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蒙蒙亮。
冰涼的霧氣,縈繞在院子里面,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露珠。
兩只小鳥嘰嘰喳喳的飛來,抓在枝頭的一剎,像是整株樹上,搖落了千萬點清透閃亮的珍珠。
蘇寒山推開窗戶,左手端著熱茶,右手將一個青瓷碟子放在窗臺上。
碟子上是他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糕點殘渣,很快就引得兩只小鳥飛落過來,爭相啄食。
自從他去了江東,又回到東平城以來,這是他見過的第一個沒有霜痕的早晨。
冬天的寒意快要徹底過去了,他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也就只剩下一天。
吹著茶葉沫子,慢吞吞的把一杯熱茶喝完,蘇寒山看著窗外景色,動作舉止沒有刻意收斂,卻偏偏一直沒有驚飛兩只小鳥。
直到院門之外有人走過,兩只鳥兒才重新飛上枝頭高處,歪著頭看向院門。
來的是兩個小吏,進門問候一聲,主要是把最近的賬目保存在蘇寒山的書房里,就告退了。
東平城現存的人口,其實跟一個小鎮也差不多,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所謂的官吏。
蘇寒山當初剛到這里來的時候,還是不太了解這些方面的情況,任用地頭蛇處理,終究顯得過于冗雜,之前在夢境里面聊起這些事情,江東和長安那邊商量之后,就派出一小批干吏過來。
至于那些失業的地頭蛇,倒也不必擔心他們精力多的沒處發泄,因為東平城附近,與運河諸城之間的商隊往來,變得更頻繁了。
甚至除了商隊之外,有了不少獨腳客商的行跡,那些有家底的,都有了膽氣出去搏一搏。
至于平民百姓,也有這些干吏出面談來的生意可以安排,半工半學,漸漸也就在種地之外,多了一點手藝傍身。
所以東平城現在要比以前熱鬧很多,送來的賬目,卻遠比以前更薄,梳理的更加明確,輕重緩急,詳略得當,讓人看過去的時候一目了然。
蘇寒山不用出門,也能夠從東平城的風水氣息,感受到城中切實的變化。
拈起碟子上最后一點碎屑,恰好彈入枝頭小鳥口中,蘇寒山隨手凝聚水流沖洗了一下,就帶著碟子,回到桌邊。
桌子上稍微有點凌亂,四五撂書籍,擺滿了半張桌子,不算整齊,另有筆墨紙張,占據了桌面上剩余的位置。
杯碟是直接放在那些摞起來的書冊之上。
如果讓這些書冊的原主人看到了這副樣子,心疼不至于,多少也要忍不住親自動手收拾收拾。
因為這些都是當世頂尖的武學典籍,來自運河諸城,來自長安,來自江東,囊括了觀想、招法、煉藥、鍛造等等篇章。
蘇寒山最近白天的時間,大多都用在這些東西上面了。
把這些秘籍,尋章摘要,轉抄成大楚王朝的文字,并斟酌其中某些需要替換的典故。
但最重要的,還是在此過程中,為那些觀想法添加部份符合意境的注釋。
雖然松鶴武館的人,都不可能走神魄入體的路子,但是把這些神魄武道絕學,單純當做搏殺的絕招來看待,借鑒學習,卻是絕佳的資源。
就像蘇寒山也沒有走神魄入體的道路,卻練成了金蟬子拳譜。
當然,他自己既有純陽三法,又有太華拳譜,在南宋世界學到的那些秘籍,任何絕招,在真形境界里面,也很快就可以有對應的根基去運用。
金蟬子拳譜在他身上,還顯示不出格外重要的地方。
可是,松鶴武館的其他人,很多在內力方面,連修煉純陽三法的硬性標準,都還沒有摸到。
對于南宋世界的武功絕學中,需要單獨淬煉某一部位才能夠發揮到極致的招數,也還差得遠著。
