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眠帶著他們上了山,書院的山門很是氣派,但也明顯經歷不少歲月滄桑,有些老舊了。
山頂上入目所見,先是百步見方的露天場地,鋪著灰色的石磚,石磚質地有些粗糙,但縫隙之間拼得非常嚴整,這么多年了,都沒有生出一點小草。
場地東面靠近懸崖的一側,設有護欄,西面是大片的竹林,竹林間有幾條小道,通向遠處的那些房屋。
北面是書院的正廳,今日天氣正好,門窗都開著。
蘇寒山他們的視線能直接穿過整個正廳,看到正廳后面的院落、學堂,及更多的屋舍,院落里面的木頭架子上,還曬著很多書,有不少布衣學子在翻動。
李秋眠沒有帶他們去正廳,直接向西,穿過竹林,在諸多院落間,走向一處隱隱飄著干燥藥材味的院子。
“藥王院是我們書院大夫和走醫科的學子常來的地方,雖然不能算是太清靜,但至少也不喧鬧,而且藥材齊全,門人如果傷重、距離又合適的話,會到這里養傷。”
李秋眠笑道,“這院落后面有四十間房,現今至少還有一半空著,朝陽對這里很熟,可以讓他給你們找幾間暫住。”
張叔微哼笑道:“什么藥材老夫沒見過,這回我們可是奔著你家藏書來的,你別想敷衍過去。”
“伱忘了嗎,我們藏書的苦舟閣里,并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而這藥王院后面的住處,推開后門,穿過桃林杏林,不足五十步,就是苦舟閣,是離得最近的。”
李秋眠搖頭道,“雖然你當初在那邊翻書的時候,是直接睡地上,但現在年紀畢竟大了,身上也有損傷,還是要注意保養。”
蘇寒山說道:“老爺子以前就來翻過書嗎?”
張叔微回憶了下:“是來過,不過那時候,他家還是他爹做主,我只在苦舟閣的地上五層里翻過書,而藏在地下,真正最寶貴的那部分,我沒能進去。”
“我已經跟看守苦舟閣的人打過招呼,現在你可以隨意進去翻閱了。”
李秋眠目光移向蘇寒山,“蘇兄,你也可以去。”
蘇寒山道:“山主,我這個年紀,你還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咦,我以為越是年少成名的人,越喜歡別人給他成熟的尊稱。”
李秋眠若有所思,“像當年朝陽十五歲的時候,就不讓我叫他小陽了,司徒初見時,比我小十歲,卻要我叫他大哥。”
蘇寒山輕笑道:“大約是因為我真的成熟,不需要年長者口中過于成熟的稱呼來佐證。”
司徒中夏對這番話充耳不聞,正跟藥王院的管事打招呼。
李朝陽臉色卻紅了一紅,欲言又止,東張西望。
李秋眠與蘇寒山相視一笑,默契的開了這個玩笑之后,兩人之間,好像熟絡了很多。
這位扶搖山的山主,有一種奇特的氣質,跟張叔微說話的時候,像是一個與張叔微同齡的老年損友。
開李朝陽玩笑的時候,又像是一個僅比李朝陽稍大的兄長。
即使是蘇寒山這樣身體和靈魂年齡不一致的人,跟他相處,竟也恍然有種前世跟同學插科打諢的感覺。
李秋眠談笑之間,把他們帶到藥王院后面住處,居然有一條小溪從后院橫貫而過,溪邊小樹生花,淡化了前面的藥材味道,住在后面的人,只會嗅到似有若無的水氣清香。
“我還有事情要辦,你們靜養或翻書,又或肚子餓了要吃東西,都可隨意,晚上我們再聚。”
李秋眠說罷,便要告辭。
張叔微道:“等等,你大費周章把我找來,肯定有事要我幫忙,至少讓我先號下脈吧?”
