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亮,清晨的露珠凝結在瓦片上,荒草之間有些潮濕之氣。
將軍廟里那些被撲滅的火堆,終于漸漸散盡了余溫。
朱輝臨走之前,安排了兩個人留下,照顧于家子女,他們也非常謹慎,并沒有繼續留在將軍廟中,而是在將軍廟附近的一間破屋躲藏。
那破屋墻壁本就殘破,他們躲在屋里,就能透過墻上的裂縫,觀察將軍廟那邊的動靜。
如果回來的是他們的同伴,那當然最好,如果來的是不速之客,那他們也能夠及早警覺。
這一夜里,幾個人的心情都非常忐忑,除了于欣因為傷勢拖累,支撐不住,昏睡了過去,別的就算是年紀最小的于康也沒有能夠睡著。
好在清晨時分,他們終于盼到了一個好消息。
“回來了,是他們回來了!”
幾人從墻壁裂縫中,看到朱輝等人的身影進入將軍廟,紛紛出來會合。
于冕也小心的抱起了自家妹妹,喊了小弟一聲,腳步匆匆的離開破屋。
當得知東廠進入平陽城的番子已經被一網打盡,甚至還另有一伙馬匪也被干掉,于冕等人看向蘇寒山的目光,已經滿是驚嘆和感激。
可是蘇寒山本人的臉色很不好,手上用兩把鋼刀代替拐杖,盤坐在院落的一角。
飛龍死后,蘇寒山特意讓朱輝等人在對付其余敵人時,以生擒為主,事后反復逼問那些馬匪,想要知道有關飛龍所說的“謠言”的詳情。
可是那些馬匪,是在飛龍到西北之后,才跟在飛龍身邊的,根本不知道飛龍話語中所說的謠言,具體指的是什么。
他們對于能讓人殘肢痊愈的事物,也毫無線索。
處理了那些匪徒之后,蘇寒山回來的這一路上,心里都在反復思量。
飛龍當時的態度不屑一顧,明顯不相信存在那種擁有奇妙力量的人或物。
那么他很有可能,只是聽說過相關消息,而并沒有直接掌握關鍵的事物。
按照太極圖給出的提示,蘇寒山是在十天之內,就有希望找到療愈雙腿之法,那么那個人或物,應該是直接出現在城中才對。
最有可能的,果然還是眼前這些于謙舊部。
蘇寒山審視著眾人,想要看出一些端倪。
朱驥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了些傷,因為有從東廠那些人身上翻出來的金創藥,回來發現于家子女也安然無恙后,便放心的各自坐下,開始敷藥包扎。
朵拉雖未受傷,卻也累得不輕,正從鍋里舀些水來喝。
無論哪一個,都不像是身上有著足以療愈殘肢傷勢的寶物。
無論哪一個,也都不像是神醫。
但那療愈雙腿之法,如果真是一種奇藥的話,那么留作自己壓箱底的手段,不到萬不得已不拿出來,那也是正常的。
這些人固然都算得上是忠義之士,但沒有誰規定,忠義之士,就一定該把自己保命的底牌,送給一個剛結識不久的戰友。
蘇寒山不是個盲目樂觀的人,所以他心里也早有預案。
在朱輝等人剛進平陽城這天晚上,蘇寒山就來跟他們交涉,帶人奔襲東廠,固然是因為東廠威脅最大,需要盡早除之。
第二層用意,也是要讓眼前這些于謙舊部,無暇多做休息,陷入眼前這種滿身傷疲的狀態。
在這種狀態下,蘇寒山就有把握不下重手,把這些人通通點穴擒拿,再設法逼問線索。
眾人之中,以朱輝武功最高,雖然是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姑娘,但心思也最縝密,若要動手,必然先將她拿下。
蘇寒山的目光在朱輝身邊徘徊,梳理全局,推斷自己動手之后的情況。
朱輝一倒,朱驥就成了威脅最大的,也必然反應最激烈,但他跟朱輝之間相隔較遠,所以要先襲擊鐵竹,將鐵竹挑起,去撞擊朱驥。
然后是朵拉,盡量在他拿到自己的刀之前制住他,再然后…
朱輝正在墻角下給于欣換藥,眾人雖然可信,但于欣畢竟是個女孩,所以朱輝有意識的遮擋在于欣前方,背對眾人。
“嗯?”
