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這場景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兆頭,可是無人敢言。
兩位執掌多年山門的峰主接連破境失敗,再加上都清楚王尋老祖大限也不遠了,無疑是在眾弟子心頭蒙上了一層陰霾。
其他長老都已經離去,只有李元仍舊駐足在山腳下,看這浩蕩翻騰的泥流從山中傾瀉而下,將房圓千丈淤積成了一處泥澤。
“不成,即死。”
李元被這場漫天大雨澆透了渾身,衣衫盡濕,卻無知無覺,盯著宏偉的九盤峰,親眼看著它一點點的崩塌,見證著一位苦修者的離世。
雖然與王丘峰主接觸不多,可李元還是有種同病相憐之感。
哪怕有通靈下元真訣,逆天三分,求一線生機。他也只不過是有一成的可能踏入真修。
再加上久經淬煉的神念強大,能添上半成把握。
一成半的把握,無異于尋死。
自身人品中等的靈根不但沒有加持,反而還要拖累突破時的自己,畢竟靈根越差能牽引的天地靈氣自然越少,缺少靈氣,道象難成,也會成為阻礙突破的一個因素。
再加上,李元冥冥中有某種感覺,自己的運十分差。從修煉下元真訣開始,他就時常會遇到難得一見的劫殺、圈套、陰謀。
這大概是通靈下元真訣逆天改命帶來的后果吧。
所以他不敢保證,在自己突破筑基時,會有會又遇到什么兇險之事。
此外,能增加筑基成功的靈物,李元所知曉的唯有筑道丹,能增加一成的把握。但此物已經不是用靈石能衡量的了,只有在真修手中流通。
哪怕能用靈石衡量,以李元的身價只怕是要積攢靈石上百年,才會有那么一絲機會。除非他冒著被真修搜魂煉魄的風險去出售萬木界里的靈木。
至于奢求老祖賜下,門內有那么多比他更有把握的長老,自己這樣的靈根和戰力,還有對山門的貢獻功勞,根本沒可能得到。
李元回過頭看仔細一看,他其實無路可走,唯有萬瘴谷中行,求得一絲改命機。
他想活下去,活的更久更遠,追求大道只是為了活下去的路。
這就是李元和那些求道者截然相反的地方。
那些人一心求道,朝聞道,夕可死。
李元卻覺得活下去,才能見到更多的道。眼前的道,已經讓你震撼,哪怕死也無悔了。
可若活下去,將來會遇見更高的道。
既然無路可走,他又一心求真修之境,那便沒什么再好推辭的。
萬瘴谷,那就去吧。
只要自己足夠謹慎,足夠小心,總會有生路可言。
那谷中必然有水行一道的靈物,或者是傳承,是先人遺澤,必然對突破真修有大用,否則他不會在看到萬瘴谷地形圖時心血來潮。
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這是他一直的處世態度。
道經也有言:夫唯不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但李元是個小人,從來不是也不會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先賢們的道理,就講給他人去聽吧。
他要去做小人,他只想活。
所以,王松發現的機緣,他要去奪。
至于真到了萬瘴谷內,大不了自己在其遇險時力所能及的幫一幫,勸退他便得了。
可這時,心中的心魔在鼓動他:奪人機緣,阻道之仇!你不殺他,他便殺你!不如提早下手,以絕后患,也斷了此處機緣走漏風聲的可能。
李元如今再面對心魔,便已經截然不同,他既然下定了決心,那便不是一個念頭能阻攔的,他的處世方式,也不是如今心魔可以改變的了。
一旦有了目標,便不再迷茫。沒了迷惘,何來惆悵,何懼心魔?
