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人間煉獄的偏頭關內,目之所及滿是火光,尸首,鮮血,刀兵。
戎人仰天長笑,他們這些此等士兵不曉得這打了一甲子都沒攻破的偏頭關怎滴突然就破了,但他們此刻不想考慮這些,只想殺殺殺,搶搶搶。
攻下偏頭關的戎族將領,名為烏爾吉,他滿臉大胡子,身形高大,接近兩米,乃是當今草原國師烏達木的兒子。
草原國師烏達木,從前朝活到現在的老怪物,活得久,兒子也不少,有二十多個,但出色的,其實也就不足五人,烏爾吉便是其中之一。
當年烏爾吉十四歲時,烏達木便將他一個人扔去草原,讓其隱瞞身份,自力更生,轉而二十五年過去,他已是數個部落的王,手中統領八萬大軍。
幼年鐵與血的磨礪,自是讓他有了遠非常人的器量與能力,一身實力更是躋身宗師,不過為將者,自身實力只是一方面,領兵作戰的才能才更為重要。
巫明與太子洛述之的合作,自是不可能瞞過國師烏達木,因此讓烏爾吉擔任將領,也是存了讓他拿這份‘先攻’功勞的心思。
烏爾吉坐在馬上,走在殘破不堪的街道,口中提著一缸搶來的美酒,馬后還拖著一位寧死不屈的邊軍將領。
但那將領此刻渾身是血,早已沒了生息,但烏爾吉依舊拖著他不放,不為別的,純粹就是想出一口被偏頭關擋了一甲子的惡氣。
巫明背著闊刀,飛身而來,瞥了眼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將領,面色不變,朝烏爾吉微微拱手,口中問道:“國師何在?”
面對巫明這位實質上的最大功臣,烏爾吉也是帶上笑意,“阿布爾正在大軍后方坐鎮,便在距偏頭關五十里的蒼狼部落內。”
阿布爾,就是戎人對父親的稱呼。
巫明微微頷首,“此刻偏頭關已破,但東北是雁門關,正東是玄武關,東南便是太原,此刻我等在中原的細作已經盡數暴露,若再想攻城掠地,可就沒這么簡單了。”
烏爾吉哈哈大笑,又是灌了口酒,“偏頭關擋我族五十余年不曾被破,此刻屠城,士氣大增,等我等大軍從此關入了晉地,至少也可搶去五成土地,此等戰事,交予我等即可,大人乃毋庸置疑的功臣,等回了草原,說不得還能被大汗賞個漂亮的別乞,成金刀駙馬!”
別乞,草原公主也。
巫明也是一笑,繼而道:“屠城雖可鼓舞士氣,但切莫沉浸于此,此刻狼煙雖燃,但中原各城的反應定然沒那么快,比起享樂,還是當領一隊先鋒軍,直入晉地腹地,殺人掠地,也好讓中原那些土雞瓦狗措手不及,為之后的大軍壓境創造戰機。”
烏爾吉拍了拍巫明的肩膀,大笑道:“本王明白,此刻不過小歇片刻,半時辰后,本王親自領兩千精兵,直入晉地!”
巫明微微一愣,“大王親自去,怕是不妥?”
“大人尚且與虎謀皮,兇險萬分,本王此刻又有何不敢?沒了天險與城墻,論騎兵戰,中原這些孬種,怎可能是我草原勇士的對手?”
