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諸城,乃是山川之間的一片沃野,西部有雄關鎮守,東面也有四座城池,可以作為屏障。
因為在尸變之前全屬于銅州府,所以這四座城池,被合稱為銅州四城,分別為銅川、洛西、長新、泊南。
自從活尸大軍攻城的消息傳來,長安各城之間都是人心惶惶,集市商販的生意,經過最初的一陣哄搶后,就寥落了許多,街道商鋪無心經營,行人稀疏。
這東部四城,高門大戶也全部關門謝客,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
但實際上,泊南城內論豪富首屈一指的陳家府邸之中,近些時日頗為熱鬧。
常有客人輕裝簡從,不顧身份,從偏門后門到來,拜訪陳家的家主陳帆。
“最近武德王麾下的人手,已經有注意到城中流言竄動,人心不安的跡象,找到我們這些人,希望我們名下的店鋪全都重新開張,做出表率,號召大眾,安撫民心。”
陳家客廳里面,坐著的一群人,都是頭戴軟腳幞頭,身穿窄袖圓領袍衫的中年男子,有的捧著茶盞,有的手上把玩玉墜,各個沉思之中,略帶焦急。
“他們的措辭很嚴厲,態度非常強硬啊,好像對前線的戰事非常有底氣的模樣,咱們是不是該把謀劃的事情,稍微放一放,再好好打聽打聽西邊戰場那邊的消息?”
“我派家里人去西邊打探過了,活尸大軍幾番攻城,可都是被打退的,反而武德王還派出了一些精兵,在城外搜索刺探,形勢很不錯…”
“此言差矣,武德王他們現在能守得住,靠的是焚天寶玉,但是他武德王府里面,一共才有幾塊焚天寶玉啊,活尸大軍可是源源不絕,殺了這么幾回了,每次攻城,只會比上次更多,不見少的!”
這些人平日里手握大財,權勢非小,出入時前呼后擁,儀態從容,如今真正牽扯到身家性命,卻是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議論,態度搖擺,舉棋不定。
陳帆雙目明亮,兩頰消瘦,長須微白,瞧著就學識不凡,十分睿智,修剪整齊干凈的指甲,輕輕敲在旁邊的桌案之上。
眾人聞聲一靜,都轉頭看著陳帆。
“諸位,咱們原本的計劃是什么來著?”
陳帆不緊不慢的開口,自問自答,“明里暗里散播這么多的消息,鼓動大家出城,是因為如今兵兇戰危,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活尸,從西北源源而至,如果只有一兩戶人家逃出城去,就算仆從護衛連帶起來幾百人,也未必能夠保證自己的安全。”
“所以咱們需要大批百姓一同出城,作為咱們的屏障,就算真遇到不妙之事,只要跑得比百姓更快,也就夠了。”
在座的人,聽他話說的這么直白,臉上有些掛不住。
有人輕咳了一聲,就道:“我家也是真心要帶百姓一起逃生,如今留在城里,實在危險,如果能成功逃過黃河,甚至順河而去,逃到渤海之濱,進退都有余裕,就要安全得多了。”
“正是!”
又有人附和道,“就算我們無力帶走所有人,只要出城的人夠多,總有那么一些,能夠跟我們一起走到最后。如果到時不是有我們幫他們指路,那些平頭百姓出了城,連方向都辨認不出來。”
陳帆輕笑一聲,說道:“你看,你們不是都很明白嗎,我們要做的這個事情,于公于私,于小家,于大家,都是有利的。”
“舉眾出城,盡快逃走,是咱們唯一的生路,這個時候,武德王的麾下卻要來阻攔我們,還要我們反其道而行之,安撫民心,你們說,他們是安的什么心思?”
有人嘆氣道:“為什么武德王不肯安排大家撤走呢?我們都知道這才是生路,難道他們看不出來?”
