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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馴化

  不多時,在周提學的主導下,大家玩起了飛花令。以徐青現在的學識,

  玩這個自然是綽綽有馀,但他沒有過于表現自己。

  輪到自己時,沒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也沒有太慢。

  但輪到徐青之后的周提學,卻能明顯感受到,徐青知識積累的豐富程度,而且絕對是才思敏捷。

  蓋因徐青接過的飛花令,總是能使周提學十分輕易接上。

  旁邊的蘇憐卿拿起琵琶伴奏唱歌,作為背景音。

  酒桌上的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蓋因吳巡按的面子還不夠大,沒有驛丞沒請來教坊司的歌舞團。

  當然,內里還有一個原因,教坊司的歌舞團如今被別家請去了,對方是武定侯,正在宴請直隸總督丶應天巡撫。

  教坊司也是要賺錢的。

  而武定侯出手很大方。

  何況吳大人做巡按御史只有一年時間,武定侯要是不倒下,往后幾十年都還在。

  官場的事,沒到人家倒臺的時候,千萬別蓋棺定論。

  做人留一線嘛。

  那些見人家勢頭不妙,便跟著落井下石的人,要麼蠢,要麼便是有大仇。

  人之一生,誰能保證一輩子都順風順水?

  皇帝都不敢保證,自己到底會不會有倉皇辭廟日,或去北國留學。

  譬如前朝的一位道君皇帝,在位時,有前人打下的基礎,文化經濟尚在鼎盛時期,結果卻被北虜請去了北方養老。

  在座的諸位大人,自然也不會起哄,讓徐青起來做一首詩詞歌賦什麼的。人家能做出來當然是好的,如果做不出來,豈不是平白得罪人。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啊。

  倒是周提學,看出徐青確實有扎實的功底,于是指著蘇憐卿和屋子外的梅花,說屋內有美人,院中有梅花,以兩者為題,做一首詩。

  這算是難度極低了,也讓眾位大人參與進來。

  許知府是氣氛組,沉吟一會,開了個頭,

  「梅花傲立雪中開,美人容顏勝花來;

  雪壓枝頭花更艷,風吹美人衣袂擺。」

  眾人紛紛稱贊,十分給許知府面子。隨后眾官員跟著做詩,不知不覺輪到了周提學,他作了一首,

  「寒香沁心人欲醉,清姿照眼情滿懷。

  莫道冬日無美景,且看梅花與美人。」

  這一首和許知府的詩算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但明顯吹捧周提學的力度更大一些。

  隨后吳巡按十分直白,表示自己一個三甲同進土,學問粗淺,更不擅長文學之道。所謂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便讓徐青代他作一首。

  眾人連忙恭維,說什麼英雄不問出身,三甲進士,那也是進士。

  畢竟人家說不在意,你不能當真。

  老吳也是豁達人。

  知曉肯定有人拿他同進士出身的事嚼舌根,近幾日參加酒宴,都把自己的同進士拿出來自嘲一遍。

  我自己先捅自己一刀,自然不怕你拿這個捅我了。

  這就好比寫文章沒了下面的人,如果他自己說自己就是個下面沒了的太監,你能拿他怎麼辦?

  吳巡按既然發話,徐青當然只能領命,他倒也沒急著弄出一首來,而是沉吟許久,方才緩慢開口:

  「天桃能紫杏能紅,滿面塵埃怯晚風;

  爭似羅浮山澗底,一枝清冷月明中。」

  「妙!」

  眾人誠心實意喝一聲彩。

  這首詩本就不普通,再有前面許知府和周提學的詩襯托,更顯得清冷脫俗。

  而且詩句之中,滿是對吳巡按的恭維,這馬屁絕了。

  譬如天桃能紫這一句,指的是那些出身好的權貴,這不是暗指武定侯這種勛貴?