直白一點講,他們在作戰的時候,就都只有普通招式可以運用,戰力的高低,純看對戰機的把握,沒有絕招可言。
而這個世界的頂級武學招法,講究的是神來一筆,福至心靈,最看重的是那種心靈上的感觸、意境的凝聚。
思路心態對得上的,就算內力根基不行,也可以大有收獲,成就一記絕好的殺手锏。
“我要把老家附近的團練防御使兵力都納入掌控,卻還嫌人數太少,如果要再擴招的話,兵械糧餉方面也有一些難辦,這個世界的武道,倒是很有可能幫我化解這個難題。”
蘇寒山心里想到什么,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會多添一句注解,到時候交給大師兄他們,不用多說,就能明白。
大楚王朝那邊常見的武道路數,全部都涉及到導引經脈、內力吐納之術。
就是把人體中本來那些散亂的、浪費的、運用效率不夠的元氣,全部牽引到經脈之中,按照各家各派揣摩出來的路線,得到收藏和增強。
直到把人體常見的這些元氣,增強為內力,可以實實在在的增加肢體的力量。
可以說,整個氣海境界,武者的體質跟普通人,都沒有明顯差距,完全就是元氣利用效率的提升。
但是,在氣海境界內,人體補充元氣,也只有一個途徑,就是進食。
所以,在內功入門到氣海小成這個階段里,人體還沒有完全適應高效率利用元氣的狀態,經脈卻已經受到刺激,產生更大的需求感,進食的質和量,都要比常人的要求更高。
氣海小成者,一個人抵十個壯士的飯量,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如果還要日日苦練,那品質也得提上去。
而神魄武道的入門,別說跟大楚的武學相比,就算跟大楚的左道秘術比起來,也有明顯的隔閡,完全不從經脈這個大框架上入手,僅僅是專攻心神大腦這一塊。
在入門的時候,本質上是調節大腦可控制的種種分泌,來調節體質,從最細微處見功夫。
這個階段對食物的需求,跟常人沒有差別,但體質的活性,卻是實打實提升上去了。
然后再轉修大楚武功的話,就可以更快地形成戰力,經脈所需的適應期更短,極大的節省糧食方面的開支。
長安各城那邊,一共也就那么多人口,卻養出了足夠抗衡活尸大軍好幾個月的兵力,也可以說,多虧了這個世界的武道特色了。
蘇寒山一寫,就寫到了中午,正要照例出門去逛逛,看看外地來的商販,就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內力氣息走進了城主府。
“城主,我回來了!”
王向前的聲音,很快在院門外響起。
蘇寒山隔著窗口,抬手一抓,開了院門,就看見王向前背著個大包袱,走了進來。
最近在夢境里面,蘇寒山把大手印也結合到了五臟斗拳大法之中,傳授給王向前。
但是夢境里面,畢竟只是精神體,內功修煉得如何,很難看個分明。
蘇寒山估摸著自己已經快要離開這個世界,就知會了王向前一聲,讓她到東平城來,真身將這套武功演練一遍給他看看。
“你來得還真巧,我剛好要出去吃午飯。”
蘇寒山把筆墨一推,笑道,“也不急著演練,我們先去吃一頓再說吧。”
王向前點點頭,道:“多謝城主。”
她頓了一下,“我回來的時候看過,東平城現在是大不一樣,但是最近來的商販,也沒有什么格外新奇的吃食。”
“如果城主不嫌棄的話,我這包袱里面,倒是也有一些吃的東西,都是拒馬城那邊的街坊鄰居,為了感謝城主,托我帶來的。”
“我想,城主當時在拒馬城留的時間不長,無暇閑游,現在品嘗一下當地風味,或許也不錯?”
蘇寒山正要起身出去,聞言詫異道:“感謝我?”
“拒馬城普通百姓基本就不知道有我這么個人吧…”
蘇寒山目光微轉,“是城里那些比孫興祖腰腿更柔軟的頭頭腦腦,托你帶禮物給我嗎?”