巫明搖了下頭,“晉地多山,不適合騎兵沖鋒。”
烏爾吉輕輕抬手,“晉地的地形,我已連夜飽讀大坤遺留輿圖,如今快六十年過去,即便有些地勢有了變化,但也不可能變得太多。”
說白了,烏爾吉不僅想要率先攻破偏頭關的功勞,還想要直擊腹地的功勞…他是想和巫明搶功,才巴不得讓巫明別再插手戰事。
巫明對此心知肚明,但并未多言,只是點頭,“大王當心。”
說著,烏爾吉又是輕蔑一笑,“幼時本王便常聽阿布爾道,中原人,最是會內斗,只需稍稍布置,便會自相殘殺,我等只需從中獲利即可,原先本王還不信,覺得中原能阻擋我等五十余年,定有過人之處,如今想來…”
烏爾吉咂咂嘴,“如今想來,擋住我等的大敵乃是晉王,而非中原朝廷。”
說著,烏爾吉又是輕嘆一口氣,有了幾分英雄相惜的感慨,“晉王堂堂統領二十萬大軍的人杰,竟被自己人如此背刺,也是可惜。”
巫明搖頭失笑,“中原太子洛述之此人心機太重,又太過急于求成,不過是景正皇帝一死,他立馬就迫不及待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削藩與楚地水師,我十年前被國師故意設計,暗中投了他,他還真就對我拋心置腹…”
烏爾吉琢磨了下,微微搖頭,卻是又替太子洛述之說起了話,
“若本王站在他那個位子,也會想盡辦法削藩,據本王所知,晉王執掌二十萬大軍,更有槍魁護佑,而那位公主,背后是十萬水師與兩位武魁,但那位太子,即便登基,手頭上也只有十萬中央軍與一個武魁可用,
而那十萬中央軍就是個屁,雖口稱精兵強將,但甲子來,少來塞外殺敵,龜縮在中原腹地,估摸肚子都比懷孕的母狼大了,真實戰力,定然比不得晉王的二十萬精兵。
老皇帝還活著時,看在他的份上,中原還興不起什么風浪,但老皇帝一死,那太子自然整日擔心受怕,唯恐哪天就被人逼宮。”
這是客觀事實,太子手下能人很多,但偏偏兵力不如晉王,高端戰力又不如洛朝煙,但這兩者,才是決定皇權歸屬最重要的一點…即武力。
太子覺得自己等不了,若真要等登基后再徐徐圖之,削去晉王兵權與洛朝煙的十萬水師和兩位武魁,定變生變。
若先削了晉王軍權,那許然與蘇總捕會不會唇亡齒寒,強行扶持洛朝煙上位?其他藩王呢?
若先削洛朝煙的十萬水師與設計謀害許然與蘇總捕,晉王與其他藩王照舊會唇亡齒寒。
若二者只余其一,那太子還不會如此倉促,但偏偏兩者同時存在。
太子洛述之生性多疑,絕不會寄希望于二者安分守己,不對他的皇位有所圖謀。
先帝之所以靖難,也有當年那位皇帝正大光明削藩,人人自危的道理。
前車之鑒就這此地,同樣的錯誤,洛述之絕不會犯。
率先出手,才是正舉,哪怕是放戎人入偏頭關燒殺劫掠,他也做的。
巫明眉梢輕佻,面露笑意,“大王與太子惺惺相惜?”
“身居高位者,有些事身不由己罷了。”烏爾吉微微揮手,“本王統領蒼狼,天鷹,戰獅三大部落,若部落內出了足以威脅到本王地位的人,也會想盡辦法削了他,只不過不會如他這般急于求成,這事一個處理不好,便是人心散盡的惡果,自當徐徐圖之。”
有人才便打壓,難怪這三大部落,目前也只有你一人拿得出手…這話巫明沒說,只是扯開話題笑道。
“不過晉王此人,的確是英雄也,手握二十萬大軍,此刻被自己人逼入絕境,倒是便宜了我等,待我去將國師請來,親自去太原見他,若他投了我等,心甘情愿交出晉地西涼,那封他一個‘離王’未嘗不可,但如果他不愿,那便由國師親自殺了他!”
話至最后,巫明已是嗓音極冷。
烏爾吉想了想,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明眼人都能看出晉王此刻人心盡散,威望盡失,除了歸降戎族,已經沒了別路…畢竟此刻他就算是想調兵遣將自立軍閥,手下將士至少也有五成不會再聽他的了。
而國師親身入太原,更是無礙…甲子前國師便已經是溝通天地之橋的高手,此去中原,有誰能殺他?蕭遠暮,洞文大師,劍宗宗主,林公公這幾個中原頂尖武魁,不顧前嫌舊怨,一起擼袖子干還差不多,但這想想也知不可能。
就連大離朝廷的三位武魁,此刻也已是分崩離析,恨不得彼此相見就把對方打出屎來。
烏爾吉便微微一笑,拱手道:“本王便不耽擱大人,這便調兵遣將,當作先鋒去了!”
巫明拱拱手,卻是想起了什么,叫住烏爾吉,“大王,雁門,寧武,太原均去不得,你此次先鋒,可是要去南方的河曲?”