  看他能紅能紫,那文如何,實則不過是滿面塵埃,與世俗同流合污之輩,稍冷的晚風,都怯弱畏懼。

  羅浮山澗底,指的就是吳巡按的寒門出身,這有什麼打緊的,一枝清冷月明中。何等孤高清傲,不染凡塵。

  而且這一句,用來寫美人也恰如其分。

  蘇憐卿是教坊司出身,也是寒微低賤之人,不妨礙她一枝清冷月明中。

  全詩無一句梅花和美人,卻極盡贊美了梅花和美人。

  過來參加晚宴,湊熱鬧的方閣老,渾濁的眼神,看向徐青時,閃過一絲清明。雖然對方是江寧府的小三元,但宦海沉浮的方閣老,連三元及第的首輔都共事過,自然一開始不甚在意徐青的。

  現在不同了。

  眼前年輕的身影,令他想到多年前一位同樣有才華的年輕人。

  回首一想,那已經···已經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

  但他還是沒說什麼話,人老了,多做多錯,少做少錯。當吉祥物就是了,沒必要想太多。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這是他能從官場全身而退的秘訣。

  至于他曾經立下的那些功勞,記得的人,終究會記得,不記得的,還是不記得。

  說到底,徐青身上真正令他動容的不是才華,而是他還是一個少年啊。

  若回到少年時,他還會這樣過一生嗎?

  好在,他確實還有機會,重活一世,前提是能沖破那層關卡,并打破胎中之迷。

  否則沒了前世記憶,那還是自己嗎?

  自來,求道之人,走到他這一步,已經十分罕見,能轉世之后,胎中之迷,更是難上加難。

  此外,修煉神魂的人,神魂藏于肉身之中,等于蒙上一層黑布。即使知曉對方修煉神魂,也是看不出深淺的。

  是以,方閣老其實憑經驗,看得出蘇憐卿丶徐青有修煉道術的痕跡,卻也判斷不出對方的深淺。

  而且他不同于一般的道修,實際上本身沒有修煉過什麼道術,這一身神魂修為,全然是壯年時期,在翰林院那二十年,為皇帝編修道藏,無意中練出來的。

  后來他到了地方做巡撫,底下有蓮花教作亂,便率兵犁庭掃穴,將蓮花教當時的總壇攻破,奪取了對方一部分的傳承。

  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神魂修為,在這些專門修煉此道的妖人眼中,竟是深不可測。

  但總體而言,他修煉神魂,在遇到蓮花教之前,十分順暢。

  后來他意識到自己這方面的厲害了,反而神魂修為進境變得無比緩慢,

  直到如今都沒有勘破蓮花教傳承里提到的鬼仙之境。

  又因他手上有蓮花教的部分傳承,所以常年有羅教丶蓮花教的高手襲擾,方閣老煩不勝煩,將那些東西的意境封存,送了出去。

  如此,方才得了晚年的清凈。

  畢竟他致仕之后,身上得到的王朝氣運庇護之力,也大為衰減。

  沒必要留著這些東西,給后人招災惹禍。

  至于為何不毀掉。

  這也是方閣老作為讀書人的情節。

  他讀史時,未嘗不為前人的書經遭遇戰火或者被當權者焚毀而扼腕嘆息。那些傳承,即使來自邪道,卻也不妨礙,它們是前人的智慧結晶。

  若是損毀在他手中,他接受不了。

  何況他的性格是喜歡折中的。

  方閣老出神思考,眾人倒也不打擾他,知曉此老是國老,昔年更有定策,他能被吳巡按請來,實際也是皇帝的意思。

  這也讓眾人能放心跟著吳巡按沖鋒陷陣。

  吳巡按背后有陛下站臺,至少不再是炮灰了,而且大概已經簡在帝心。

  當官的人,有這四個字,升官宛如坐火箭一般。

  坐火箭在大虞朝不是新鮮事,但說起來不是很吉利。因為有位士人,嘗試坐火箭升空,結果摔死了。

  好吧,吳巡按根基不穩,坐火箭般升,也有摔倒的風險。

  但不重要,當官哪有沒風險的。

  升官最要緊。

  眾人見徐青做出一首好詩,知曉他確實有詩才,于是起哄讓徐青再給自己作一首。

  徐青自然沒推辭,但也冥思苦想了許久,才做出來。

  這也是藏拙。

  約莫等了半刻,剛好是眾人失去耐心的臨界點,徐青口占一首七言絕句「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這一首,比前一首,勝在直白,倒也不失為一首好作品。

