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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象

  “好生熱鬧。”

  俛首在拜的袁晉聽得匡琉亭這聲輕念,方才抬起頭來,卻見后者正立在云端上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重明坊市這熙熙攘攘的景象。

  匡琉亭此行來隨侍人馬也不多,只數人而已。刺史朱彤、假司馬袞石祿、典軍秦蘇弗這州廷中三方勢力代表,赫然在列。

  前面兩者未與袁晉有什么動作,只秦蘇弗給他使了個可以放心的眼神,令得袁晉心頭忐忑陡然降下不少。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筑基后期修士。袁晉看了也只覺面善,隱約認得出其中有幾個人是在糾魔司做個指揮。至于剩下的二三人,也是左近很有點名氣的散修真修。

  諸人之中,只有袞石祿與匡琉亭貼身最近,也足見其在后者心頭的地位。

  近來匡琉亭深居簡出,現身時候不多。外界都傳他是正在閉關結丹,而其每次現身時候所帶的人也都是不同,但這袞石祿卻是必然在側。

  這位袞假司馬似是都已從州廷司馬府卸了職司,只干領著一份不菲的年俸,干得卻是匡琉亭侍從長的活路。

  至于匡琉亭如此重用一位道途斷絕的假丹有何意義?旁人也說不清楚,左右也無人敢問就是。

  匡琉亭從坊市景象中將目光抽回,目中的興致卻還未散。他單手虛扶過后,袁晉便感受到了一股無形之力,任其將自己托起。

  “你便是袁晉?”南安伯今日似是談興頗高,不急著與此地主人會面,還分出心思來與面前這位小角色說話。

  “重明袁晉,拜見伯爺。”

  “你在荊南州時候做的不錯,我在鄭家送來州廷的捷報上頭見過你的名姓。”

  “袁晉賤名恐擾伯爺清聽,特.”

  “哈,”匡琉亭笑著一拂手,繼而言道:“莫跟你那師兄學,不消遣詞造句的,我也不想門內門外聽得都是一樣語氣。”

  “.袁晉曉得了。”

  匡琉亭只點了點頭,也不曉得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他似是并不急于去小環山上坐,只擺手言道:“帶著我走一走吧,聽說當年這里不過是塊白地,全賴你家掌門,才有得如此景象。”

  袁晉試著學起康大掌門的語氣應聲答道:“伯爺謬贊了,這重明坊市虧得二位司馬、市尉供奉用心做事,方才能得如此光景。我家就是此地賃租的租客,實當不得如此贊賞。”

  “是么?”匡琉亭聽后只笑,隨后便就領著一眾大員率先入了坊市之中。

  “不準清街。”袞石祿路過袁晉身側時候小聲交待一句,后者淡聲應了,轉手則給又發了一封信符催康大掌門下山來迎,這才忙趕上匡琉亭的步伐邁進坊市。

  匡琉亭才入坊市,正帶著巡丁隊在外檢索的鄧百川與岳灃二人也一并回來了。

  蓋因越是熱鬧時候,作奸犯科的野修匪修就越難按捺得住。

  在山上的重明宗有了喜事,賓客云集之際,重明坊市近來卻有不少惡事發生。也因此累得這兩位坊市中的大人物整天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客觀而言,他們這卻也是在為才喜得麟兒的康大掌門打著白工。