“家業越大,越難放棄,越存有僥幸之心。”
陳帆冷笑道,“武德王要我們安撫民心,就是要靠我們后方支撐住前線作戰的人,恐怕是把我們所有人都視作他的私產,不到真正潰敗的時候,他怎么肯放棄家產?”
“即使真正潰敗了,憑他的武功,他手下的精兵,他們那群人也絕對是逃得最快的,到時候我們失去了逃跑的先機,就成了墊背的。”
陳帆長長的嘆了口氣,苦口婆心的說道,“諸位呀,武德王他們的機會比我們更多,現在不逃以后也可以逃,我們卻僅有這么一小段時機,要是猶猶豫豫,將之錯過,就只有大輸特輸,后悔莫及。”
“我言盡于此,諸位要是還準備暫停謀劃,或退出咱們這個圈子的,我也不會強留,只是有一條,萬萬請退出之人,不要將咱們的事情泄露出去。”
眾人各自對視,神態都堅決起來。
“陳老爺子放心,我們都不是那些眼盲心瞎之輩,哪里才是真正的生路,我們也看得出來,絕不退出!”
“不錯,我們絕不退出,還要繼續派人,在市井之間散布消息。”
“我會叮囑家里人,做得更加隱蔽,更加頻繁,更快的把火候添到位了,一舉出城!”
眾人陸續起身,與陳帆道別。
陳帆面露欣慰之色,一一禮送,時不時扶住一位的手,殷殷叮囑。
等到眾人走后,陳帆站在客廳外,摸著胡須,喃喃說道:“可都是好人吶,真恨不得天底下都是你們這樣的人。”
“呵呵呵,這樣的人固然便于操控,但如果全天下都只是這種鼠目寸光,一葉障目之輩,未免有些無趣。”
有個沉厚的嗓音,從后院傳到陳帆耳邊,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周圍的仆從都沒有什么反應。
陳帆繞過客廳,順著走廊,走到后院。
他家后院并不一昧豪奢,而是修建的很有煙火氣。
花園梅樹,八角涼亭,石桌石凳。
涼亭外的碎石小路上,可以擺放烤爐,溫酒烤肉。
墻邊的瓦檐,在建造的時候就格外向墻內擴寬了兩尺,形成一片擋雨的墻根沙地,沿著墻根擺放了二十多個黑陶瓷大肚酒壇,紅布封口,扎得嚴嚴實實。
此刻涼亭里面,正坐著一個兩鬢斑白、氣質慵懶的素灰長衫中年漢子,皮膚白皙,但指甲透出青色,在那里品嘗溫熱的鹿血酒。
“白兄又來了,可真是神出鬼沒。”
陳帆上前去,坐到涼亭之中,說道,“白兄最近應該一直在城里吧,應該也知道,我們的事情一帆風順。”
白仲陀笑道:“確實,我都想不到,這些人居然能被你那個說法輕易糊弄過去,一心一意,要拿城里平民做屏障,鼓動平民一起出城逃亡,連我們擬定的另外幾個造勢、誘導的說法,都用不上。”
“他們這些人都是在長安各城之間往來經營的地頭蛇,不用出去行商走貨,一遇到大事的時候,對于外界某些事情就會過分恐懼,某些地方又過于樂觀,所以特別容易拿捏。”
陳帆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解釋道,“但對于那些往年敢于隨商隊出行的人,我可是費了很多苦心,暗地里分門別類,對癥下藥,讓他們自以為占了先機,主動先行出城,免得留在城里壞事。”
“當然,這一類人的車馬船只,也都會多出一些不起眼的毛病,大約沒有誰能夠抵達自己的目的地。”
白仲陀點頭道:“原來如此,這些地頭蛇,雖然對外界不清不楚,但正因為專心經營當地的產業,散布流言的手段更多,也更難被打壓。陳兄確實煞費苦心,這份功勞,我們白王府絕不會忘記的。”
“但是,杜元貞能夠開創出焚天寶玉的煉制之法,杜文通也極具手腕,雖然西面戰場已經牽制他們心神,可真等到這邊百姓大舉出城之時,仍然有可能及時反應,調動人手來鎮壓局面。”
白仲陀飲盡鹿血酒,輕聲一笑,“所以,最好是我們能夠在全城亂象之中,混跡百姓之間,突襲斬殺長安那邊調動過來的高手,擊潰這一部分重要的戰力。”
陳帆臉色微變,說道:“要對元貞郡主下手的話,我們恐怕沒有這個實力吧。”
“別說是你,之前就算是我們白王府,也未必能在西面戰場之外,再分出多少人手來,但是現在不同了。”
白仲陀面色振奮,“你可曾聽說過面壁百年不老僧,當年西北第一高手,哈哈禪師?”
