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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之絕

  煙雨蒙蒙,天呈青色。

  午后,約翰巴羅家的會客廳中,坐滿了松江府十幾個最有實力的大商人。

  他們有的人,背后垂落紅繩墜玉的大粗辮子,頭戴瓜皮帽,身穿紅福團紋絲綢長衫,坐在桌邊,皺眉不語。

  有的羽衣鶴氅,白玉為冠,腰掛環佩,坐在沙發上,略顯焦躁的盤玩手中一對金核桃。

  作為這家主人的約翰巴羅,今年已經將近六十歲,身子有些發福,不愛穿正裝禮服,只是一身羊毛衫和西裝長褲的打扮,胡須倒是精心修剪,上唇的兩片胡須,就如同黑色的剪刀,繞過嘴角而下垂。

  約翰巴羅的爺爺,曾經是代表不列顛皇室,訪問乾隆王朝的使團書記官,學習滿語漢語,了解內地格局,并作為一種家族傳統。

  當年不列顛人占領松江府的時候,約翰巴羅就是隨軍的翻譯官之一,后來不列顛人雖然撤走,他卻留了下來,成為洋人在松江府行商的代表人物。

  但就算以他的身份,面對如今來到會客廳里的這些人,大多數時候,也都是平等來往。

  他雖然可以說是當地洋商的代表,但這些人里面,任何一個,也都代表著一批松江府豪商的意志,絕非孤家寡人。

  “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可以確定,知府衙門這回并不是裝腔作勢,張牙舞爪,想讓我們出賣部份利益,來換取他們的安靜。”

  臨窗的辮子商人嘆了口氣,“所謂松江府法典中新添的關于工作時長的規定,竟然不是一個拙劣的借口,而是真的有意要執行。”

  “已經有很多工廠,因為對這個法令置若罔聞,很快就被松江府派人控制,強制執行了。”

  他痛心疾首的說道,“把十六個小時,減少成八個小時,足足砍掉了一半的利益,而且很多交貨的日期都得延誤,廠家真正的損失,遠不止五成那么簡單。”

  “凌度仙到底是犯了什么瘋病?這么弄下去,他自己抽的稅也得少掉一半不止,真就不怕四方的大人們來收錢的時候,嫌棄錢少,把他這個官職擼了嗎?”

  那個羽衣老者聽到這話,就冷笑了一聲。

  “他連禁煙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羽衣老者神態沉暗,“他既然不想要錢,那就是要名了,沽名釣譽,也用不著做到這種程度。”

  “我看此人野心非小,恐怕不滿足于這個知府衙門的位置,而是想要徹底收買人心,真正稱霸一方啊。”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最先響應他的那批人,本身就是賣大煙的。能讓賣大煙的人主動禁煙,甚至讓抽大煙的,不再抽煙,這得是多狠的手腕,多大的開支?!”

  “而且我打聽到,控制各個工廠的人里面,有部分居然就是從工廠中退休的人,他們熟悉自己曾經待過的工廠的情況,跟工友之間極為談得來。”

  “本來我的很多合作伙伴,想要煽動那些工人們,以官府要讓他們失業這種借口,鼓動他們去官府前游行,抗議貪心不足的知府衙門。”

  “結果因為那些退休工人的存在,計劃還沒展開就告失敗了。”

  黃金核桃在手心中捏得咔嘣一響。

  羽衣老者深深地吸了口氣。

  “知府衙門居然能夠預料到我們想要用的手段,顯然謀劃這幾樣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長時間、大精力全部推敲過的。”

  “我們已經不可能靠口舌和錢財勸知府衙門讓步了。”

