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意志,最初的時候,只是一種寬泛、隱秘,若有若無的存在。
就算是滄海桑田,世界荒蕪,乃至于星辰墜落沖撞,整個天地四分五裂,這種天地意志,也不會產生任何的反應。
因為它們本來就是天地間所有事物靈性的統稱,即使四分五裂,大地化為碎沙,山岳化為微塵,各自的靈性還在它們內部。
只不過是在這宇宙星空中換了個位置,外表換了個形狀而已,既沒有想要改變的傾向,更不懂得要如何去改變。
所以說,天心無情,一視同仁,對這種存在來說,分與合,興與衰,悲與歡,生和死,都是沒有區別的。
既然都沒有區別,更不可能想要守護某一個種族,維護某一種文明發展的希望。
但是,這個世界的天地意志,已經不同了。
神魄武道的各個境界,雖然是在最近的千年里,才逐漸確立,可是早在兩三萬年前,在那些古老部落的祭祀之中,觀想法,就已經有了萌芽。
從兩三萬年前開始,延續下來的這段歲月,懵懂的人族對于天地萬象的認知,愈發的全面,對于“人”的存在,“觀想修行”的存在,也漸漸形成了最基礎最本能的共識。
于是,當一代代先民死去后,他們的靈性不再像亙古存在的天地意志一樣,隨意的散離,而是有了彼此靠攏的傾向。
這種人道的靈性,本能的開始發散蔓延。
向前追溯,追溯到七八百萬年前,把那些剛剛懂得砸制石頭、描刻壁畫的生物,也列入人的行列。
向外探討,把取火的手段、縫制的獸皮、開鑿的家園、從土與水之間提煉鹽味、在巖石龜甲樹葉泥板上留下的圖畫文字、把草木揉搓成繩索衣物、耕種的谷子、馴化的蠶、燒制的陶和瓷、開鑿的山體、鋪出的道路、挖掘的河道…
被人寫入詩文、起了名字或將事跡記載下來的那些生物、死物,也被賦予了比它們本身更多的意義,相互的交流印記,影響著后來的人和它們…
將此一切種種痕跡,也納入“人”的行列之中。
因此,原本在天地廣博的意志中,并不起眼的人之意志,就逐步引起了整個天地意志的轉變。
這樣的轉變,是浩大的,籠統的,也是緩慢的。
本來正常發展下去的話,這天地意志,至少要再經過一兩千年,才會發展到,于冥冥之中主動守護人族,在文明的前路上,給予一些助力的程度。
然而,就在五十年前,從別的世界流落而來的一塊殘尸斷臂,幾乎導致了本土整個人族文明的覆滅。
這場巨變,激起了天地意志的反抗,提前展現出了守護的力量,維持住了這個岌岌可危的世道。
可是,這天下五十年的亂世之中,人口比起五十年前,是少了很多的。
蒼生共成的天意,在漫長的對抗中,也漸往沉寂的狀態滑落。
這就是那眾生最深層的靈性之海,變得那樣枯敗荒蕪的原因。
與之相對的,那條尸魔斷臂卻變得越來越活泛,已經能在身染尸變癥狀的活人夢境中,給出很多模糊的指引,誘惑他們朝著尸魔轉變,讓這個世界更快的淪落為活人的地獄,尸魔主宰的領土。
蘇寒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些消息。
實際上,當他提問的時候,從那一股清光涌入他腦子里的回應,是很模糊、很廣博的內容,并不是一個明確簡短的答案。
多虧蘇寒山的玄陰搜魔之法,已有所成,身心澄澈,能夠辨別萬千雜氣,才能從中整理出一條脈絡。
“你能夠跟那條斷臂對抗,那它能設法誘惑現世的人,你應該也能給出指引?”
蘇寒山說出這話,略一等候,果然又得到一段訊息。
原來這蒼天意志,畢竟是眾生先民之靈,沉淀而成,就算要想給人指引,對方理解起來,也頗為困難。
而在此同時,那尸魔斷臂,還屢屢干擾,更加讓那些有可能接觸蒼天意志的人,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夢中所得的內容,只會當成一場怪夢,甚至醒來的瞬間,就會徹底忘卻。
蘇寒山這才知道,自己這種問一句話,對面砸過來一座藏經樓一樣的問答方式,竟然還是有玄妙助力,在接觸天意指引時,最容易理解的狀態。
“玄妙助力…”
蘇寒山恍然,抬起左手看了一眼。
雖然是在這夢境靈性之身的狀態,但左手腕上的太極印記,果然還是跟了過來。
看來除了穿越世界,它還有轉譯天意的功能。
“那么,要怎么做才能幫你重新壓倒那條斷臂呢?”