烏爾吉勒馬回首道:“河曲距離偏頭關不到百里,以我等草原的駿馬,入夜差不多就能抵達,剛好夜襲!”
“那你可需小心趙無眠此人,他此刻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但估摸就在河曲附近。”
“趙無眠?”烏爾吉眉梢微蹙,“何人?武魁?”
“不是。”
“手握精兵的大將?”
“也不是。”
烏爾吉嗤笑一聲,“那就得了,本王是帶領兩千精兵,而非孤身直入。”
巫明想想也是,趙無眠當初能從大內殺出來,靠的是皇后在身,所有人都心懷忌憚,不敢妄動,唯恐傷了皇后,但此刻他了然一身,真碰見烏爾吉的兩千精兵,拿頭打啊?
他便微微頷首,“一切小心。”
待烏爾吉遠去,巫明波瀾不驚的神情才緩緩帶上幾分嘲弄之意,自語道: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入了套還不自知,還以為能搶功?”
巫明搖頭失笑,“董文禎會死在董玉樓手中,你自然也不例外。”
烏爾吉定然想不到,同為戎人的巫明居然會背叛草原…他當然想不到,因為真正的巫明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這個巫明,是太子洛述之的死士。
洛述之的目的自然不單單是削藩這么簡單,他還想殺了草原國師烏達木。
晉王,楚地水師,都只不過是內憂,而草原國師烏達木,才是大離的心腹大患。
草原大汗不足為慮,不過是國師烏達木的傀儡罷了。
景正帝在位時,多次嘗試殺他,甚至于還死了一位忠于皇室的武魁高手都沒能得手,如今景正帝駕崩,烏達木仍然逍遙在世,背地里不知圖謀什么。
烏達木一日不死,大離便永無安寧之日。
因此洛述之靖難時開始為削藩做準備,自然也不會忘了設計于草原。
目前洛述之對草原的設計暫且不提,而他為削藩做的準備之一,便是董家兩兄弟。
董家,在靖難時乃是將門也。
戎人當時眼看靖難之役,大離內訌,自是不甘其后,借機圖謀,卻被董家死死擋于雁門關外…而后戎族多位高手不知怎滴在層層防衛中,潛入了董家,滅了董家滿門,單留了董家兩兄弟,而后景正帝麾下那位武魁級別高手恰好趕到,救了兄弟兩人,也當著兄弟二人的面,將那晚的戎族高手盡數殺凈。
自此以后,兄弟二人便為景正帝馬首是瞻,償還恩情,自景正帝死后,自是聽命于太子。
只是這兄弟二人不知,哪有什么戎族高手…那不過是洛述之用完即丟的死士罷了。
而董文禎,目前正在偏頭關往東北不足十里的軍營之內。
此刻偌大的軍營,卻是聲音寂寂。
營中將士,多去偏頭關抵御戎族,慷慨赴死也。
董文禎坐在帥帳之中,面前擺著碗水酒,而在他的面前,還坐著百人,均是身著黑甲,面容剛毅而又沉默不言的將士。
帥帳內坐不下這么多人,不少將士都坐在帳外,面前也都擺著一碗水酒。
這些人,有些是當年董家的親軍,有些是董文禎這些年來,于戰場結交的兄弟。
他們誰也不聽,只服從于董文禎。
董文禎坐在帥帳內,視線遙遙向外看去,可見偏頭關內的火照白雪。
他沉默片刻,而后問身旁副將,面容波瀾不驚,保持著自戰場廝殺而來的,最基本的冷靜。
“還剩多少人?”
副將僵硬著臉,沉默了好半響,才道:“將軍麾下,只余不足五百人,其余將士,皆去了偏頭關內,為國捐軀了。”
董文禎微微頷首,面上不帶什么情緒,只是低聲道:“偏頭關內共有軍士兩萬余人,如今只剩我等,你們可是覺得自己跟錯了人?”
話音落下,無人回答,落針可聞。
片刻之后,董文禎深吸了口氣,長身而起,朗聲道:“太子之計,茲事體重,我一直瞞著諸位,如今偏頭關破,王爺身敗名裂,軍心散盡,大局已定,太子已經無需再隱瞞身份,我才可將實情向諸位弟兄全盤托出!”
