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陳遠沒有殺了魏瑾瑜。
在劈開墓碑之后,深入地下十數丈的位置,他找到了凌音容。
幽暗幽深的地穴里,黯淡無光。
凌音容卻如此的清晰。
她緊閉著雙眼,嘴角微微上翹,依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
胸前是干涸的鮮血,染紅了那件臨時找來的破舊長衫衣襟。
陳遠怔怔的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最后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些笑容。
“師姐,我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說著,陳遠雙手微微顫抖的擦去她身上的血跡和泥土。
他做的很細致,動作更是不敢逾矩。
魏瑾瑜蹲在地面上,看著地穴中的陳遠忙碌,目光落在凌音容身上。
她看得出神,絲毫沒注意到眼前的視線已經變得模糊。
周遭彌漫的悲傷,讓她眼角不自覺的濕潤起來。
一直等到陳遠躍出來,砍下一棵黑檀樹,長刀做畫般制作一副棺槨,魏瑾瑜才擦了擦眼角道:
“咳,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陳遠好似沒聽到,絲毫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魏瑾瑜鼓了鼓嘴,看著下方衣衫破損的凌音容,她眼睛轉了幾圈道:
“我這里有幾件備用的衣裙,要不要?”
陳遠這才停下手中動作,回頭看著她,臉上面無表情,一雙眼睛說不出那是什么樣的眼神。
平靜,或者死寂,又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
魏瑾瑜被他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自在,側了側身之后道:
“不準偷看。”
說著,她便跳下地穴,自顧自的忙碌起來。
陳遠看了一眼,意識到她的打算,便收回了刀意專心制作那具黑檀棺槨。
雖是簡單的制造,但他也是費盡心思。
棺槨里面鋪了一層樹葉,左右四方有鮮花點綴,他還特意找來一塊玉石當做凌音容的枕頭。
他將一切做到了極致。
但他心中那股后悔、自責和愧疚,也如火燒一般撓心撓肺。
一切準備妥當,陳遠看著那具黑檀棺槨,怔怔的出神。
林間清風吹過,光線穿過葉片之間的縫隙,投在他額間的白發上,將他的眼神也映照的明滅不定。
恍惚間,陳遠來到了內心深處的虛無中。
一頭黑發的“陳遠”,盤腿坐在昏暗的虛無中,滿臉譏諷的看著他。
“嘿嘿哈哈…是不是堅持不住了?”
“我早說過,你不行。”
“哪怕有你那位二弟幫助,你也不行!”
銀白長發的陳遠默不作聲,目光微動,看著角落里隱沒的小陳逸。
耳邊便響起那首童謠。
黑發陳遠罵聲再起,那雙猩紅如血的雙眼瞪著小陳逸,哼哼唧唧。
“你他媽的,下次再見到你,老子一定要斬了你這個混蛋!”
“仗著劍道天資超絕,逼迫老子離開,哼!”
聽著他的叫罵,白發陳遠好似想到了什么,沙啞著聲音開口問道:
“二弟所說的‘復生’,你信嗎?”
“信?信他個鬼!”黑發陳遠哼道:“也就只有你這個蠢貨會信。”
“轉世重修和人死復生完全不同,若是真有那種功法,那些老怪哪個會死?”
“別得不說,第一代絕刀那般強大的實力,他會不去搶奪?”
“別傻了…”
白發陳遠看了他一眼,心神回歸身體,眼睛里映照出黑檀棺槨。
沉默片刻。
直到身后地穴里傳來魏瑾瑜的聲音,陳遠才回過神來,略有傷感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二弟說的一定是真的!”
“無論如何,我都要前往太周山找一找!”
陳遠上前抱起黑檀棺槨跳下地穴,看著換上干凈衣裙的凌音容,他臉上浮現一抹溫柔。
原本魏瑾瑜還想說些什么,俏皮的或者討要些好處的話。
但當她看到陳遠臉上的溫柔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只能靜靜地站在一旁,連呼吸都盡量放緩。
魏瑾瑜看著陳遠抱起凌音容小心的放進去,看著他整理那位姐姐額間秀發,看著他蓋上棺槨。
莫名的她有些羨慕,但更多的則是好奇,她突然很想知道陳遠和凌音容之間的故事。
不知道那會不會像話本上的那樣,俠客與紅顏的相愛相知。
陳遠蓋好棺槨后,幽藍刀意籠罩,一層層冰霜凝結在棺槨上。
直到再也看不清內里的黑色,他才將棺槨扛在肩上一步躍出地穴。
“我送你去鎮南關。”
魏瑾瑜跟上來,冷不丁聽到這話,連連搖頭道:“不要。”
待看到陳遠自顧自的向北面走去,她只好噘了噘嘴跟過去。
“連句謝謝都沒有…”
嘟囔片刻,魏瑾瑜又顛顛的湊過去,雙手背在身后探著腦袋問:
“陳遠,你說說你和這位嗯…姐姐的事情,可以嗎?”