李秋眠只是微笑,說道:“不急,你一路勞苦,精氣神皆有損失,養好再說。”
“山主。”
蘇寒山忽然說道,“扶搖山總舵在臨安城南,曠古堂總堂在臨安城北,而靈隱寺、飛來峰等,都在臨安之西。”
“原本那西方諸多要道間,好像大多被依附曠古堂的幫派勢力盤踞,現在他們遭了打擊,人心難免倉皇,扶搖山或許可以往那邊探一探手。”
蘇寒山的震懾,在最近肯定是有足夠效果的,可是如果對這些幫派沒有后續的舉措,恐怕他們終有故態復萌的時候。
但長治久安,乃至改變那些鄉民的生存面貌,那就不是蘇寒山孤身一人所能做到的了。
這一路上,涉及到扶搖山的種種見聞,讓蘇寒山覺得,或許可以從中借力。
李秋眠眼神微動:“你銳氣之余,竟也未拋忘穩重…我正是要點人手、動關系,趁這個機會,安排好門人去辦這件事。”
作為南宋最強的兩大幫派,即使光從幫派利益的角度考慮,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去奪取對方失控的一塊地盤。
可蘇寒山這番鼓動的話語下,初衷不只是為了讓他們占地盤,更是為了那塊地盤上的鄉人。
李秋眠意會到了這一點,對蘇寒山更覺贊賞。
敢于為一點善念拼搏的已是少數,拼殺之后還能記得要善后,并設法借力的,就更少了。
眾人拱手道別,李秋眠即刻離去。
李朝陽見他走了,人又活潑了不少,道:“靜養有什么意思?咱們習武之人要養傷,更重要的是補充精力,世上最好的藥材就是美食,我先帶大家去吃頓好的吧!”
司徒中夏不知道從哪里摸了一瓶藥酒,正在那里品味,聞言立即贊同:“山上的大廚子,真能把菜式玩出花來,老子這回還帶了巴蜀的好辣椒過來,讓他們做一做。”
咦,宋朝有辣椒嗎?
蘇寒山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好笑起來,怎么又拿前世歷史來套了,分明已有太多不同的發展。
這樣一想,他倒是對這個世界現有的美食水平,產生了很大的期待。
雪嶺郡在北方,飲食風味也比較像前世的北方人,跟南方大有不同。
蘇寒山雖然已經適應了那里的口味,但到了這蘇浙之地,忍不住又想起了前世的家鄉風味。
“我意見不同。”
蘇寒山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笑著說道,“你們有傷在身,我幾天沒睡,又與人激戰,肯定影響味覺,咱們現在這個狀態去吃那些好吃的,哪能品得出細致的滋味。”
“我看我們現在最該去睡覺,睡好了再去吃!”
張叔微也微微頷首,道:“是這個道理。”
不說還不覺得,一說起睡覺這個話題,李朝陽自己都覺得困乏起來了。
四人互相看看,也不必特地選什么屋子,每人隨便找了一個空房間進去,倒頭就睡。
他們陷入了安靜的、酣甜的睡眠之中,扶搖山和曠古堂的很多人,這時候卻都安靜不下來了。
尤其是曠古堂。
曠古堂的總堂,猶如一座巨大的山莊,山莊里面,光是東半部分,就有總共三百多間大屋廳室,除了人住的地方外,書房、庫房、糧倉、藥房、靜室等等,應有盡有。
西半邊,還有專門訓養信鴿的鴿場、馬廄、犬棚、鹿苑,觀賞用的園林、假山,人工挖掘的湖泊、池塘。
這里白天負責采集運輸各類消息文書、來往傳令的人,總計就有一千人,加上采辦食物、打掃山莊的仆役,四處巡邏的護衛,又有兩千余人。
即使到了晚上,處理文書的人都回家歇息,仆役們也都睡下,看起來只剩下八百余人到處巡邏走動,站在哨樓之上值夜。
可其實,在地下密道里主持各種機關的人手,也有兩百四十人,十二時辰,分三班輪值,從無斷絕。
鄭道當時從司徒中夏那邊撤走之后,去了飛來峰西側要道,設法召集了自己的親隨,查看了各處戰場。
當他按耐住心中的驚異和怒氣,把七派掌門和三堂主梁孤影、右判官等人的尸體運回總堂時,已經入夜。
上百個幫眾舉著的火把,將最常用的臥虎大廳外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
火光和人的衣物都被夜風吹著,輕輕搖曳,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也因而微微晃動。
只有站在臥虎廳門檻外的那個老人,卓然而立,與眾不同。
說是老人,實際他除了雙鬢有兩縷銀絲之外,其余地方的發絲都烏黑如墨,顯得比年輕人還要富有韌性。
寬闊干凈的額頭,獅虎一樣的眼睛,高隆的鼻梁,深刻的人中,緊閉的唇,烏青的胡須,還有那一身似禪似儒的廣袖長袍。
別人看去的每一眼,每一處,每一毫,都只會覺得這個人更像是一尊威猛而高古的神圣雕像。
所以他的衣角和發絲都不會被夜風所動搖,就連影子也格外的深刻,格外的黑沉。
曠古堂的大堂主鄭道,平日猶如老仙翁,動武猶如大金剛,氣魄已經是天下一等一的沉雄渾厚。
可是當站在這個人旁邊的時候,就連鄭道,都顯得有幾分虛浮、軟弱,根底不足。
能有這樣的威嚴氣度,能毫不掩飾的于曠古堂總堂之中表現出這樣的氣度,當然只有他們的總堂主,趙離宗!