陳帆略一沉吟:“久仰大名…”
“不必裝腔作勢,你多半沒有聽說過,但我可以告訴伱,五十年前,他是西北三大節度使的座上賓,也曾是我父王的師父。”
白仲陀說道,“原來他這些年一直在嵩山隱居,不久前與父王見面,還帶著兩位海外高手,正好被我父王請動,在銅州四城的事情上,助你一臂之力。”
聽說這個哈哈禪師,竟然曾經是白王爺的師父,陳帆這才真的驚喜起來,連忙問道:“不知禪師何時到來,有什么喜好?”
白仲陀起身道:“你隨我來。”
陳帆跟他走去,轉出后院沒幾步就停了下來,竟然是到了陳府的后廚門外。
廚房的兩扇木門突然打開,走出來一個頭戴寶石王冠,留著八字胡須,手戴金鐲的高大男人。
這人膚色看似正常,但雙眼血紅,關節處隱約露出青黑,易容偽裝得很不走心。
另一個人尖嘴猴腮,身高五尺左右,卻背著一把長柄兵器,兵器頂端用麻布纏繞,看著像是槍戟之類,靠在門框一側,似乎對廚房里的味道也有些不耐煩。
“這是新羅國的福來太子,扶桑的高田十兵衛。”
白仲陀介紹兩句,陳帆的視線,卻已經不由自主的看向廚房深處。
兩排大灶,八口鐵鍋,正在翻炒燉煮,他家的廚子好像對突然冒出來的三個陌生人視而不見,正在全力施展廚藝,香氣油煙,布滿整個廚房。
灶臺旁邊的大桌之上,已經擺滿了菜肴,桌邊有個老和尚大快朵頤。
那老和尚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灰布僧袍,身材高大但極瘦,臉上皮膚松垮,兩眼腫如魚泡,下巴光滑無須,牙齒倒是整齊細密,吃得滿嘴油光。
桌上的菜,都是用陳府常備的食材做成。
光是一條錦繡魚,就要有鯛魚的頭,鱸魚的背,鯉魚的身子,鸚哥魚的尾巴,半蒸半炸,一筷子下去總是最鮮嫩的味道。
而且分量拿捏的剛剛好,沒等吃到滿膩,就已經嘗到新的滋味,又勾起下一筷子的念頭。
那道牡丹燕菜,是源于武德皇朝早期女帝掌權之時,當年洛陽水席里面的頭菜,做起來也頗費功夫。
先用鮮脆的蘿卜切細絲,拌上細如絲綢的綠豆粉芡一蒸,入冰水中攪散,再要用蟹柳、海參、火腿、筍絲,混上之前的涼絲,上籠蒸透。
用年份足夠、剛剛宰殺的老母雞,配上最上品的邙山鮮蕈,吊成高湯,混合香油,澆在細絲之上。
然后還要把雞蛋煮熟之后,下油鍋煎,不要里面的白肉蛋黃,只要外面煎得金黃的那一層皮,剪切搭配成一朵牡丹花的形狀,放在湯碗正中。
這樣熱騰騰的菜品端上來,光是看著色澤,被香味往臉上一撲,就讓人胃口大開,入口之后,醇香之中又不乏脆甜,越吃越覺得爽口暢快。
可這樣的兩道菜,在陳家的席面上,也不過只能算是中品,放在滿桌精心調制的豪奢菜色里面,不算太顯眼。
正所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就從這一桌子菜,也能看出陳帆平日里大小各處的豪奢享受,就算是在這尸變之后的時代里,竟然也能把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聚在什么一張桌子上。
他陳家能有這樣的產業,要多謝長安諸城在尸變后迅速重建的官衙,多謝這數十年的繁榮。
但,正因為他家大業大,如此繁華,反而事事更懂得把個利字放在第一。
白王府活尸大軍攻城,兵員源源不絕,優勢太大了。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投降呢?