  詩詞這種,好壞是各花入各眼,而且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鑒賞取向也是不一樣的。

  文學作品的評價,在每個人心中的高低,多在于人當時的處境。

  譬如徐青,前世少年時愛李白,后來工作之后,雖然也愛李白,卻更對杜甫的作品有觸動。

  因為杜甫的沉重厚實,正如他畢業之后的牛馬生活。

  其實如果能肩挑兩京十三省,他也不會覺得沉重,甚至也能有高尚的人品。

  但是沒得選。

  好在,這一世有得選。

  所以他這一世最大的噩夢,便是夢到回前世過牛馬生活。

  或許前世就是他的夢,他本是徐青。

  哪來的神魂被困青銅鏡,不過是徐青自己的一場夢魔罷了。

  漸漸地,宴會也到了尾聲。

  這一場宴會,實際上沒談過時局,沒談過國事。不過大家也算互相認識了,形成一個小團體。

  這就是宴會的作用。

  酒桌上談風月,其名風月,非風月也。

  功夫在酒里。

  但徐青也落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今日文會,眾人公推徐青為第一,這個第一是徐青的詩掙來的,也是吳巡按的顏面。

  彩頭就是劉參將贈送的一匹烈馬。

  不是大家開玩笑說的「瘦馬」,確實是一匹來自西域火云國的神駒。養這一匹馬的花銷,比應天府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銷還大呢。

  有人開玩笑,說是劉參將養不起,所以才送出去。

  馬自然不是現在送來,而是明天送過來。

  劉參將還貼心問徐青要不要馬夫,徐青沒要。倒不是,他不知道馬夫的重要性,只是不知根底的人,他不想用。

  而且劉參將也是客氣客氣,誰會輕易將自己培養的馬夫送人。

  人家跟你客氣,當然不能當真。

  何況徐青回江寧府,找個馬夫,也不是很難的事。

  應天府的水太深,他暫時把握不住,還是等鄉試再來吧。

  走這麼一遭,徐青才能體會到,為何古人背井離鄉會那麼感傷。因為離開自己的地盤,真的是一件很沒安全感的事。

  如果在江寧府的城里,徐青便有說不出的踏實感。

  因為地盤是他自己打下來的,有他的手下,有他編織的關系,而且他的勢力還在逐漸增長擴大,

  到了應天府,這些東西都不在了。

  所以國朝是不允許地方大員,哪怕知縣這種級別,在地方任職太久。畢竟時間一長,扎下根來,想動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而且皇權強盛時,對于地方士紳豪強是嚴厲打擊的。