“…我原本以為,那個蘇寒山能夠闖到飛來峰上,是另有援兵,后來查看了幾處戰場,才發現他真的是以單人之力殺穿了黛綠嫣紅和幽刀影劍,又在河邊之戰,覆滅了相府七派掌門嫡傳和老三手下的精銳。”
鄭道正在親自匯報今天的事情,雙手攏在袖中,目光看著地上的尸體,既沒彎腰也沒低頭,語氣卻很恭敬,也透著對這件事情的凝重。
“他應該還不是宗師境界,在河邊獨戰兩百多人,居然能夠把這些人給全部殲滅,最多離宗師也只有一步之遙。”
“更麻煩的是,他好像可以在戰斗之中,運用白云醉仙丹。”
趙離宗輕聲說道:“道濟禪師的白云醉仙丹?”
“正是,這種丹藥的效力除了宗師之外,沒人敢打包票說自己扛得住。”
鄭道繼續說道,“但是這種藥不分敵我,如果用來當暗器,自己不能往暗器上灌注內力,威力有限,很容易應對,如果涂在兵刃之上,自己出手就先不能往兵刃上灌內力,必為高手看出端倪,有所提防。”
“能夠把這種丹藥,用在孤身面對兩百多人的戰場上,此人的武功,絕對有一種普天下武學流派都難尋的長處。”
趙離宗說道:“不會是張叔微改進了這種丹藥嗎?”
“應當不是。”
鄭道說得有八分篤定,“如果張叔微自己能用,他面對我時,肯定會搶攻,但他沒敢這么做。”
趙離宗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表情漸漸顯得沉痛起來。
“將軍難免陣前死,瓦罐不離井上破,江湖人死于江湖,本屬常事。老三他們若死在扶搖山那些成名之人手下,不過是多添幾筆血仇,可死在一個未曾預料到的人手上,不免多添了幾分意外的傷感。”
他口中輕聲低語,緩步向前,走過一具具尸體,停在右判官旁邊。
“這些年,除了左丞相范鐘、扶搖山李秋眠這一系人手之外,朝野中暗地里還有第三派人,多次給冷幽冥通風報信,乃至從宮中到各地武林,也似有他們的影子作祟。”
“右判藏身在冷幽冥身邊多年,為的就是揪出那一批人的蛛絲馬跡,勞苦功高,喪生在此次行動中,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生前他幾乎沒享受到半點身為我曠古堂干將的好處,看來也只能報答給他的族人了。”
趙離宗下令,“讓他以我們曠古堂堂主的規格,和老三一樣,風光大葬。”
“七派掌門的尸體暫且留在我們這里,明日問問相府那邊要怎么處置,然后再辦。”
眾人垂首聽令,陸續把尸體運走。
趙離宗轉身回到臥虎廳內,坐上了那張用千載不化、極北寒冰雕琢而成的寶座,眉毛略微垂了垂,說道:“查一查這個蘇寒山的來歷。”
鄭道也已經跟了進來,卻沒有回話。
他知道,這不是問他的。
少頃,堂后有機關暗門轉動的輕微聲響,走出來一個頭戴紫玉蓮花冠的細目鷹鼻道人。
此人正是曠古堂的二堂主,紫海道長。
他手底下至少有一百五十個從小精挑細選,又用極其殘酷的獎懲手段培養出來的人才,這些人武功不高,辦事的本領也不強,但就是記憶力格外出眾。
曠古堂養著他們,也不需要做別的事情,就只需要記住曠古堂收集的,天下各方各派的消息,每一個人專門負責記憶其中一部分。
如此一來,如果曠古堂的高層想要翻找什么消息,就不需要去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查詢,只需要找他們問一問。
“沒有答案。”
紫海道長親自上來匯報,“曠古堂收集的所有資料之中,找不到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可以跟大堂主匯報的所有尸體線索匹配起來。”
“宋國、金國、蒙古、扶桑、安南、暹羅,凡我們所擁有的資料,都沒有哪一個能確定是這個蘇寒山的師承。”
趙離宗早有預料:“那如果不依那些固有的情報,讓你們猜呢?”