朱輝因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扭頭看去,恰好與蘇寒山四目相對。
正在整理繃帶的手,不知不覺停止在半空,朱輝微微皺眉,眸子卻依舊清亮,坦然地與蘇寒山對視。
院落中的其他人都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之處,彼此交談,忙著自己手上的事,嘈雜紛亂。
可是朱輝卻感覺,整個院子都被一層奇異的氛圍籠罩,其他人的聲音,好像隔了一層濃霧,才傳到自己耳邊,顯得不太真切。
只有蘇寒山的動作神態,一絲一毫,都那么清晰。
沉冷,抑郁,緊繃。
蘇寒山右手的那把刀,刀身出現了很細微的偏轉,刀背轉動向前,而他的眼簾即將垂下,避開朱輝的視線。
“啊!”
朱輝心頭幾乎停跳了一拍,突然站起,手也搭在了腰間鏢囊之上。
可她站起來之后,才發現剛才痛呼的聲音,是出自身邊的于欣。
“欣兒。”
于冕焦急的朝這邊看過來,連忙問道,“怎么了?”
朱輝看了看蘇寒山,對方視線已經垂下,握著刀柄的手,指節突出,分外顯眼,卻沒有任何動作。
她按下心頭剛才莫名的不安,回頭檢查于欣的情況,臉色微變。
“欣兒傷口的情況又惡化了。”
朱輝說道,“不行,現在一定要把她身上的箭頭取出來了,不然傷勢會越來越嚴重。”
其實一個小姑娘,中箭之后這么多天,在這種荒漠天氣奔波勞累,只靠了一點金創藥,到現在才出現傷口潰爛的跡象,已經堪稱是個奇跡。
只是現在,老天似乎不再眷顧這個小女孩。
“那怎么辦?”
朱驥之前已聽過平陽醫館的事,“蘇老弟,平陽醫館里原本的大夫一定是出城了嗎?會不會還在城中哪處,沒有離開?”
朵拉回答道:“肯定是出城了,況且我這幾天,聽說過那老大夫的醫術,他也不是能治得了這種傷的人。”
“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多給她敷些藥,看看天意如何了。”
朱輝嘆了口氣,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心痛憐惜。
可是那箭頭太深,拔的人如果不精通醫術,不能做足準備,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大出血。
那樣的話,拔了只會死的更快。
“給我看看吧。”
蘇寒山放下了左手的刀,伸出手來,臉上沒什么表情。
朱輝只有一點轉瞬即逝的遲疑,就定住神色,抱起于欣,一步步走了過去。
她的劍還靠在墻角處,雙手都抱著小姑娘,也沒有機會去摸飛鏢,直接跪坐在蘇寒山面前,讓蘇寒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小姑娘的傷處。
蘇寒山眉梢微動,手掌輕按在于欣左臂脈門處。
這動作看起來是在號脈,其實卻是把自己的內力灌注進去。
這個世界的內功心法因為本性太柔,雖然戰斗的時候可以更大程度的減免傷害,卻也很難靠內力固化血肉。
所以,即使是某些堪稱宗師的人物,也沒辦法在不做肢體防御的情況下,僅憑腰腹這些柔軟之處,扛住小匕首之類的攻擊。
可是蘇寒山的內力可以做到,他能夠讓于欣的傷處,暫時得到極大強化,避免拔箭的時候出現二次傷害。
蘇寒山低聲說道:“你練過飛鏢的,手法比我輕巧,你來拔箭。”
朱輝根本不必問,肉眼都能看出于欣傷口周邊的肌膚,出現異樣的變化,好像毛孔都閉合了一樣,顯出如玉石般細膩的模樣。
她把右手抽出來,稍微活動一下,三根手指捻住斷箭,小心翼翼的拔出了箭頭。
“趁現在給她敷上傷藥吧。”
蘇寒山沒有放松,但就在箭頭離體的時候,他非常意外的感覺到,有另一股內力在于欣體內聚合,自動向著于欣傷口的位置涌去。
這股內力實在淺薄,更柔和得難以言喻,如同春日晚霞照在嬰兒肌膚上形成的光暈。
當這股內力開始運作,于欣因傷口而發熱的軀體,脹紅的肌膚,得到了肉眼可見的緩解。
“這是…”
蘇寒山睜大了眼睛,語氣低若囈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