  匡琉亭并未有與這兩個頗顯狼狽的干吏言談幾句的意思,只興致頗高地帶著人在坊市中轉了一圈。

  二階上品陣法在外頭形成了一座八角琉璃光罩,內里起碼有數千修士正在互通有無。確如匡琉亭所見,這重明坊市確是周遭難得一見的熱鬧之處。

  眾人進門時候有浮在半空的碩大銅鑒照身,卻都不覺有異,只覺黃光暖人。

  這足有一丈方圓的銅鑒確是件質地不錯的二階靈器,喚做“八正佛鑒”。

  據傳是康大掌門從戚師傅那兒購來的,出自海州碧波寺,是戚夫人早年間游歷所得,有明見魔性、洞察妖邪之效。

  初入坊市,袁晉走在頭里,領著眾人踩著青玉磚從不染一塵的街道上走過。

  匡琉亭甫一落腳,面上便就生出些意外之色。以他這南安伯的本事,自是覺察得出這青玉磚下還有玄機。

  他心念一動,雙足下頭的玉磚便就隱隱發亮。再稍一看后,便就了然。

  原來是每一塊玉磚下頭竟都有一張符箓勾連,風雷金火蘊含陣勢,甫一發動,這聲勢怕就驚人。若是有強人以為破了外頭大陣便算穩妥,倉促之下怕是就要吃了大虧。

  隨行在側的都不是庸人,也都為這處設置暗自信服。

  眾人又行了數十步,才來到了坊市牌樓。

  左側是十足有丈長的蜃氣屏立在地上,上頭有今日各家店鋪的招牌產品輪番滾動,看得人不由得咽起口水。

  至于各家在蜃氣屏滾動的時長,自是視各家每月投效坊市的營建數目而定。每月月末都會在例行的公議會上公示,從來不會暗箱操作、最是公道;

  右側則放著兩個玉簍,一個收入門靈石、一個收那些身家窘迫的散修身上的等價靈物。

  牌樓下頭立著一火巡丁,看著甲葉鮮亮、煞氣稍重、頗為精銳。領頭的那火長卻不拿兵刃,一手拿算盤、一手拿稱金桿,做得卻是足斤足兩、童叟無欺的事情。

  匡琉亭看著那玉簍想了一想,便也拿了枚靈石落了進去。見得牌樓下頭的一火巡丁甚是木訥,居然都不曉得攔,這便使得隨行人中好些直接垮了臉色。

  匡琉亭卻是頗覺有趣,他進帝宮都不消花半個碎靈子,這等體驗對他自是難得。非但不惱,還好奇地喚過面色自若的袁晉,好奇起來這坊市一日能收得幾多靈石。

  入了牌樓過后,方才見得坊市的真正熱鬧。

  里頭的各家門面外皆立著一面旗幡,也是件制式的一階法器,可以在日落時候散些熒光。旗桿上頭刻著辟邪猙獸,一雙眼珠無有規律、隨機流轉,監視著往來修士的靈氣波動。

  這旗幡足有一百零八面,分做兩類,一類赤紅、一類泛青。

  這兩者的顏色,卻不是以對應店家身后的勢力大小來定。

  前者是經營超過二十年、且未有被人尋到市尉官寺,告過他們欺行霸市、缺斤短兩的門戶。后者掛青幡卻也不是有過劣跡,只是相較赤旗經營年頭稍短罷了。

  重明坊市的規矩甚嚴,加之這邊鄙地方也無有太多大人物來占鋪子,一旦查實有鋪子敢坑蒙客人,那可是真要被驅逐出去的。

  罰沒所得還只其次,鄧百川與岳灃都是一般不羈性子。犯了事的人家,免不得還得撥付筆靈石來彌補重明坊市損過的清譽。

  若不然,便就是巡丁隊上門與他們講講道理了。

  坊市偏中位置立著一處高大的樓閣,上有禁制。建筑上頭的木氣尚新,顯是剛修出來不久。連帶旁邊的幾家最好的門面,都將鋪子往后挪了數丈。

  這等顯眼地方新加樓閣定有原因,經過袁晉解釋過后匡琉亭方才曉得,原來這竟是座生死擂臺。畢竟重明坊市與天下間大多坊市一樣,都嚴禁私斗。

  可修行人之間總有冤仇,且大多事情也難分對錯,還不如就地做過一場來得干凈痛快。

  依著重明坊市定下來的規矩,這擂臺可不是隨便用的。

  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原因梗概、是否死斗、登擂時間.都得以契約文字,落印清楚。

  至于這擂臺為什么要封禁起來、不讓閑人觀看,?是因為生死之斗對于常人而言何等罕見?