  對這些真正成功的豪商來說,他們很明白,一個人做什么事情的時候最堅定。

  不是靠突然的情感沖動、情緒驅使,而是已經有過漫長的時間,投入了很多東西,在謀劃此事。

  前期的投入,如果不能賺回來的話,是絕難甘心的。

  他們想不通,知府衙門到底用了什么樣的手段,讓那些退休工人生龍活虎起來,但卻可以想象,代價一定不菲。

  知府衙門和各個寺廟煙館,最近的賬面上,必然是每天都在大筆虧損。

  虧了這么多,要怎么才能賺回來?只怕時機成熟之際,就要把他們半數人都抄家,當做新軍閥崛起的墊腳石啊。

  約翰巴羅聽著這些人的議論,沉默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紅茶。

  茶水的波瀾蕩漾開來,在白瓷茶杯的映襯下,好像泛著橙紅色的光芒,更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蘋果香氣。

  這是正宗的祁門紅茶。

  不列顛人對于茶葉的普遍熱愛,讓華夏自家人都有點難以理解。

  倫敦的商人甚至會收集貴族們泡過的茶渣,然后用普魯士藍攪拌烘干,再摻入山楂、黑刺梅和接骨木的葉子,售賣給底層民眾,號稱是進口的武夷茶。

  在不列顛的普通居民之間,還流傳著,很多商人會用羊糞給泡過的茶葉重新調味,再度賣給客人的小道說法。

  即使如此,不列顛人的茶葉需求,依然每年都在暴漲。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用來抵消茶葉傾銷的手段,第一就是靠棉花,第二就是靠大煙。

  而且大煙因為具備讓人難以擺脫的魔力,被他們認為是出售風險更低,更加重要的一類商品。

  約翰巴羅名下,雖然也有工廠被勒令整改控制,但是更讓他警覺的,還是關于大煙的禁令。

  華夏內地最強大的三方軍閥,出于對兵源能力的考慮,都有在自己的地盤上禁售、禁吸大煙的命令。

  可是關于執行力度,簡直就是個笑話了。

  反觀松江府最近的禁煙,才是真正的讓大煙種植者們感到憤怒的力度。

  “先生們,聽我說幾句吧。”

  約翰巴羅放下茶杯,“我已經整理出了松江府最近的報告,動用自己那有限的人情,讓這份報告用最快的速度,出現在唐寧街的首相官邸和東印度公司總督、斯當東伯爵的書桌上。”

  “唐寧街那邊的回復還遙遙無期,而斯當東總督對此也非常上心,已經召集董事們,探討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會客廳里的商人們,都精神一振。

  羽衣老者說道:“莫非不列顛人的官府,要親自出面,免除凌度仙的職務?那最好還要帶上足夠的兵力。”

  “不,不,由我們一方那樣興師動眾的話,麻煩只會更多,但是這個事情,確實越早解決越好,不能拖延。”

  約翰巴羅解釋道,“所以總督大人,以整個東印度公司的名義,雇傭了大名鼎鼎的天絕組織,來解決松江府的問題,并慷慨地支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剩下百分之七十的定金,當然需要由我們共同支付。”

  羽衣老者臉色微變:“天絕?!”

  天絕,是近兩年冒出來的一個名氣很大的殺手組織,據說總部可能是處在遼東,乃至接近沙俄的地盤上。

  內地大小近百個軍閥中,近兩年,至少已經有二十多個,在天絕組織的參與下,完成了改朝換代。

  那些號稱將軍司令的,被他們的部下、兒子、副官、老丈人等等,雇兇殺死,地盤也被買兇者接收。

  最可怕的是,這個天絕組織,還有好幾次參與過洋人之間的爭斗。

  南洋那邊的洋人奴隸主們,雇傭天絕,殺死自己的對手。

  天絕在收下高額的定金之后,表現出了直接攻城破軍的實力,奪取了當地數支武裝力量的地盤,交給自己的雇主。

  這種行為,哪還能算是殺手?

  據說洋人們,已經把天絕組織稱為遠東最有實力的雇傭軍集團。

  “這…天絕的人跟知府衙門的人萬一對拼起來,只怕跟打仗也沒有什么兩樣啊。”

  那辮子商人猶豫的說道,“我們的產業,不會在亂戰中被毀吧?”