場中依舊無人回答,寂靜無聲。
董文禎繼續大聲道:“待此事傳遍天下,王爺軍心散盡,再無人愿聽命于他,但這二十萬弟兄,仍是軍身,太子還需要晉軍穩定天下,驅逐戎族。”
聽到‘驅逐戎族’四字,在場將士神色才微微變了幾分,偏頭看向董文禎。
董文禎再次深深吸了口氣,
“接下來,我等將作為賣國求榮的叛徒,被趕來此地的董玉樓將軍所殺!你們會死!我也會死!我乃董玉樓將軍的胞弟,董家為二的后人,董玉樓將軍殺我,實乃大義滅親!隨后,董玉樓將軍更會殺了戎族大將烏爾吉!以身作則,驅逐戎人!如此,王爺的二十萬大軍,至少有六成會自愿跟隨董玉樓將軍!”
將士們微微一愣,神情略顯錯愕。
董文禎頓了頓,繼而神情微冷,幽幽道:“而戎族國師烏達木,不日便會去太原,董玉樓將軍則作為‘清剿晉王’的主力,率大軍前去太原,看似誅殺王爺,實則是為圍剿烏達木,到時,更會有武魁高手鼎力相助。”
此話一出,在場將士們有些人更是坐不住,當場起身。
有人問:“當真如此?”
董文禎嗆得拔出腰間長刀,將自己的左手按在桌上,猛然一砍。
‘噗嗤’一聲,骨肉分離,血光四濺。
董文禎高舉自己的斷手,額上青筋暴起,大喝道:“以此手起誓,定不會欺瞞于諸位弟兄!”
帳中再度沉默。
董文禎喘了幾口粗氣,眼神通紅,“太子即將登基,信不過晉王,信不過楚地水師,決意削了他們的兵權,我理解!但我不愿與之為伍,可太子若是愿殺了戎族國師烏達木…那即便是背負千古罵名,我也做得!”
戎族國師烏達木,刻在所有邊關將士心頭的名字。
邊關將士們無數兄弟因他而死,這份血海深仇,無人會忘。
他們理解了…太子此毒計,不單單是除了晉王這一心腹大患,更是要以偏頭關所有將士,百姓,以及偏頭關周邊的百姓為誘餌,引得戎族國師烏達木來中原,將其誅殺。
何等城府,何等殘忍無情…但為帝者,有仁君,暴君,昏君,未嘗沒有此等歹毒之君?
至少,太子目前所做的一切,不僅鞏固了皇權,更是欲要祛除外敵,只是太過劍走偏鋒,兵行險招,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有此等帝者,要么大離便是落入萬劫不復,要么…便是成千古王朝。
董文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嗓音嘶啞,“我此舉,害的營中兩萬將士慘死,已是無心再面他們的家人,太子承諾,會將所有陣亡將士的家眷接入京中,好生安置,吃喝不愁,我不乞求他們的原諒,只是唯獨對不住在場五百兄弟…”
董文禎微微一頓,“至少,他們是作為英雄為國捐軀,而場中諸位,不僅會死,更是要與我一同被釘在恥辱柱上,承萬世罵名,甚至于,你們的家眷在鄉里,也會飽受冷眼與欺辱,我什么承諾都做不了,只能乞求太子事后,會暗地里好生安置諸位家眷…”
話音落下,董文禎猛然將手中長刀與斷手摔在地上,舉起面前水酒,高聲道:“我對得起太子!但唯獨對不起營中諸位將士!所以哪位兄弟若要離去,我定然不攔!即便事后暴露消息,壞了太子大事,我也認得!”
說著,董文禎掃視面前諸位將士,再度朗聲道:“此刻,可還有人要離去!?”
帳中再度沉默。
片刻之后,帳中賬外,所有人長身而起,舉起手中酒碗,朝董文禎遙遙一敬,旋即將酒水一飲而盡,而后將其猛然摔在地上,大喊道:
“誓死追隨董將軍!!!”
董文禎沉默片刻,對于他而言,自己全家上下,盡被戎人所殺,只要能殺了烏達木,那就算死再多人,他也無所謂。
烏達木乃戎人國師,活了一百多歲的老妖怪,用這幾萬人的命換他的命…他認為很值。
于是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隨后將酒碗猛然摔在地上,大喊道: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死則死矣!我等所行,乃禽獸之舉!只望董某與諸位此舉,對得起天下蒼生!還大離萬世太平!!!”