紫海道長已經想過此點:“按我一己之見,可能是賴布衣的傳人。”
鄭道補充道:“蘇寒山能夠把幽刀影劍的成員反過來困殺于陣中,足可證明,他不但戰力高,眼力也極高,再結合他的年齡,尋龍劍派確實最有可能。”
尋龍劍派代代都是少年奇才,雖然也代代都短命,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會淬煉雙目,眼力超凡,腦力超常。
他們的祖師賴布衣,被人說得神乎其神,據傳可以看一家之墳,尋龍點穴,改造風水,福蔭子孫,也可以看一城之氣數,預算百年乃至數百年后,福運最濃的城池,提前為之選址,鼓勵周邊百姓遷居而至。
連儒門近百年來第一高手朱熹活著的時候,都對賴布衣風水之說推崇備至。
而且尋龍劍派的傳人在武功上,每一代都會另創新招,劍法風格幾乎與前代截然不同。
至于蘇寒山不用劍,只用刀槍拳腳這種事,似乎,也可以看成尋龍劍派的又一次創新。
趙離宗說道:“好,那明天傳達消息的時候,把你們這個猜測一并傳過去。”
鄭道心領神會,應了一聲。
當年皇帝奪取權力的時候,考慮到史彌遠黨羽太多,為了不引起太大的動蕩,做了許多妥協,以至于史彌遠和皇帝之間,至今都沒有撕破臉。
而且最近幾年,皇帝自己也愛上了談玄論道,說禪講法,身邊動不動召集一群和尚道士,還曾經想要為自己的寵妃大蓋功德寺。
他這樣癡迷風水、預言、轉世、國運等等真假難辨的說辭。
跟史明遠一心求長壽的風格,倒是越來越有所共鳴。
如今普濟神醫和尋龍傳人都聚在了扶搖山,史彌遠只要稍使些手段,不難讓皇帝也在這件事上,做一回助力。
到時候,曠古堂想要動手,就更容易找到機會了。
“不論是不是尋龍劍派傳人,他這次做的事情,都已經徹底宣告了他的立場。”
趙離宗神色淡淡的說道,“一個不滿弱冠,就已經這么棘手的死敵,假以時日,必是頭號大患,還是讓他盡早去死為好!”
這時,堂后的暗門再次啟動,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來到廳前,單膝跪地,獻上一封密信。
趙離宗神色古井無波的接過來,可才只看了一眼,便聳然動容。
鄭道和紫海道人心頭一震,都面露驚詫之色。
他們至少已經有十年,沒有看見過趙離宗出現這么劇烈的神態變化。
“總堂主。”
鄭道問出聲來,“出了什么事情?”
“剛從宮里流出來的消息,皇帝已經暗中下旨,準孟昭宣回一趟臨安,而且…”
趙離宗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據說他這回從邊境秘密回轉,是因為要跟皇帝面議一件大事,也是因為,他已經病重難支,壽數將盡了!”
紫海道長失聲叫道:“怎么可能?他才四十二歲!”
如果是在從前,天下猛將四十多歲就身亡,也不是什么特別罕見的事情,戰場奔忙,留下的暗傷、暗疾,是很容易要人命的。
有些光耀青史的將星,甚至都沒有活到三十歲。
但孟昭宣是當今諸國公認的第一宗師,這個時代,在脫胎換骨這條路上,走得最遠的人。
這樣一個人,十年來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敵軍,都再也沒有敗過,甚至沒有傷過,什么病能夠染到他身上?
就算他再活一百年,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怎有可能現在才四十出頭,就壽數將盡了?!
鄭道只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喃喃道:“其實也不是不可能。”
“李秋眠…”
趙離宗捏著那封信,抬眼向南看去,好像已預感到彌天裂地的狂濤,“你既不是要治你的老娘,竟然,也不是要治你自己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