  約翰巴羅點頭道:“總督大人,也為我們考慮到了這個事情,這一點,我們可以直接在任務要求中說明白。”

  “天絕的絕佳信譽,就是因為他們能最大限度滿足雇主的要求。”

  眾人議論之后,詢問了具體的金額,終于下定了決心。

  “竟然敢把十六個小時改成八個小時,這就是不想給咱們活路了。”

  “我們就讓他先活不成!”

  當天深夜時分,眾人共同支付的黃金,就由約翰巴羅親自到郊外約定的地點,交給天絕組織的人。

  木架鋼皮的馬車上涂著黑漆,邊角處掛著氣死風燈。

  馬蹄聲伴著馬脖子上的鈴聲,在幽靜的夜里一路輕響。

  車夫是約翰巴羅多年的貼身護衛,氣質精干,武功不俗,但到了郊外之后,車馬走著走著,突然就聽約翰巴羅驚呼一聲。

  “男爵!”

  車夫連忙回頭。

  只見車廂中,約翰巴羅呆呆的坐著,本來抱在懷里的一只黑皮箱子,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一張紙條落在手里。

  “是、是天絕的人把東西拿走了。”

  驚魂未定的約翰巴羅,看著紙條上的文字和印記,松了口氣。

  他忽然想起,自己上衣口袋里,還有需要交給天絕組織的任務要求,但伸手一摸,才發現那張記錄任務要求的紙,也已經不見。

  約翰巴羅看了看馬車車廂和自己的護衛,頭一次感覺,這個馬車是如此的不安全。

  整個過程里,他這個親自抱著箱子的人,都不知道箱子是被什么東西取走的。

  “快回去吧,快快快!”

  約翰巴羅催促著車夫,打道回府。

  有個白衣飄飄的人影,就站在馬車前方不遠的地方,但從頭到尾,這兩個人都完全沒有察覺。

  等馬車走后,另一個勁裝漢子,帶著箱子和一張紙,來到鶴發童顏的白衣人面前。

  “長老,黃金沒問題,紙上是他們的要求。”

  白衣人捏著那張紙看了看。

  “禁煙?!”

  白衣人眼中精光一閃,“接到斯當東的委托時,我已經覺得有些不對。”

  “現在看來,松江府回給教中總壇那邊的消息,大有謬誤。”

  “沙門的任務是完全失敗了,他本人怕也沒有什么好下場。”

  不錯,這個剛剛從海外趕回的天絕組織大頭領,實際也是先天教的人。

  或者說,整個天絕,原本就是先天教的一部分。

  先天教的高層,最初搭建出這個殺手組織來,倒也不是因為什么深謀遠慮,而是一個非常難以啟齒的問題。

  先天教…缺錢!