“對得起天下蒼生!還大離萬世太平!!!”
深山之內,雪幕瀟瀟。
趙無眠望著自偏頭關燃起的狼煙,半響都不說話。
紫衣女子神情略顯焦急,推了推趙無眠的肩膀,“偏頭關破了!接下來戎族便將長驅直入,此乃軍事,非你我所能擔也!此地已經不安全,你快與我一同收拾細軟,逃出晉地…”
“晉地沒那么危險。”趙無眠臉色極冷,卻是微微搖頭,“太子沒那么蠢,偏頭關乃是外三關最外,即便偏頭關破了,也有寧武關,雁門關,與太原鎮守,戎族最多,只能打入偏頭關以南,直至呂梁山…這點土地,還不到晉地十分之一。”
紫衣女子微微一愣,神情愕然,“太子?他不是中毒馬上就要死了?”
“剛開始我也這么想,直到我去了大內東宮,眼看冬燕之人大多虎踞宮內,又聯想到太子中毒,冬燕則謀求真珠舍利寶幢…”趙無眠微微搖頭,
“只要假設冬燕首領是太子,那就一切說得通,這并不難猜,而且李正空還幫我查了幾個冬燕太監入宮前的經歷,結果卻是他們的經歷盡數被抹去,林公公沒必要做此等事,只有太子才需要借此掩飾自己的身份。”
趙無眠冷冷一笑,“想必他們入宮前,都是景正帝亦或是那位‘秦王妃’家族的死士吧。”
景正帝一生嚴格意義上,只有兩位夫人。
一位是洛朝煙的娘親,本初皇后。
另一位,則是當初被刺殺,導致后續一系列靖難之役的‘秦王妃’。
紫衣女子美目望著趙無眠,半響無言,大抵是沒想到自己這位小木匠,居然是個智珠在握,洞察世事的人物…當初聽聞他孤身入大內,還以為他是個只會用肌肉思考的武夫罷了。
“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中?”她不可置信問。
“那倒沒有。”趙無眠搖搖頭,“我原以為,太子是想先抓了我,問出朝煙的下落,而后再實施計劃,這樣就能把楚地水師和許然也拉進這漩渦…如今想來,巫明既然沒有出現在秦風寨,那就是辦這事兒去了。”
“這事兒就是指幫戎族破關?”紫衣女子柳眉緊緊一蹙,“他把人命當什么了!?畜生!”
“的確是畜生,但為帝者,仁也好,暴也好…魄力與器量才是重中之重,太子有賭上大離國運的魄力,只是此舉若只是為了削去晉王與許然的軍權,那可就不單單是劍走偏鋒,而是單純的蠢了。”趙無眠喃喃自語,略感不解。
他沒記憶,不理解大離和戎族國師烏達木到底有著怎么的血海深仇,所以暫時還想不到此處。
“啊?這關晉王和許然什么事?”紫衣女子歪頭茫然問。
“你太笨了。”
紫衣女子柳眉一豎,便要發怒,便看趙無眠接著自語道:
“偏頭關已破,離不開細作的操作,而董玉樓鎮守雁門,如今想必已經拔兵往偏頭關的方向趕去,是為殺了那細作,以得軍心,以便于盡可能從晉王那兒剝幾分血肉出來。”
紫衣女子眨眨眼睛,決定暫時接受趙無眠說她笨,她蹙眉想了想,便問:“那你接下來,是想如何?太子,戎族,晉王三方勢力狗咬狗,我等作壁上觀,豈不美哉?”
“是挺舒坦,如果不是我,估摸朝煙也得被卷進此次爭斗…”趙無眠垂眼望著自己剛剛搭建好的木板,低聲道:“太子原先的預想,不可能沒有朝煙與楚地水師,如今倉促施行,定然是等不及了,為何等不及?”
琢磨間,趙無眠便露出幾分笑意,“希望如我所想。”
紫衣女子此刻也不說趙無眠自戀了,她小手又推了推趙無眠的肩膀,“快別想了,反正目前只是他們狗咬狗不是?我等快收拾細軟,遠離這是非之地吧!”
