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巡按上了船,自然要選最好的位置。
小吏攔阻不得,又去找人商議一陣,然后前來稟報吳巡按:「大人,我們商議了一下,大人的事要緊,我們先開船到天京城的渡口停下,送你們到了之后,再回去卸貨。」
「這會不會太耽擱你們的事?」吳巡按問道。
小吏忙回道:「大人憂國憂民,我們這點小事,如何能和大人的事相比吳巡按撫須道:「倒是個明事理的,那就這樣辦吧。」
小吏大松一口氣,趕緊告辭去吩咐舵手,準備起航。
吳巡按憑欄而立,眺望東流,對著旁邊的徐青道:「公明還在想什麼事?
徐青:「恩師,事情不對勁。
「怎麼了?」
徐青低聲道:「這船里裝的是鹽。
徐青到底為人多疑,上了船之后,便趁機運神魂出殼。他現在的神魂,
即使白日里,沒有暴曬的情況下,也能出殼停留半響,只是不及夜游那般從容自在。
何況船艙陰暗,跟黑夜無異。
徐青先是偷聽了小吏和里面人的談話,又去查了貨物,才知曉這是一艘走私鹽的官船。
因為林天王沒有跟徐青提走私鹽的事,徐青也沒將林天王去黑吃黑酬金的小島聯系在一起。
何況林天王一開始本身也不是奔著私鹽去的。
徐青將自己得到的信息與吳知縣選擇性提出,只說是自己觀察蛛絲馬跡發現的。
是否事實如此,當然需要吳巡按自己判斷。
「這一船若是私鹽,那可不是小數目。怕不是有上萬兩銀子。」吳巡按一驚。
徐青:「恩師,別忘了他們的鹽引都是真的,那些鹽引拿到黑市去賣,
也值起碼三萬兩銀子。」
吳巡按撫須:「有了鹽引,哪怕是私鹽也能當官鹽賣。」
徐青點頭。
鹽引理論上只能賣官鹽,但是有了鹽引,私鹽能當做官鹽賣,成本直線降低。
「公明,此事,你怎麼看?」吳巡按外事不決,已經習慣性依賴徐青。
徐青:「恩師,記得你說過,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吳巡按聞言沉思一陣。
他被人刺殺,可以說是教匪報仇,那是私事。其實官場的規矩是這樣,
私事再大,那也是私事。出了人命,能鬧大。
但你這不是沒死嘛。
因此要服從大局,沒必要撕破臉。
鬧出去也不好聽,搞得好像我大虞朝政斗跟黑道火拼一樣沒底線,動不動就搞刺殺。
這不就是讓人看笑話嗎,還會讓官心惶惶。
但公事不一樣,鬧得越大越好。
哪怕一個貪官,也希望有公正廉明的官聲。
吳巡按能坐穩這個巡按御史的關鍵便是要有一顆公心。
別的事可以糊弄,國家大事豈能糊弄?
吳巡按想通之后,立刻知道這是一波刷政績聲望的機會,管他背后是誰,他背后可是君父,是皇帝陛下,是天子!
吳巡按狠狠拍著欄桿,說道:「公明,你說得對。本官豈能有負君恩。
這事,本官管定了。」
他是南直隸巡按御史,理論上南直隸任何事務,都可以監察,并有一定程度的執法權,只要事后補上奏本即可。
當然,若是朝廷命官,他也沒法先斬后奏,但監察彈劾是可以的。
一般來說,朝廷都是信巡按御史的,哪怕巡按御史錯了,不是大問題,
也會幫忙站臺。
因為巡按御史代表朝廷的權威。
這也是巡按御史威人心的地方。
徐青說道:「恩師,我算過,船上最多不過三十人,憑我們的實力能吃得下。然后再讓河道巡檢衙門的人過來接管,問清楚他們走私交貨的地點,
聯合河道巡檢衙門一起執法,此事便可以收尾了。」
河道巡檢衙門理論是可以打擊走私的,有相應的執法權,再有吳巡按背書,法理上沒有任何問題。
不得不說,我們李巡檢又要躺贏了。
好大侄,把天大的功勞塞嘴里,想吐出去都難。
李巡檢也是吳巡按的老部下,自然用著放心。
他也有心提拔李巡檢,畢竟自己在南直隸總的來說,還是勢單力薄。這時候不任人唯親,難道讓他任人唯疏不成?