李元只覺得元神一清,心中明靜許多,心魔已經去了半數。
心魔這種劫數,唯有越早消掉越容易,因為心魔初生尚且孱弱。否則一旦時日長久,其實力愈發強大,再難根除。
“鐺~”
“鐺~”
“鐺~”
忽然山上的金鐘震動,連綿不絕,漫天陰雨也隨之散去。
晴朗天穹上,有一道七彩虹橋架在兩山之間,另有片片彩霞拱衛虹橋,漫天霓裳煞是好看。在天邊綻放時,如夢幻般的色彩層層鋪開。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層,似無數把利劍刺破蒼穹,灑下一片璀璨。紅色的霞光如火焰般熱烈,燃燒著天空。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不少長老都抬首看去,戊土在天為霞,在地為山,此景此情,仿若王丘峰主留在天地間的最后痕跡。
鐘聲經久方歇,正合四九之數。
護山大陣未閉,一眾弟子紛紛趕向豐仙廣場,李元也起身架云趕到。
縱然如今祁靈門弟子多了幾倍,豐仙廣場只要排列整齊萬人都能容納,所以六百余人匯聚而來仍舊不顯擁擠。
長老們立在最前方排成一橫,執事弟子站在稍后,按照長老們所站的位置往后排列而去。
后面的則是普通弟子候在最末,李元雖然立在最前側,可他的神念穿過一眾弟子還是探查到了王松仍在,也就心里有數了。
畢竟那處連他都覺得兇險,更何況只是突破中期沒幾年的王松?
不過李元也擔心他沉得住氣,耐得住性子,如自己一般修煉到煉氣后期再去取寶。
若無探路之人,李元可就要想辦法引些探路之人了,否則只他一人兇煞太重恐承受不了。
等到眾弟子來齊后,峰主陳觀站在高臺右側,面色肅然道:“老祖法至!”
聞此一言,眾修盡拜,數百人如山如海般的聲音回蕩在山間。
“恭迎老祖!”
六百余位修行者紛紛躬身俯首,不敢有一人懈怠,更無人敢有半分小動作,幾息之間,諾大廣場上,落針可聞,唯有風聲與心聲。
眾弟子色愈恭,禮愈至。
弟子對長老行禮,只需稍傾腰身,加以手禮,行過則復。
面對門中老祖,雖然祁靈門的古規,不必行跪拜之禮,可也要躬身敬至,非允勿起。
在其他宗門仙族中,多強制以跪拜之禮迎之,方顯對真修之敬。
“都起身罷。”
一道蒼老平和的聲音響徹山谷,卻又帶著淡淡的威嚴。
眾弟子這才敢緩緩直起腰身,放下執禮的雙手。
只見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皂衣長袍的獨眼老者,身軀低矮,腰身佝僂,一道斜系額角的黑布罩住了左側眼眶,右眼也被眼皮壓的迷成了一條縫隙,眼神渾濁蒼老,嘴角帶著斑白的半短胡須,
只看他容貌,完全和一門老祖扯不上關系,倒像是個落魄的獨眼山匪頭子。
“王丘雖破境未成,但念其功勞一生忠心用事,造福山門弟子,特抬入宗祠,享身后香火。
此事便由古隄你來辦。”
王尋當眾宣布了王丘峰主的身后事,不同于赫連衛死后只是簡單的吊唁,王丘還被抬入了只有真修能入的宗祠里,這等待遇不可謂不隆重。
古長老忙走出半步,恭敬應道:“是!弟子定全力操持!”
王尋點點頭,又道:“祁、靈二峰不可一日無主,王丘既去,當有新主。
祁峰峰主就由王行來暫代吧。”
“弟子必不負老祖所托,克己奉公,為宗為門。”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緩緩走出,恭敬的行禮接下,無人敢言一個不字。
李元也知道此人,他是王家行字輩的第一首,如王尋老祖、王丘峰主皆是單字,只有王家那一代的首位嫡系才能冠以單名字輩。
年紀看這至少有一百五十歲了,修為雖是煉氣圓滿,可道參都未觀想蘊養完全,自然是沒有半點突破真修的可能了。
不過如今門內煉氣頂層的人物匱乏,也只能如此安排了,總不能一峰之主連煉氣圓滿的修為都沒有吧。
哪怕王行成為峰主,于峰主所代表的寓意不符,但老祖有言在前,老祖之言便是規矩,便是法度。
故而,哪怕余下的幾十位長老中有心競爭者,也不敢多言一字。
“接下來二十載,門內兩年一收弟子,廣招門徒,凡有靈根,且四十歲下者皆可入門內。
并,曉諭廣元山脈,凡散修之輩,無大奸大惡者,皆可入我祁靈門內。只許定為記名弟子,修行資糧,為尋常弟子的半數。
凡有來者,皆不拒。”
王尋緩緩的開口說出了一個令所有弟子震驚的命令,招收靈根放寬年齡限制也就罷了,可竟然連散修都來者不拒的招收入門。
這,簡直是違背祁靈門列祖列先的決定!