話音落下,卻看身后勁風獵獵,回首看去,慕璃兒,玄滄師太與柳葉琴也是飛身而來。
慕璃兒語氣焦急,顧不得解釋,“戎族破關!快帶著湘竹離開!她身為燕王長女,決不能死在此處!否則天下便要徹底亂了。”
形勢危急,紫衣女子也顧不得慕璃兒此前打她屁股,連忙上前為三人分了顆免疫屋舍周圍毒素的丹藥,隨后招呼著三人,連連說道。
“沒錯沒錯,快快收拾細軟,一同離去。”
“誒誒,那些蠱蟲我來收,你們笨手笨腳的!”
“虎肉!還有虎肉!這是那木匠打的肉,才吃了幾頓?帶些路上吃吧。”
“衣服…衣服帶著貼身肚兜和薄褲就行了,外衣不換,但內里這些貼身衣物得換呀,不然多臟。”
“還,還有這…”紫衣女子手忙腳亂,繼而卻是望向擺放在屋舍外的躺椅與趙無眠剛剛搭好的秋千,紅唇不由抿了下,面露猶豫掙扎之色。
這些東西,她肯定是帶不走的…等她們離去后,戎族不可能不掃蕩山間,那這些躺椅,秋千,趙無眠剛做出的木桌木椅,碗筷,定然要被戎族搶了去。
念及此處,她便頓感心頭一陣積郁。
她默默進屋,從衣柜的角落,卻是翻出了那被她掰斷的木質小人 她沉默少許,眼神復雜,稍后將其放進自己的懷中,便看向站在秋千前,不知在想著什么的趙無眠,脆聲喊道:“呆子!還站在那里做甚?快背著你的蘇小姐逃命啦!”
東西可以丟,但這木匠不能死…東西沒了,再做便是。
趙無眠沒有回話。
他踩著剛剛搭建的秋千,一躍上了此樹頂端,朝著偏頭關的方向眺望而去。
他那極佳的視力,遙遙可見地平線之外,一抹黑影正以極快的速度朝此地奔行而來。
不過畢竟相距還有段距離,此刻黃昏,那黑影至少要入夜,才會抵達此地。
趙無眠飛身而下,沉默片刻,而后將倒插在雪面上的無恨刀拿起,收刀入鞘。
慕璃兒抱著還在昏迷的蘇青綺出了屋子,來至趙無眠面前,遞過懷中的蘇青綺,也顧不得那羞人的倫理,口中倉促道:“徒兒,快,下山提醒河曲與附近村鎮的百姓,讓他們盡快逃命。”
話音落下,但趙無眠卻是沒有伸手去接,讓慕璃兒微微一愣。
趙無眠問:“他們逃得掉?”
慕璃兒沉默片刻,低聲道:“戎族大軍已至,若是他們打算休整一晚,再拔營出兵,那偏頭關以南的百姓尚有活路。”
“如果他們已經在往此地而來呢?”趙無眠反問。
慕璃兒抿了抿粉唇,“跑得快的,會輕功的,有錢買得起馬的,能跑。”
“不會武功,沒錢買馬的尋常百姓,便該死?”趙無眠又反問道。
慕璃兒被他問得啞口無言,片刻之后,才道:“人力有時窮,世間本就不公,有人假借落水,害了救她之人卻無人懲處,有人以身犯法卻不受其罪,你我救不了所有人。”
趙無眠沉默片刻,卻是自腰后抽出橫刀,橫舉于慕璃兒身前。
他神色平和,波瀾不驚,語氣平淡卻鏗鏘有力,道:“師父,你可知,我爹娘當初為何會給我起‘趙無眠’此名?”