有徐青和法月領頭,加上武僧們,一船上的人,不到兩刻鐘,全數被拿下。
畢竟他們也只是天京城五城兵馬司的普通官軍。
戰斗力屬實一般。
徐青他們搞定之后,自然有他們帶來的江寧府官軍幫忙看守,隨后徐青派了個眼熟的官軍去通知叔父。河道巡檢衙門不遠,半柱香不到,李巡檢就帶人趕來。
隨后清點船上的貨物,將油氈布扯開,里面都是一筐筐白花花的粗鹽。
李巡檢平日里知曉有人走私私鹽,像這樣的官船都有天京城兵部的通行令,平時根本不敢攔下檢查。
見到滿船的私鹽之后,李巡檢依舊被晃花了鹽。
鹽鐵暴利,更是國本。
正因如此,才有人不惜而走險。
無它,利潤太大。
叔父,你在我這呆著就行,剩下的事自然有人處理。」徐青等到李巡檢來,終于松一口氣。
實在是從昨晚到現在,他的心神一直緊繃著,不時還如進入絕對專注的戰斗狀態。
饒是少年人的精力,也頂不住了。
他現在急需要深度睡眠來恢復精神體力。
只是先前的情況,徐青也不敢睡過去。
法月這些人,說到底讓他還是不夠放心。
這世上,他只信李公夫婦不會害他。
高處不勝寒啊。
爬得越高,越分不清身邊人是真心還是假意。
當然,徐青也多少有點精神反應過激,畢竟他氣運里黑氣沒啥變化,足見短時間內,不會有生命威脅的事發生。
但這黑氣到底存在,令徐青不十分踏實。
其實這也是戰后綜合創傷癥的體現。昨晚到底殺了不少人,哪怕徐青,
也會本能有點心理上的應激反應。
有李巡檢陪著,徐青沉沉睡去,只是沒有以往踏實。
恍惚中,他做了噩夢。
看見火光,然后是一張張人臉跑出來,個個面目掙獰,似討債的厲鬼。
他們個個往徐青身上撕咬。
「青銅鏡!」
徐青下意識召喚青銅鏡,卻發現自己就在青銅鏡里面。
「這些惡鬼其實也是我的念頭顯化。」徐青突然明悟過來。
煩人!
被自己的惡念騷擾,徐青頗有些煩躁,卻有些無可奈何。
他發出一聲鶴,強制自己醒來,摸了摸額頭,出了不少冷汗。身旁的李巡檢見徐青醒來,忙問道:「青哥兒,做噩夢了?」
徐青點頭,「不妨事。」
他這休息也沒休息好,但體力倒是恢復了過來。
隨即徐青陷入沉思。
李巡檢知曉徐青有突然想事的習慣,沒有打擾,陪著侄兒。他心里也是心疼侄幾兒,年紀輕輕背負了許多。
只是人在塵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他僅能盡己之力,不給徐青拖后腿。
正常人殺人太多,也會有困擾,若是意志堅定,或者天生惡人,倒也沒啥,甚至能以此讓自己看著很有煞氣,嚇唬普通人。我倒是不怕這些惡念影響我的神智,只是由于我神魂強大,過于敏感,因此沒法將其忽略過去。」
徐青意識到,為何一些古書記載里,修仙得道的人,往往不愿意殺生,
看來也是有相關的困擾在里面。
「哎,還是缺了修煉神魂的法門,許多坑自己不踩都不知道。」徐青得虧自己沒有去參軍,破陣殺敵,否則被這些惡念侵擾,煩也煩死了。
而上次趙宅之戰,他說到底就動手殺了一個教徒,確實不明顯。
大規模殺生的事,出現在昨夜,一下子殺生過多的弊端就顯現出來。
其實這毛病也得神魂強大才能體現。
徐青先前神魂也沒有現在強,這也是趙宅之事過去后,沒能察覺的原因。而且應該可以隨著時間化解。
這就像人內心的傷痛一樣,當時再撕心裂肺,時間一長,自己會本能淡忘。
「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萬劫陰靈難入圣。前人之言,確實發人深省。我現在算是性命雙修,卻沒有正統的金丹法之類來統合自身,走一步算一步,自然對于修行路上遇到的障礙懵懵懂懂,
事到臨頭才能反應過來。」徐青深刻反思,對于修行法門的渴望愈發迫切。
牛魔大力拳丶八卦游身掌丶鶴形術說到底都是修持肉身的外法,不涉及最根本的性命之道,以及更上層的丹道。
丹道不是一個具體的詞匯,而是一個概念。
丹是什麼?