  白蓮教,從元朝傳到清朝嘉慶時期,定名先天教的這個過程里面,好幾度更換過名號。

  在清朝順治時期,這支白蓮嫡傳,用的是八卦教之稱,雖然供奉的是彌勒菩薩,但打出來的口號是“牛八日月”,也就是反清復明那一套。

  彌勒菩薩在佛門口中,指的就是一尊未來佛,到了八卦教這里,另有一套說法。

  他們聲稱“釋迦牟尼這老賊,偷了彌勒菩薩的機緣,做了當今世界的佛主,才養出了滿世界惡棍賊頭,世道不寧,叫老實本分的眾生都在水火里煎熬,不得超生”。

  而今大劫將至,彌勒菩薩有預言,“反清復明,大光明里面,彌勒菩薩降生,趕跑釋迦牟尼,把王侯將相殺得換了種,從此老少爺們才都得了極樂”。

  光看這套四不像的說法,就能品味的出來,所謂的八卦教,就是要利用滿清入關以來,底層老百姓積壓下來的龐大怨氣、苦難,為自己謀事。

  各地燒香起壇的師兄師爺們,十個里有九個半,也只是趁機發展信眾之后,坐著收香火錢、根基錢。

  就得把那些已經苦不堪言的老百姓,再糊弄昏了頭,從骨頭渣子里,榨出點油水來,吃肥了他們自己。

  真到了事發的時候,頭一個逃跑的,就是這種人。

  嘉慶初年的時候,八卦教一場大爆發,聲勢牽動數省之地,號稱幾百萬眾,震動半壁王朝。

  結果只在三年時間里,就被打得潰不成軍,余者轉入退守、逃散,后幾年全然在深山老林中苦熬。

  最大的原因,就是這些中上層當香主的大師兄們,實在撐不起大任。

  沒起事前,就已經爛透了,剛一起事,就暴露出來真面目。

  等八卦教改名成先天教,半是靠新教主的武功卓絕、有了不少高手參與,另外也是半靠僥幸,真給他們攻下紫禁城,占據了皇宮,又伏殺了當時正從避暑山莊往回趕的嘉慶皇帝。

  可是教派里面,從最基礎管理層,就有大半都是騙錢投機分子,這種風格,仍然延續下來。

  明明是斬殺皇帝,名震天下的造反魁首,這么多年來,反反復復,只能在紫禁城、太行山那周邊打轉,各地分舵紛紛被滅,勢力不增反減,可見先天教的成色如何了。

  到了近兩年,先天教的高層們更是發現,就連紫禁城周邊這塊最基本的地盤,都因為他們治理不善,弄得太窮,有點人心不穩。

  他們這幫人,當然不會反思自己這么多年,到底都把銀子花到哪兒去了,更是絕對不可能發動自查抄家那一套。

  就算是沙門道士這種,在先天教內稱得上有志氣的,也只會想著趕緊先從外面撈錢,回來穩一穩局勢。

  暗中聯絡松江府,威逼利誘,大規模種植罌粟,就是先天教加大撈錢力度的策略之一。

  而這個融合了傳統殺手組織和西洋人傭兵制度的“天絕”,同樣是撈錢策略之一。

  直接到各地殺人劫掠,容易弄得樹敵太多,所得資源也很難完好運走。

  利用各地勢力內部本就存在的矛盾,受雇傭殺人奪財,手段就顯得較為緩和,事后更是能有一群臨時的同伙,幫忙遮掩運轉。

  殺手號稱是世上最古老的一種職業,在漫長的歷史中,無論怎么改朝換代,始終生機勃勃,煥發著特殊的光彩,它確實就是要比單純的強盜職業,更有優勢。

  不列顛人、尼德蘭人,開拓殖民地的那些勢力,都叫什么東印度公司。

  先天教這兩年嘗到了很多甜頭,內部也在思索著,認為自家大可以發展一個天絕雇傭兵公司。

  他們的客戶,而今已經遍及各地、遠至南洋等處。

  如果徹底轉型的話,未必不能從另一個層面上,快速實現先天教的復興,甚至超越往日最巔峰時期。

  以雇傭兵公司的名義,合理的挑選盟友,得到定金,師出有名,順勢干涉各國朝政,影響力輻射海內海外,豈不是比坐困一地,當個教派頭子爽利得多?

  因此,天絕組織這個最初沒怎么被看重的閑棋,已經在先天教內部,幾度升格。

  組織的直接負責人,從香主換成護法,從護法的排名往前移。

  今年已經換成了教主的結義兄弟,位居先天教眾長老之首的法無常長老來擔任。

  “凌度仙的身份,本來就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如今看來,終于是露出野心了。”

  法無常輕聲說道,“別人看他瘋狂,我看他是很有氣魄啊。”

  “當年我們那點人就敢殺進紫禁城的時候,又有幾個人不覺得我們瘋狂呢?”

  他臉上露出狠厲又期待的笑容,“好啊,你們按這上面的要求,安排一下計劃,我們親自會一會這個改頭換面的松江知府衙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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