  徐青即使經營起自己的勢力,有了根基,等到下一任知府到來,也要重新經受考驗。

  熬得過去,那就根基扎穩了。

  臂如淮南的鹽商,玩法就很多。有一任的淮州知府,不好金銀,不好女色,鹽商們打聽出,這人喜歡寫字。

  就讓手下的商鋪丶酒樓去請他在匾額題字,一次題字的價錢是一千兩銀子。

  直接給人砸暈了。

  從此淪為鹽商的走狗。

  宴會散去,徐青藉口和吳巡按有事,讓周提學先回去,自己稍后再回。

  吳巡按的官宅還沒收拾好,暫時住在驛站。有獨立的小院,周圍有繡衣衛保護,確實也安全。

  而且周提學聽說武定侯丶趙太監正去請直隸總督幫忙說情,暫時應該也不會搞事了。所以叮囑徐青一番之后,便放心留下他。

  何況周提學催著徐青明天離開應天府,總得給徐青一個向吳巡按辭別的機會。

  「恩師,你先派人將蘇憐卿蘇姑娘留下,以你的名義。」師生私下見面,徐青直接長話短說。

  吳巡按沒先問原因,直接命錢師爺去辦此事。

  他一個巡按御史,派人將教坊司的當紅花魁留下過夜,頂多算是權力的小小任性,不算什麼大事。

  徐青隨后解釋:「此女有問題,待會請到之后,恩師能否讓我審問一番。」

吳巡按笑道:「公明,你不會是  徐青知曉吳巡按誤會,有心解釋,但話到嘴邊,想到自己一直以來,沒有什麼明顯的弱點。

  俗話說,人無癖好則不可與之深交。

  若是他是旁人,會與自己這種沒有明顯破綻的人推心置腹嗎?

  一念及此,徐青乾脆不解釋了。

  這個世道,你貪財好色,沒有什麼人格上的缺點,落在有心人眼里,還以為你要造反呢。

  譬如水滸里的宋江,閻婆惜那麼好看都不睡,一心和黑道漢子廝混,妥妥反賊一個。

  吳巡按似平抓到了徐青的破綻,十分得意。這個弟子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好得讓人害怕。

  現在有少年人慕少艾的沖動,反而令他更安心。

  這官做大了,最怕就是自己失去對底下人的判斷和掌控。

  他微笑地拍著徐青的肩膀,說道:「放心,此事我不會和周大人提,而且公明也快十五歲了,是時候嘗嘗人間春色的滋味。不過一定要懂得節制。」

  大戶人家,夢遺后就破身的童男子不在少數。

  何況徐青生得高大健壯,如果不是面容清秀,嘴角稚嫩,加上袍服遮擋身材,妥妥一個沙場壯漢。

  蘇憐卿本待離開這里,她現在怕徐青得緊,只想著離他越遠越好。

  沒想到,還沒走出驛站,便被吳巡按手底下的錢師爺帶人攔住,說是吳巡按有請。

  眾目之下,蘇憐卿不好走脫。

  何況附近有繡衣衛的高手,她即使施展道術,也容易被發現,到時候麻煩更大。

  她若是被官府抓住,等于她一條線的人都廢了。

  這也是羅教對待本教重要暗子的規矩。

  而且跟她相關的親近之人,還會被行家法。除非她在被抓住之前,當眾自殺。

  她無可奈何,跟著回驛站。

  期間有其他人看到,也不當一回事,只以為是巡按大人看上了蘇憐卿。

  教坊司的花魁又如何?

  還不是婊子一個。

  敬重你時,喊你一聲蘇姑娘;不敬重你,叫你跪下,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現在蘇憐卿只希望真的是吳巡按找她。

  但是她被帶到了一個單獨的小院。

  「蘇姑娘,咱們可是見好幾次面了。」進入房間,蘇憐卿便聽到徐青那熟悉的聲音。

  晚上,徐青做的詩,一枝清冷月明中,她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現在徐青推開窗戶,明月光如霜雪照在身上,半是霜雪,半是陰影,直接營造出一種恐怖的氣氛。

  什麼一枝清冷月明中。

  分明是活閻王。

  蘇憐卿強自鎮定,說道:「是啊,上次在江寧府水上云間一別,奴家對公子甚是想念。」

  徐青搖頭,「不對,我們第一次見面不在那里。」

  蘇憐卿勉強笑道:「公子,我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見面的。」

  徐青湊近到她的身前,一步踏出,好似踩在蘇憐卿心跳的節點上,恐怖的氣血逼迫過來,眼中好似有一尊夜叉王浮現。

  一聲鶴唳,在蘇憐卿腦海里炸響。

  蘇憐卿神魂受到劇烈的壓制和沖擊。

  一時間腿都軟了,甚至覺得下身有點濕冷。

  徐青就這麼看著她,良久才悠悠說道:「咱們第一次見面在金光寺,還得多謝三娘你替我向府尊大人說好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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