古人修煉提到的丹是金丹,金性不朽,丹代表圓滿。
這種圓滿,其實就是更系統的整合自身一切。
想來想去,徐青還是有些煩躁,乾脆起身到了甲板上打拳。
這官船夠大,甲板十分寬闊。
他展開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練起牛魔大力拳。
昨晚的實戰經驗,正好藉此融會貫通進拳法里。
王護衛提到過,武道練得深處要通「意」,什麼是「意」,王護衛也答不出來。
徐青倒是有點感觸。
他出拳的時候,想像自己是蓋世牛魔,殺生無數。體內的惡念,都仿佛有了宣泄的渠道,這一拳拳下來,威勢駭人。
打了一通拳,徐青非但沒有精神疲憊,還暢快了不少。
果然念頭通達是修煉神魂的關鍵。
「我要是剛才一直坐定,體內惡念沒有宣泄的渠道,反而會越來越煩躁,形成內耗,甚至損傷神魂。」徐青打完拳,念頭通達,快意不少。
而且河面開闊,遠山如煙,更讓人心曠神怡。
天地造化的風景,也是能夠讓人心神治愈。
旁邊李巡檢見徐青神色輕快,終于放下心。另一邊,對官船上小吏的審訊已經出了結果,吳巡按已經命令李巡檢帶來的舵手,開船前往這一船私鹽的交貨地點。
鹽幫走私也是南直隸的一大患。
但是鹽幫總是剿滅不乾凈的,不過能抓住一些,也是實打實的政績,
吳巡按甚至朝廷的人都知道,鹽幫滅不乾凈的癥結其實就是在朝廷自己身上。因為官鹽太貴了,質量又不好。
這是體制的問題,非人力意志可以扭轉。
甚至在百姓看來,官府打擊私鹽,本來就是惡政。民間阻力大,更是加大了官府打擊私鹽的難度。
吳巡按當然不想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謀萬世那是內閣執政要考慮的問題。
他本質上求的是升官發財。
這破官當到現在,盡貼錢去了。
三甲進士苦啊。
另一邊,法月也剛剛結束入定。他的精神很不錯,這時也來到甲板和徐青打招呼。
「徐三元這麼快就擺脫了煞氣的迷惑,讀書人誠心正意,確實在這方面,頗是厲害。」法月觀察徐青的神色,暗自驚訝。
「見過徐三元。」他驚訝之馀,向徐青見禮。
徐青自然回禮,若有深意地說道:「大師好氣色。」
法月人情練達,又深知徐青的本事,知曉對方是在點他殺人過多的煞氣后遺癥的事,法月道:「人造殺孽,心神確實容易受到影響。尤其是徐三元不同于常人,這方面是要敏感一些。貧僧消除煞氣的辦法靠的是本寺佛法,
若是徐三元想學,卻得皈依本寺,方可得到正法傳授。并非小僧故意隱瞞。」
他微微停頓,接著開口:「本來徐三元若是受其困擾,小僧也是打算恢復精神之后,給你誦念心經,平定心神的。」
這確實是他心中所想,因此直率的說出來。
徐青:「大師不必這般客氣,我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就是對這些事比較好奇而已。」
法月:「公子豁達之人,小僧也是深知的。」
他說話時,心里也免不了向佛祖告罪,這偶爾逛語,也是不得已為之。
畢竟佛門有個說法,叫做方便逛語。
乃是為了順應世俗,少起紛爭。