慕璃兒微微一愣。
卻聽趙無眠繼續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如今理應知曉,趙無眠…照無眠,不應有恨。”
嗆——
趙無眠彈刀出鞘,淡淡道:“此刀名為無恨刀,此‘恨’與‘不應有恨’同意,即沒有遺憾。”
慕璃兒聞聽此言,心尖兒猛然一顫,知道了趙無眠想去做什么。
她低聲說道:
“你我救不了所有人…而你是我的徒弟,我習武,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救我身邊之人。”
慕璃兒并不怕戎族大軍壓境,她只怕趙無眠與洛湘竹出了什么意外,便想先將兩人送至安全處。
趙無眠微微一笑,“湘竹師姐,也是師父的徒兒。”
向來瀟灑快意的江湖俠女,此刻美目卻是帶上幾分淚光,她用著近乎是乞求的語氣,小聲好似竊竊私語,“可我還什么都沒有來得及為你做。”
趙無眠沉默片刻,將無恨刀收刀入鞘,而后朝慕璃兒拜了一拜,鄭重行了一禮。
“接下來的布置,我已經盡數在信中交代給了朝煙,她并非看上去那般不諳世事,太子不會是她的對手,而我…”趙無眠微微一頓,而后露出笑容,
“自我蘇醒以來,發生了很多事,但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乃是去河曲為江畔村的村民謀求利益的那次,去之前,我在心底說道‘趙無眠吶趙無眠,你如今既牽扯進此等大事,日后定然會遇見數不清的陰謀詭計,但你可要切記,無論遇見什么事,至少都要做一個人…有良心的人。’”
趙無眠又頓了下,而后笑道:“好在,如今過去一月,我并未改變。”
說罷,趙無眠向后退去,口中道:“師父且去帶領偏頭關以南諸位百姓逃難去,我去拖延時間,莫要讓我爭取的時間白費。”
紫衣女子一直在旁聽,此刻眼看趙無眠竟是要去攔截戎族士兵,她面色當即一慌,快步向前,口中喊道:
“趙無眠!你還以為這是在皇宮大內!?那時候你是有皇后在側,禁衛與大內高手不敢動你,你才能逃出來…你此刻連溝通天地之橋都沒有,去了不就是送死!?你莫要太狂妄自負,不顧性命!”
趙無眠腳步一頓,回首看向紫衣女子,卻是說道:“原來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啊?我還不知你叫什么,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聞聽此言,紫衣女子差點都被趙無眠給氣哭了,她跺了跺腳,“我告訴你我叫什么,你別去!我們一起逃命不好嗎?管那些百姓做什么!?他們明明一個銅板都沒給過你!?”
趙無眠搖搖頭,繼而想起了什么,朝紫衣女子伸出手,“他們沒給我過一個銅板,但你不一樣…還有什么壓箱底的,范圍又大的蠱毒,給我用用。”
“你!你就會欺負我!”紫衣女子是真的哭了,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怎么,她從懷中取出數個毒瓶,用手帕包著,然后用力推到趙無眠手上,“就這些啦!你用了可是要還的!”
趙無眠望著深紫色的手帕,繼而默默從懷中取出一顆舍利…這舍利一靠近手帕,便發出極為猛烈的光芒。
紫衣女子擦擦眼角,抽了下小鼻子,“這是什么?還在發光?”
趙無眠沉默片刻,而后將舍利子拋給紫衣女子,笑了下,
“小西天的尼姑送我的寶物,我珍視的緊…姑娘先替我收著。”
是夜,馬蹄如若接二連三的奔雷于空谷山間響徹。
烏爾吉身著盔甲,領著身后兩千精兵,朝河曲直沖而來。
距離偏頭關最近的城鎮,就是河曲,此外,便是一些人煙稀少的村子。
烏爾吉與身后一眾戎人精兵均是身上帶血,腥味不散,顯然是將那些村子內的農戶村姑,盡數屠殺殆盡。
其中還有不少人帶著嗜血笑容,朝烏爾吉喊道:“大王,河曲這鎮子,你可是有所了解?今晚能不能破城,再屠個城?”
“就是就是,偏頭關的娘們太少,我們人又太多,都不夠分的。”
“不得不說,中原的女人是真夠味兒啊,皮膚又白又嫩,草原那群跟母狼似的女人完全比不了她們。”
“待會兒入了城,花魁怎么分?”
烏爾吉聽到身后話語,微微一笑,自不會敗了他們士氣,便道:“河曲不過一尋常小鎮,守兵頂天也就千人,但并非精銳…精銳都在偏頭關內,他們早便被我殺得一干二凈!”
“倒也是。”
身后響起此起彼伏的笑聲。
自山道一路直行,很快便入了平原,如此便可一望無際。
在夜間,河曲的燈火極為顯眼。
瞧見目標,所有戎人都是心頭一陣興奮,恨不得當場沖進城內,殺男人,搶女人。
但隨著距離的接近,他們眼中的景象也愈發清晰。
忽然間,烏爾吉猛然一揮馬鞭,大喝道:“慢!”