“所招收散修弟子,在門內單獨劃一峰,若有忠心可嘉,可造之材,立大功者,可與門內弟子一般,以修為劃分內門弟子、執事弟子、長老之位。”
王尋仍舊不停的繼續道:“且,關閉坊市內百傀堂。
召回在外駐守弟子。
嚴禁私下買賣門內傀儡,門內靈物于外人。
祁靈門從三月后,半封山門,不得再隨意外出。
門中無論弟子、執事、長老皆從三月后開始一月一輪值,每年做滿六個月庶務。
各部需以制作傀儡、靈源珠、五傀環玄大陣為第一庶務。
所需開支用度,大開門內寶庫,以及藏寶閣,并向聞山坊、三青坊、上星坊大批采買。
以上各條各例,全門上下,若有不從者,打入死窟地牢。門內諸事,嚴禁向外私傳。兩峰事宜,若有不從峰主之令,即刻廢除修為,貶為礦奴。
爾等不必心懷僥幸,我會親自監察山門內外,一經發覺,親自動手。
你們,都記清楚了嗎?”
天地一暗,狂風四起,有大鵠之鳥鳴聲遠山,眾弟子只覺得如同頭頂有一柄斷頭刀高懸,后頸發寒。
“弟子謹遵老祖法旨!”
眾人紛紛心驚肉跳的應聲稱是。
王尋冷笑一聲,那副如同山匪的面容映得更加可恐,他遙遙隔空一指,天穹厚厚云層被迫分開,一座古老宮殿懸浮在三百丈上的高空,上書“浮鵠宮”。
老者身化一道流光進入了宮里,顯然他所言的監察并不是說出來恐嚇一番而已。
眾弟子心中一片驚惶,如此情況誰都知道宗門將有大變,可他們卻被蒙在鼓里一般,毫無所知。
李元沉下心來,回憶著剛才老祖所言的規矩,他決定了,不管王松去不去,他都要在三個月內去一趟萬瘴谷。
否則祁靈門封山,只怕一耽誤就是一二十年,乃至更久。他甚至有可能錯失了最佳的筑基時間,到頭來后悔一生。
機緣在前,由不得他不拼一把。
至于奪王松的機緣?
他既然知道了,那便不是王松一個人的機緣,無論人與獸,都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
若真是王松命定的機緣,那么李元是絕對不會知曉的。就如他的萬木界奇遇,亦或者是對方能探查某種隱秘的能力。
那處隱秘能被外人知曉,便說明這份機緣歸屬未定,但凡去者,皆有一絲可能。
老祖離去后,眾弟子仍心有戚戚不敢造次,陳觀峰主便開始分派各處的庶務,安排人手。
陳觀有條不紊的處置著復雜的諸事,還能分心道:“除去身擔要職的古長老、王行昀長老外,三日內我會派人去信給各位分好庶務,三月后再行啟工。
諸位且都先行回去吧。”
此言既出,眾長老自然不會多說什么,都紛紛離去。
李元回到了自家小院里,心里滿是對山門和自己未來道途的擔憂。
他自然是不希望祁靈門出現個三長兩短的,畢竟尋常弟子只是苦些,可散修若想奮進,那就是難如登天。
更何況還有萬木界尚在,祁靈門若毀,那他的萬木界還會存在嗎?
這個自己一身最大的依仗,可不能出差錯。
但僅憑他如今一己之力,對山門的未來而言根本起不到什么用處。
唯有,踏入真修境界!
李元開始閉目養神,并且思量著萬瘴谷內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及應對之策。
直到兩日后,有執事弟子登門,送上了一張靈力隔絕窺探的信件來。
待那弟子離去后,李元坐在長椅上解開特制的法禁,打開信件一看,讓他不由得愣住。
只見那張宣白的細紙上面,唯有四字:
“潛心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