他總不能說徐三元心眼小,直接將自己在城里的對頭起家滅門了吧。
雖說這事是何知府干的,但知情人土,也清楚徐青在里面的作用不低。
這年頭的讀書人,心狠手黑著呢。
昨晚的事,足可以看出來徐公子是何等人。
徐青微微一笑,都是有修行的狐貍,聊天就是累,不過徐青現在挺看得上法月的,他肯定是愿意力挺法月當金光寺的話事人。一起殺過敵,又能一起分贓,這都是關系鐵的證明。
徐青說道:「不知貴寺平日經營什麼為生計?放貸丶收租子——」
法月嘴角一抽,要不要這麼直白,佛祖不要面子啊。
他也知道徐公子是行家,說這些事,看來是想合作。這年頭做什麼生意都繞不開官府和坐地的豪強鄉紳。
徐公子又是豪強,又有官府背景,住持來了也得巴結人家。
法月:「近來僧眾較多,香火較少,哪怕有些公子說的營生,也只是勉強維持收支平衡。」
這是實話。
沒了何知府那邊的支持,香客確實少了許多。
徐青微笑:「我倒是有點想法,想和大師商議。」
結交人最好的手段就是利益捆綁。
徐公子交朋友都是來真的,不搞虛的。
法月一臉求知欲地問道:「還請公子明言。」
徐青微笑:「我實話說,貴寺香火的經營手段太粗糙了,過于依賴達官貴人,沒有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核心競爭力?」這詞新鮮,但也好理解。
「公子請細說,不過小僧有言在先,本寺不做家廟的。」
許多豪強土紳會建家廟,實際上就是純粹放高利貸的場所。
金光寺多少是真心修煉佛法的清凈場所,不想把自己搞得檔次這麼低。
還有一個原因是金光寺是大禪寺的小宗,背后有自己的品牌,成了別的家廟,總部是要追責的。
徐青:「核心點就在于,要讓對方主動將香火錢送過來,而不是因為某個達官貴人的權勢將錢放進來。至于具體的事,咱們回去再說。」
話說到一半,搞得法月不上不下的,恨不得馬上回去和徐青細談。
他也是無奈,金光寺的財政收入不行,老住持現在天天都是一副要法月早點上位的嘴臉,美其名自是不想耽誤年輕僧人的進步,實際上是扛不住了。
法月也沒啥好辦法,日常靠出賣色相,講述佛法,結交貴婦,但那點錢,也杯水車薪。
但住持傳位,他也不能推辭。他不當,總有人想當。
當不了住持,修行資源肯定會大受影響,這都是實打實的利益。
兩人聊天之際,官船終于靠近交貨的小島。
區區小島,自然是沒法靠岸的。
因此得放信號,讓對方派小船來接貨。
在此之前,當然得驗明正身。
不多時,有一艘小船從島嶼岸邊出發,仿佛離弦之箭,朝著官船駛來。
那邊小船上的人,剛和官船的人對上切口。
徐青聽到對方聲音,又用神魂感應到對方雄渾的氣血,一驚:「是他?
這邊官船上早已埋伏好,就等著動手了。
來人正準備上甲板,威武兇猛的氣勢勃發。巡檢衙門的官兵正猶豫要不要動手。
徐青連忙喊道:「住手。」
這倒不只是對官兵喊的,也是對那雄壯漢子說的。
「咦。」那雄壯好漢自然是林天王,一個起身上了甲板,看向聲音的源頭,正是他的好兄弟徐公明。
「什麼情況————」林天王也跟著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