞,造成一場大爆炸,等到后來崇禎年間再想制造,已經不知道配方了。”
“也是前幾十年天下大亂,不知從那座古墓里面被挖掘,流傳出來的,各家勢力,又各自做了改進。”
“像這種用在鏈鋸里面的水油炸藥,就只有尼德蘭人做出來的品質最好,我若用完了,也得到知府衙門去求購。”
蘇寒山饒有興趣的問道:“我聽福興說,知府手底下,除了那些到處閑逛的兵油子,真正精銳的是八百槍手,三百刀手,所謂三百刀手,不會用的都是這種‘寶刀’吧?”
“正是。”
壽全連忙充道,“不過論刀法,那三百刀手中,除了三個隊將之外,也沒誰單打獨斗勝得過我。”
“你的武功啊…”
蘇寒山把鏈鋸放在一旁,又拿起了那本小冊子。
壽全這才看清,那本冊子不是帳冊,而是東岳廟的內功心法《楊侯丹鼎內文》。
“你是修煉到了中丹田的境界吧?”
蘇寒山已經知曉,這個世界的武道,并不講究什么淬煉天梯,但跟南宋的路數也不一樣。
他們在開發丹田氣海之后,內力修煉精純,盈滿四肢百脈,下一步就是開發中丹田,又稱開絳宮。
下丹田煉精力雜氣,化為醇厚內功,中丹田煉心血元氣,化為剛強內功。
按照蘇寒山推測和剛才驗證,中丹田這個境界,戰力上已經可以對等天梯。
中丹田茁壯圓滿后,就要開上丹田,煉潛意靈氣,化為幽奧內功。
上丹田能不能對等整個真形境界,蘇寒山暫且不得而知。
東岳廟這本功法,只記載到上丹田境界,開創者見識不足,對于更高的境界,只是有所耳聞,草草提及幾筆,稱之為玉液還丹。
按照福興道人的見聞,當初在松江府會戰的四大勢力,是都有還丹高手存世的。
“三大丹田…玉液還丹…”
“我連真形極境都還沒達到,只給我半年時間,讓我來借鑒可能跟玄胎相關的奧秘,還真是瞧得起我。”
蘇寒山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心中思索不休,眸子里面卻已經不自覺露出明亮的斗志。
“那就讓我來試試,這半年里,夠不夠我深入的體驗本土武道特色,夠不夠我在練功之外,再多做些順心順眼的事情。”
區區一本丹鼎內文,一座東岳廟的人手,無論從哪個角度,都不夠看。
還好,松江知府衙門,與松江府各大寺廟每年的聚會,就在不久之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