  重明坊市建這方擂臺又要挪出地方改變布局、又要花費靈石修建陣法,自不能血本無歸。將每一場次的斗法角色張貼告知外人,用以售票,方才是快速回本的辦法。

  至于決斗雙方,若不私斗,那便需得說明斗法規矩,延請裁判以示公平;若要死斗,那便需得延請護衛以護周遭安全。

  也就是說,勿論決斗雙方死不死人,重明坊市都要一魚兩吃。

  不過,這擂臺的生意剛開張不久,便要比設計者以為的好上不少。初時時候是有些冷淡,倒還更符合邏輯。

  畢竟生死仇家實是難尋,舍得先花筆靈石,再決一生死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漸漸的,這擂臺卻有了些名氣。因了觀戰人數頗多,可為勝者揚名的關系,不少小家小戶的得意弟子便開始相約而來。

  蓋因這擂臺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只消花點靈石,不消死斗,便可解決私怨、檢驗修行進益;還有筑基真修坐鎮,便是全力施為也不虞重傷;更可打出名氣,以求得各地縣寺征辟、或是高門納婿.

  便數整個云角州,哪里還數得出來第二個這等地方?

  是以這生意還未過多久,便就變得火爆起來。重明坊市自是賺得盆滿缽滿,累得坊市特聘來得筑基真修都需輪轉。

  好事者會弄個所謂的平戎縣七英、云角州龍鳳榜之類的排名,其中多有錯漏、卻不妨礙能得許多實惠。

  而黑市里頭更有人會在每一局都設下盤口,坊市高層也都曉得,卻先不管,只待養肥過后,才好一刀宰了。

  行過生死擂臺,來到坊市出口的角落里頭辟出來了一處散修擺攤地方,雖然寒酸、但也安全。

  蓋因巡丁隊并不會區別對待,若有吃拿卡要等不堪行徑,遭散修出首告了,這些受了恩養的精銳之師照樣要被收拾得哭天喊地。

  由此可見,某位掌門顯是并未忘記自己當年那段足稱艱辛的行商日子。

  蓋因修行人里頭到底還是手頭不寬裕的多些,總有些人愿意逛完坊市之后再來撿些便宜。是以這處地方人氣頗足,攤位少有空置時候,每年算下來也是筆可觀的數目。

  擺攤區末尾有個小攤飄著糖畫的焦香,人氣頗足。

  畫糖老翁修為才止練氣二層,年過古稀,面容卻修整得十分整潔,并不厭人。其手里頭的銅勺是件法器,他溫養得不錯,竟能夠凝氣成絲。

  這在練氣中期以下的散修中算得是個稀罕本事,只眨眼便能在光潔的玉質面板上頭勾勒出活靈活現的靈獸兇禽。誘得女子孩童紛紛從當家人那里索要靈石。

  匡琉亭目光倏地一滯、隱有驚色滲出。

  場中人自也察覺出來了些許不對,秦蘇弗城府差些,面上驚色稍重,只在心頭嘆道:“這孱弱的老翁若是在尋常坊市,漫說掙些靈石了,怕是都難活過幾天。”

  直到匡琉亭將眼神從市尾的“鐵家符箓鋪”的招牌上頭挪開之后,他方才緩聲開口:

  “康大寶卻是個會做事的,平戎縣這么一個下中縣,市面繁榮得都有些不像話了。粗看下來,都已不比宣威城與韓城兩座大邑差上許多了。

  袁晉,你們重明宗每年靠著此地可是生發了不少啊,怎么稅額都不曉得自己往上提一提?”

  袁晉聽得一愣,只覺這貴不可言的南安伯確是不會說人話。這世上能有幾個自己往自己身上提稅額的憨人?

  “伯爺,這確是.”袁晉剛要說話,卻又遭匡琉亭抬手止住。

  后者轉向還有點灰頭土臉味道的鄧、岳二人,輕聲問道:“你們老實講,若這坊市沒有康大寶,你們可做得成這份景象?”