王向前連忙說道:“不是,崔娘子軍營里,都不怎么瞧得起他們,懶得被他們搭關系,我也覺得平白受他們那點人情,以后不知受多少請托,太不值當,一向跟他們離得遠遠的。”
“這些東西,真的是街坊鄰居托我帶來的。”
她解開包袱,里面都是一些油紙分裝的吃食,燒餅、臘腸、果脯、干雞肉等等。
“他們確實不知道城主的名號,但因為跟我住的近,軍營里的人來往間,聊起新學的武功,難免又會聊起城主,聊起當天晚上的事。”
“也不知怎么的,他們就打聽起來,知道了城主你是擊敗那些胡人的頭號功臣,聽說我要回來見你,才讓我帶了這些東西來感謝城主。”
王向前解釋道,“其實他們拿出來的東西,比這多得多,我只收了這么一點,算是個心意。”
蘇寒山愛吃甜食,拿了一塊甜口的燒餅,微微點頭:“那我們中午就吃這個吧。”
他現在的感官何等細致入微,咬了一口,就知道這個面粉磨得不夠細,烘烤的時候火候也不均勻,有的地方焦香,有的地方還有些軟韌。
但吃的東西,本來就不講究什么盡善盡美,而是講究一個風味。
這些燒餅,他倒是吃的挺開心,搭配著喝了兩三壺熱茶。
兩人吃過午飯,就在院子里面讓王向前演練武功。
蘇寒山拿了一根竹簡,坐在走廊下觀看,在王向前演練的過程中,指尖時不時有金紅色的光芒流竄,在竹簡上留下極細微的字跡。
“練得不錯,可以看出來,你每晚請教我的那些東西,之后都得到了改正,不過,內功的修行跟觀想法不一樣,并不是執念為第一,而且也要考慮現實,懂得張弛有度。”
蘇寒山說著把那根竹簡遞了過去,“這是我目前看出來的,你以后修煉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但真正練到那個地方會怎么樣,還是要看你自己了。”
“我是希望你能夠把我這套武功發揚光大,最好還能夠跟五臟廟締約,但如果以后真的遇到難關的話,也可以考慮改走神魄入體的路子,反正你找江東或者長安的人借用圣靈,都不會是難事。”
王向前細心聽著,聽到末尾卻不禁露出了驚疑之色。
“城主怎么說這些話,難道是要出遠門,去一個連蒼天夢境也聯系不到的地方?”
她腦中思緒急轉,“莫非是要去塞外、海外嗎?”
“是了,聽說那些地方也都遭遇過尸變,中原九州之地的大局既然已經安定,城主肯定是要去那些地方也看看,消災解厄,造福世人。”
“哈?”
蘇寒山一愣,失笑道,“你把我看的也太偉岸了,以天下之大,海外那些地方,我可管不到。”
“不過,尸變源頭既然被鎮壓,天下活尸的活性壽限,都會進一步受到抑制,尸魔不存,那些地方的人自己會逐漸恢復元氣的,真要未來互通有無,也該是你們的事情了。”
王向前不解:“城主既然不去那些格外遙遠的地方,日后大可以繼續用夢境聯絡…”
“我不去海外,但我要回家,我家鄉那邊,可比海外還要遠的多。”
蘇寒山笑道,“我把你叫回來,也是要把城主府書房的這些印信鑰匙交給你。”
“以后你往來東平和運河之間,可以自己當這個城主,也可以觀察當地有沒有出眾的人物,商量著把這個位置傳下去。”
王向前有些愣神的看著他把那些東西交到自己手上,心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咬了咬唇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那…城主以后還會回來嗎?”
“隨緣吧。”
蘇寒山目光有些悠遠,說道,“有機會的話,我肯定要把我匆匆道別的所有人,再回頭一個一個的去看過。”
他故意說點玩笑話,“放心,真有那種時候的話,你們肯定不會是倒數第一批。”
王向前心中百感交集,躬身道:“即使有人不知道城主的存在,但你做過的所有事,已經在他們感激的目標之中。”
“城主對我的恩情,我更不會忘,拒馬和東平,我會一直看著,五臟斗拳大法,我也會一直練下去的。”
蘇寒山拍拍她的肩膀:“盡力就好。”
王向前去了她以前住的那個院落。
蘇寒山回到屋中,捏著茶杯出神片刻,笑著搖了搖頭,又繼續抓緊時間,謄抄這些典籍。
他梳理摘抄下來的東西,除了觀想法追求細致,是用紙張描繪,然后晾干折疊,收在自己懷中。
別的文字之類的事物,則是抓了一盒棋子,利用精微的雕刻手段,全部刻在上面。
這還是他從江東兵馬米粒傳信的手法上得到的靈感。
用棋子做載體,既不像米粒那樣容易忽略,而且同樣便于攜帶。
摘抄整理出來的這么多內容,一把棋子,就全部刻完了。
他的時間拿捏的恰到好處,到了傍晚,洗了個澡,重新穿戴整齊,就在桌邊入夢。
夢境里面,五臟廟前。
蘇寒山到這里來的時候,周圍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王向前也在其中。
“看來都知道我要走了啊。”
蘇寒山抬頭看了一眼五臟廟,回眸環視眾人,拱手笑道,“那就…后會有期。”
楊白發、杜元貞等人一同拱手。
“后會有期!”
天幕中心隱現一輪青光,五臟廟上,旗幡搖動,驟然五彩光芒大放,幾乎照徹海面。
蒼天皓日,大地五色,共同籠罩了那道身影,交映增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