蘇寒山發問之后,那清光中似乎隱隱的醞釀波動著,卻久久沒有答案。
“請相信我的誠意,雖然同樣不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但我畢竟是人,我來到這個世界后的所作所為,你也全部都有見證…”
他凝視著青色的太陽,卻因為那條斷臂怪影的存在,避開了太陽的中心處,只能盯著邊角處。
因此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中除了嚴肅和認真之外,還帶有一種磨牙般的怒火。
“況且,如果那條斷臂也長了眼珠子的話,我現在就非常、非常、非常想,把它的眼珠子也摳出來捏碎。”
“可我自己還無法做到這種事,所以我絕對會盡全力的幫助你,最好在我走之前,就可以看到你打爆它!!”
話音剛落,空中的清光驟然發亮,耀眼無比。
濃郁的光芒,灌注在蘇寒山背后那個氣泡之中,連帶著整個氣泡,化作青色的烙印,飛入他左手手背。
海面上隨之掀起滔天巨浪,蘇寒山的身影,幾乎是在一眨眼之間,就已經回到了海底。
等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周圍天光明媚,鳥雀嘰喳,山壁上的佛像雕刻,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陽光下。
拒馬城。
跟那灰敗荒蕪的海底,跟那令人壓抑的海面比起來。
這座在一年之內,屢次遭遇權爭變故,經歷戰爭摧殘的城池,竟然顯得如此美好。
當蘇寒山微微揚起頭來,白亮的太陽光,照在他臉部的每一個毛孔,遠處炊煙裊裊升起,人們生活的氣息,從未如此深切地令他感覺到心安。
楊白發的魂魄也回到體內,問道:“感覺如何?”
“圣靈光輝如何,我還真沒能品出來,但是收獲很多,超乎想象的多。”
蘇寒山伸出左手,左手手背之上,深淺不同的青色,共同構成了一個眼眸圖案。
他左手橫在身前,但任何看到那個圖案的人,都直覺的認為,那是一只豎眸。
楊白發一愣:“那是什么?”
別說是這位老吳王,就算是李百歲、本因、本智、孫興祖等人,也都是神魄入體的境界。
他們坐在這里,整片山坡上的風吹草動、螞蟻爬行、樹葉色澤變化,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可是,蘇寒山手背上什么時候多出了這么一個豎眸圖案,他們一個人都沒有察覺到。
“這是蒼天之眸。”
蘇寒山看著那個圖案,也不隱瞞,簡略地將自己剛才的經歷說了一遍。
眾人都聽得一臉茫然。
他們倒是想露出一些震驚的神色,但這種事,太像天方夜譚,讓他們一時間難以接受。
相比之下,年紀最大的楊白發,接受度反而最高。
他今年看起來是六十多歲,實際上已經八十多歲。
五十年前,那場席卷天下的大災難發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中年人。
對他而言,那個時候一覺睡醒,到處都是咬人吃人的活尸這種事,已經足夠天方夜譚了,直接震爆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認知。
不像李百歲等人,從小就覺得活尸已經是一種正常現象,跟山林里會有虎豹一樣正常,雖然聽說過五十年前的世道,但體會也不深。
“假如真有這樣的事…”
楊白發臉色變了又變,沉默良久,緩緩的開口,可只說了半句,便又頓住,不禁伸手捂住了半張臉,仰起頭來,發出的聲音依然緩慢,一字一句間,卻漸漸變得似哭似笑。
“就只是一條手臂,哈,一條斷臂,把全天下弄成這個狗屁倒灶的樣子,弄得父母青著臉要吃兒子,小孩咬死了自己的母親,那一年,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破肚開膛,天底下每一座城鎮鄉村都染過了血,哈哈哈哈。”
他笑聲越發難聽,如同夜梟,笑得渾身都在發顫。
李百歲自己雖是將信將疑,但看到老王爺這個樣子,不禁有些擔心,上前兩步。
楊白發放下了手掌,臉上卻并無淚痕,只是木然的坐著,半晌之后,說道:“假如真有這樣的事,那我們要怎么才能…讓它付出代價?”