  “怕是難做得成。”鄧百川雖然還有些京畿良家子的驕矜,但面對此問,卻還是頂著自家師父的目光誠聲答道。

  韓城岳家前些年可是被康大掌門折騰得分了家,令得岳灃聽得匡琉亭言出這個名字便就生出不適來,哪還能答。便就只能俛首告罪,言語不出。

  “呵,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啊!”匡琉亭眸光一淡,輕聲嘆過之后,便又將袁晉喚到身前,低語言道:“這個拿去。”

  后者一愣,忙躬身接過,瞄了一眼,喃喃出聲:“《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經》。”

  南安伯嘴角微翹,又淡聲言道:“今日心情稍好,遂幫你一把。至于成與不成,還得看你自身修行才是。”

  言罷了他也不看袁晉反應,更未等眾人跟上,只只身飛出坊市牌樓,往張燈結彩的小環山上行去。

————青菡院中  費南応并未多看懷中孩兒太久,笨手笨腳地哄了約么才不到盞茶工夫,便就交回了正滿眼期待的韓寧月手頭。

  費疏荷笑靨如花,眼神似是都已黏在韓寧月懷中襁褓里的那張小臉上頭,不舍挪開一分。

  一旁才卸了“包袱”的費南応見得此景,似有愣然,目中又生出些溫情出來。

  這場景看得康大掌門心頭一松,至少能證明眼前他這已成了金丹的伯岳,多少還存了些人性。總算未如話本里頭的那般,成了上修過后便就已算不得人,便就滅了六欲七情。

  孩兒吵鬧,費南応顯是不能如老妻一般樂在其中,便就拉著康大寶一道步入院中。

  怎料其甫一開口,就是個對于康大掌門而言,不能算好的消息。

  “靈煥彩丹可是殊為少見的二階極品丹藥,歙山堂中流傳下來的都僅有三枚,便拿了一枚為你所用。疏荷雖是費家女,但到底是康家婦,這丹藥你小子可莫想白用,得用資糧來換才行。”

  費南応言語認真,康大寶也聽得眉頭一抖。只是他這面上恭色卻是不減半分,調整好情緒過后便就要開口:“伯岳說得是,只是小子家中.”

  “莫再言了,這些年來,慣會哭窮。只看你家這一二年里便又有人可以筑基,便就曉得你小子定是攢了大把資糧。從前小門小戶的哭窮還便罷了,而今都是一方人物了,怎么還行故事?”

  費南応擰起眉頭、淡聲開口:

  “這靈煥彩丹可使得妊婦服下之后便定能誕下靈根子,便算在整個費家,也都是用一枚少一枚。而今仙朝與龍虎宗等丹道大宗并不和睦,下一回能尋到這等丹藥不曉得要等到何年何月。

  若是我將愿意賣此丹的消息傳出去,不曉得有多少缺乏底蘊、苦無門路的金丹上修爭相來購。再若是市面上的行情稍好,我說不得連一二件三階法寶都能換得。

  你這小子明明占了好大便宜,怎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卻是小子糊涂了!”面上應承過后,康大掌門也只得在心頭腹誹:“你當初叫人給來的時候也沒說要還吶!當真是白跟你說謝謝了。”

  康大寶想到此處,又將腦袋埋得低了一分,心頭又念:

  “我這伯岳回潁州隨那葉涗老祖修行過兩年之后,這修行本事漲了多少,我卻辨不清楚,但卻真是愈發小氣了。許是不變成這樣,葉涗老祖也不會許他歙山堂分家家主的位置?”

  想得太遠,康大寶忙將心思收了回來,卻不著急說話。

  自上次自己未有與費南応等人一道回潁州面見葉涗老祖,惡得可非是面前這伯岳一人,便連整個歙山堂上下,都對此事頗有微詞。

  也因于此,這才是時隔三年后翁婿二人的頭回單獨相處,自是都找不回當年感覺,只覺生疏。

  康大寶這么一沉默不言、費南応一時也難尋到話講。

  好在此時,卻正有人來解圍。

  臨時在宗門牌樓下頭充當知客的劉雅傳了信符,康大掌門還未看,同樣得了消息的葉正文就忙將開了陣法,門內鐘聲響個不停。

  費南応更不小看,顯是早已感受到了,與康大掌門招呼一聲:“整衣斂容,隨我去迎伯爺吧。他這一回,應不單是來給你賀這弄璋之喜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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