沒錯,活尸是要吃人的,白王府的王爺,王子王孫,在飲食上跟活尸也沒有什么差別,但陳帆很清楚,有神智的首領,絕不會滿足于只統治那種沒有腦子的活尸。
不管是為了未來的口糧,還是為了統治的權柄,身為活人的陳家投靠白王府,都是大有可為的。
再說既然白王爺有辦法變成有神智的活尸,陳家日后也未必不能變成那個樣子,那就更不用擔心了。
因此,不但要投,還要投得早,投得好,要搶在那些可能有同樣心思的人前面,要展現出自己的手段能力。
可不管怎么說,陳帆跟那個只喜歡品嘗鮮血的白仲陀打交道,時間久了,心里也難免有些壓力。
乍然間看到那個對著活人食物風卷殘云的老和尚,陳帆竟然不由自主,升起一種極大的親切感。
“大師,也吃這些…凡夫俗子的東西嗎?”
哈哈禪師抬眼一看,慈祥笑道:“這身子骨已經是吃不出這些東西的好處了,但老衲的記憶里,自有這些東西的味道,借著這些東西,咀嚼美味的記憶,可比吸食一些尋常人的精血,要豐美得多。”
陳帆連忙贊嘆道:“大師真是境界高深。”
“高深,呵呵,佛,就是要能人所不能啊。”
哈哈禪師忽然道,“你們煽動百姓出城的這個火候,什么時候才算足?”
陳帆一愣:“這個倒也難說,現在可能也算足夠了,但需要我們各家通了氣,自家先做出要出城的樣子,才能帶動周圍的人,然后牽動全城。”
哈哈禪師了然道:“那你們現在就去傳消息吧,爭取明早就能讓他們出城。”
“這么急?”
陳帆有些意外,“我剛剛跟他們碰面,透露出來的口風還沒有這么急切,臨時催促,總不如水到渠成的更好。”
哈哈禪師笑而不語。
陳帆看著他的笑,背后莫名一寒,不敢多問,急忙道:“若不是有些難處,怎么顯得出陳某人可堪大用,有能力報效白王府呢?我這就去辦!”
白仲陀看陳帆離開,自己也有些不解:“師祖,怎么回事?”
“剛剛吃飯的時候,感覺到一些變動。”
哈哈禪師說道,“你應該也知道,天下尸魔原本都該到長安,老衲腿腳快,就先跟你父王碰了面,之后卻感覺到,腦中指引又有變化,變成了一個人。”
“這個人究竟是有什么重要之處,還不得而知,但此人從渤海之濱啟程向西后,剛剛停留的那個方位,約略就在嵩山,只怕是遇到老衲一個老朋友,但…這人現在卻繼續向西了。”
白仲陀腦中其實也有那個指引,只不過他早已經身在長安附近,所以兩種指引都還在,反而顯得不太清晰。
就算是清晰的,一般尸魔,恐怕也不可能判斷出,那個目標究竟在嵩山還是洛陽停留過。
他心中一邊感嘆哈哈禪師的實力,一邊會意過來:“此人能擊倒禪師老友,不管什么手段,都是個不小的威脅,因而我們要趕在他到來之前動手…”
“不!”
哈哈禪師雙手合十,默念佛號,笑得和藹,“對方那種腳程,行事要比之早多少,也不太可能了,老衲只是,要那人正好遇上這場動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