讓本來就是尸體,甚至還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體付出代價,聽起來實在是太無力了。
但如果那真的是天下尸變的根源,不要說是一條斷臂,就算是一塊爛石頭,也會有數不盡的人,想要把它一寸寸的砸碎。
用手錘,用牙咬,用火燒,用鐵棒大刀鋼針戰車,砸成粉末,吞下肚子里去才能解恨。
“蒼天因人而成,要想向那只尸魔之手報仇,也需要集眾之力,才能夠挽回蒼天意志逐步沉寂的頹勢,將更多的蒼天之力喚醒。”
蘇寒山仔細感應著蒼天之眸的用途,慢慢講解,說道,“這蒼天之眸,最重要的一項能力,就是祭祀。”
“我所在之地,能夠借助蒼天之眸,形成真正人與天溝通的祭祀領域,達到喚醒更多蒼天意念的效果。”
李百歲微微皺眉:“自古以來,祭祀上天都需要規模龐大的祭臺和祭品,參與的人越多,祭典越是恢宏,耗費也越大,就算是拒馬城,屢遭戰亂之后,現在也未必湊得出一場大的祭典。”
蘇寒山搖頭,說道:“蒼天之祭,不需要那么多繁瑣的東西。”
本因老和尚也好奇道:“莫非只需要虔誠祈禱?”
“也不是。”
蘇寒山站在這山坡上,眺望城池,說道,“江東的兵馬,辛苦了一夜,除了留下少數人等看守俘虜之外,其他人會睡個午覺嗎?”
楊白發從大石之上站起身來:“可以睡。”
老吳王的命令,很快傳到了軍中。
江東的一萬五千兵馬,只留下三千人,看守已經被繳械的俘虜。
其余人等,直接就在城中原有的各個軍營、倉庫駐扎下來,三五成群的靠坐在一起,甚至直接躺在外面陽光照射到的地方,舒舒坦坦的睡這個午覺。
他們本就勞累,很快也就睡了過去。
蘇寒山站在軍營之中,抬起了左手。
常人肉眼不可見的青色光芒蕩開,形成一個穩定的光圈,罩住了整個軍營。
蘇寒山也閉上了眼睛,當他再度睜眼,已經來到眾生靈性之海的海底。
依然是遍地荒沙,怪樹參天,灰白色的禿山,處處聳立的模樣。
不同之處在于,這一回站在他身邊的,遠不僅僅是一個楊白發。
而是足足一萬多名士兵的身影,大多都還閉著眼,渾然不知身外物。
但很快,楊白發、李百歲等人,就陸續睜開了眼睛。
在蒼天之眸的影響下,他們雖然還是無法聆聽天意,更無法上升到海面,但卻已經可以在這海底清醒過來。
“竟然、竟然是真的?!”
李百歲極目四顧,看到的每一個人面貌都不相同,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但都是江東的兵馬。
他甚至能夠看到那些人身上的衣甲,因為戰爭留下的痕跡,有幾個相熟的人,連衣甲上的破洞是因為什么原因造成的,他都能夠回想起來。
就在他穿行于人群之中,左右張望的時候,這些兵將也陸續有人清醒過來。
有些人看到周圍環境大變,原本還不明所以,一動腳,發現沙土之間,竟然泛起連串氣泡,猶如處在水里。
可是呼吸順暢,又感覺不到身邊有半點水分,就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等他們彼此攀談,發現彼此言談都條理清楚,又陷入幾分驚疑。
“不必驚慌!”
楊白發張口,發出洪亮的聲音,使所有人都能聽聞。
“此乃老夫一位新結識的友人所用秘法,能使眾人夢境相通,在夢中共同演練武功,所有心得體會,醒來自能牢記,而身體又能休憩飽滿。”
“各營將士聽令,都照常分散開來,百人一隊,自行對練!”
隨著楊白發有條不紊的發號施令,各級將官層層引領,所有人雖然心頭驚奇萬分,但也很快步上正軌,真在這海底夢境中,對練起來。
李百歲、孫興祖等人,卻是走回了蘇寒山身邊,欲言又止,抬頭望著幽暗的天幕。
他們已經發現了周圍一望無際的場地,萬余人同時進入的夢境,驗證了蘇寒山之前說過的話。
那片幽暗的天幕,實則正是海面,而海面之上,才是蒼天與尸魔爭斗之處。
楊白發說道:“當真只需要這樣,就能夠完成祭祀?”