此話一出,兩千戎人當即一同停下,他們雖言辭粗鄙散漫,但動作卻是井然有序。
烏爾吉眼眸微瞇,向前細細打量。
卻見距離河曲約莫三里地的位置,遙遙可見一道人影。
此人身著竹紋青衫,腰間掛著一柄橫刀,手肘搭著橫刀刀鞘,姿勢并不嚴肅,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雪幕瀟瀟,月光揮灑,此人的肩頭已經積了少許雪花,明顯已經在此地等候了一段時間。
而看面容,俊美出塵,但估摸也就二十歲上下。
烏爾吉眉梢緊蹙,“一個人來此攔截我等?有埋伏?”
烏爾吉并不蠢,眼看這年輕人單刀獨馬站于城前,明顯不對勁。
他的副將也是有些驚疑不定,卻是道:“我等自破關后便一路而來,時間倉促,中原若真有精兵埋伏在城內,那只能是巫明那小子是雙面細作,坑害了我等。”
這話不假,巫明的確想要他們的命,但他們的命,得由董玉樓殺了,才算是對太子有價值 烏爾吉料想也是,卻又聽身后有人道:“這人若真想攔截我等,怎么用橫刀?大槍長朔,強弓勁弩,才是軍中兵刃,瞧這樣式,估摸是中原武者,為了什么所謂的天下蒼生,心頭一熱就來攔我們,你看,他居然連匹馬都沒有。”
“對對對,就像那什么,梅崇什么的家伙,他還以為自己是在為黎明百姓辦事,卻不知早就落入我們的圈套。”
話音落下,便是響起了起此彼伏的笑聲。
他們并未掩蓋聲音,青衫男子聞聽此言,神色并未有半點變化,只是淡淡望著他們,卻是在清點人數,低聲自語。
“沒有上萬…一眼看去,應當是一千到三千人之間…”
烏爾吉依舊不解,以他久居上位的閱歷來看,實在是想不出會有人因‘保護百姓’這種幼稚到可笑的理由孤身直面千人騎兵。
別說是烏爾吉,就算是太子洛述之也不會想到,世上竟還有此等人。
烏爾吉,洛述之,巫明都想不到,但梅崇陽,蘇青綺會想到,甚至于,若是換了梅崇陽與蘇青綺,他們兩人也會做出和趙無眠一樣的選擇。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
烏爾吉以防萬一,高聲喝道,“何方宵小,報上名來!”
趙無眠手肘微微向下,緩緩拔出腰后橫刀,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清麗色澤。
他淡淡道:“趙無眠。”
大部分戎人都沒聽清,有人笑道:“娘們唧唧,大聲說話不會?”
烏爾吉武藝最高,倒是聽清了,卻也長舒一口氣,“不是武魁,不是領兵的大將,是巫明提過的中原武者…那有何懼?”
他冷冷一笑,一揮手中馬鞭,也是淡淡道:“殺了他,入河曲。”
“小子!受死!”
戎人當即夾緊馬腹,口中大笑,持槍朝趙無眠沖鋒。
趙無眠身姿挺拔如松,身后便是萬家燈火,冷冷望著朝他沖鋒而來的千人騎兵。
首先感謝能一路看到這里的諸位書友,真的萬分感謝,沒有你們的支持追讀,我肯定寫不到這里。
但我這是長篇,劇情有起轉承合,劇情也是要一步步展開。
只看了一章就瘋狂開罵的書友,希望對作者有些耐心。
我是真的想好好寫一個故事,也想好好寫幾個有血有肉的人物。
而不是單純地第一章結識起沖突,第二章敵人大肆嘲笑主角引仇恨,第三章主角人前顯圣裝逼打臉,第四章搜尸得寶物突破,然后循環往復。
誠然,我第一次寫武俠,各方面都有所不足,但能花錢追至此處,至少能證明,各位書友是知道我這本的文風的吧?
希望能給作者點耐心,讓我好好寫完故事與故事中的人物,萬分感謝。
此外,就是番外。
觀尼姑的票數遙遙領先,怎么說呢,也正常,她是我目前花筆墨最多的女主,其他女主的劇情,都還沒怎么展開。
所以也沒什么說的,明天我就寫篇2000字以上的番外放群里。(不過目前還沒有和觀尼姑的羞羞劇情,所以番外算是架空)
以上。
再度感謝!感謝諸位肯花錢看到此處的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