“不錯。”
蘇寒山回想著腦海中的訊息,說道,“蒼天的意志廣博,彌布于萬物之間,之所以陷入頹勢,并非是因為后繼無力,只是因為庇護人族,反抗尸魔的那份斗志,漸漸分散。”
“就像是人專注著做一件事,做了很久之后,如果沒有外力能夠一直提醒、引導,注意力就會分散到別的事情上面。”
“我們的祭祀,要喚醒那份斗志,重新激發那份戰意,最需要的,就是與武道相關的意志。”
楊白發沉默了一會兒:“既然是這樣,如果把真相告訴他們,讓他們帶著仇恨來演武,效果會不會更好?”
蘇寒山思索片刻:“人生在世,心緒總是有限,如果現在就激發了仇恨,讓他們用盡心思揮拳,現階段卻又看不到明確的回報,反而是一種浪費,不如先讓他們維持著單純的武道意念,效果更好。”
他看向楊白發,“但修為達到拳意通靈以上的人,心神之剛硬堅韌,都已經超乎常態,倒是可以先把這些事,跟他們分說清楚。”
楊白發點點頭,沉吟道:“現在天下間,人口最密,兵將最多,對活尸態度最激烈的地方,莫過于長安諸城。”
“無論是原本出于唇亡齒寒,同仇敵愾,想要對長安諸城援手,還是現在為了蒼天祭祀的事情,我們都該盡快前往長安。”
蘇寒山卻是看著天幕,說道:“蒼天祭祀,若在一塊地方,連開三日,每日至少在三個時辰以上,之后即使我離開這里,在別的地方開啟祭祀時,他們也可以進入夢境。”
“直到百日之后,這種不同地方的共鳴,才會消退。”
“還是應該先在拒馬城這里停留三日。”
蒼天的力量,依舊強大,有機會的話,同時將上百萬人拉入夢境,在此中共存演武,也未必不可。
只是從前,它少了一種直接干涉現實人世的媒介,才會在跟尸魔怪手的爭斗之中陷入頹勢,處處被動。
蘇寒山個體之力,無論是跟尸魔怪手還是跟蒼天意志相比,都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卻恰好承擔起了溝通天人的職責。
“另外…”
蘇寒山垂下眼眸,“馳援長安的事情,人多反而太慢,這些兵將還要固守運河諸城,不可輕動,最多是我們幾個高手上路。”
“但是,我得到蒼天之眸后,尸魔之手那邊,也有響應,按照天意的模糊啟示,從渤海之濱到長安的這一路上,除了尋常活尸,已有諸多尸怪尸魔受催化引導,威脅不小。”
“所以我要趁著在拒馬城這段時間,突破一層重要關卡。”
在擊殺步度根后,明悟風水人心十二煞的牽連時,蘇寒山就已經有了突破天梯極境的明確思路。
只是,天梯極境,極致精微,他要想有足夠把握,原本還該有一個月時間,仔細揣摩方可。
但是蒼天之眸的兩種天賜神通,一種對外,就是接引萬眾意念,進入夢境祭祀。
另一種,則只有直接受到蒼天之眸烙印的蘇寒山,可以調用,乃是“洞察生靈”的奇能。
洞察別的生靈的收獲,暫且不提,光是借助蒼天之眸,洞察自身,就直接讓他省略掉一個月精雕細琢的苦功。
“若非是要參悟天梯極境,我早已經先一步踏入真形,這回等我成功突破天梯極境,又怎會是只踏出一步呢?”
蘇寒山垂下眼皮的時候,眸中金光藍芒,交替不休,心中想著,“且看看,現在那預感中極為險惡的路程,在我突破之后,還能有幾分危險!”
從渤海之濱到長安,這條路線周邊,正是九州山水雄峻之地。
泰山、沂蒙山、嶗山、嵩山、恒山、五臺山等等,在五十年亂世之中,頗多比東平城更加閉塞,近乎與世隔絕之地。
但天意預感,也只是模糊感應,就算是蘇寒山也想不到。
那只尸魔怪手散發出的指引,連海外都已經影響到了。
海外成功舉行過轉生祭儀的尸魔,正在本能血脈的驅動下,立即出發,預備要從東南登岸,斜插而去,攔截蘇寒山。
因為,那是五十年來,唯一一個能夠聽懂天意,把蒼天之眸帶到現實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