沒有回應。
“說說嘛,就當是我那件長裙的酬勞?”
陳遠依舊自顧自的走著。
他走得很穩,仿佛是在擔心棺槨不穩,擔心凌音容難受。
幽藍的刀意如同一條飄帶,沿著他走過的路,一直灑下點點晶瑩。
魏瑾瑜不禁無言,只能瞪著毫無回應的陳遠。
半晌之后,她心中的不快再次消失,又嘻嘻哈哈的跟了上去。
“告訴我嘛,我保證不告訴其他人。”
“喂,木頭…”
最終陳逸并沒有從李輕舟那里獲得“獎賞”。
不是不想。
而是李輕舟實在拿不出一件能被神通境劍修看得上眼的東西。
丹藥、兵器、鎧甲、法器等等這些,在一名握住長劍的劍修身上實在不適應。
將心比心。
換做李輕舟自身,除了修為和劍道境界外,他同樣不需要任何外物。
沒轍。
陳逸乘興而去,失望而回。
他只能想想,再找其他辦法補全剩下的十五點逆襲點數。
而看到他那副失望的表情,李輕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輕舟兄,你這徒弟…當真與眾不同啊。”三先生面色古怪的感嘆道。
慧凈和尚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天資超絕的人,大都性情古怪。”
“古怪嗎?” 李輕舟想到第一次見到陳逸的場景,他也是在比斗之后討要“見面禮”,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那種莫名奇妙的行為,的確不太符合天驕身份,也與神通境的劍道修為不相符。
“走吧,先前往鎮南關。”
“路上說。”
隨后三先生召集眾人,揮手之間便帶著他們朝鎮南關飛去。
陳逸盤腿坐在云層之上,看著下方的密林,心思不禁有幾分復雜。
這次南蠻之行,他的收獲頗豐。
不僅解決了靈竅氣旋的問題,罕見的達到三十六顆靈竅氣旋,還將修為提升至三品天合境。
并且他還完成了“天下誰人不識君”的任務,劍道進一步提升至神通境,獲得白虎神尊劍意。
再加上秘境內收服的小青龍…
可以說,他的實力比之阡陌崖時有著十數倍的提升。
但同時,陳逸又覺得有幾分悵然。
除了妖魔、南蠻的變故外,還有陳遠和凌音容師姐之間的事情,讓他心中不免生出“有時力量也難以解救悲傷”的感覺。
他能做的不多,唯有一直變強,直至最強。
只有這樣,他才能更好的保護身邊人。
林雪茹,蕭玄真,花仙子,寧雪還有已經前往太周山戰場的詹紅袖、呂成,以及遠在京都府的陳太平和夏綰綰等人。
這些親近之人的存在,方才讓陳逸對這個世界有了歸屬感。
“有時候活著很簡單,有時候活著又很艱難。”
花仙子靠坐在他身側,沉靜的微微低頭,并未察覺他的異樣。
反而是另一邊的蕭玄真看出了陳逸的走神,忍不住碰了碰他。
“師弟,你在想什么?”
陳逸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道:“在想鎮南關外的戰況。”
蕭玄真挑眉道:“這有何可想?蠻人圍殺咱們這么久,等到了那里直接殺出去就是!”
陳逸搖了搖頭道:“不能隨意出手。”
邊關駐守自有規矩,不是他們這些不在編的江湖中人能胡來的地方。
除非接到守將軍令,否則隨意出手有可能影響戰場局勢。
蕭玄真撇嘴道:“我聽李師叔的,他說出手,我就去宰了那些蠻子。”
陳逸啞然失笑,只當她在說笑。
思索片刻,他看向不遠處的李輕舟傳音道:“師父,還有一件事情弟子想要稟告。”
“是你兄長和音容的事吧?”
“師父已經知道了?”
李輕舟傳音道:“為師從你長樂師兄那里已經得知事情始末。”
“那您…”陳逸小心的問道:“您如何想?”
沉默片刻。
李輕舟嘆息道:“世事難料,既是音容的選擇,便就此作罷吧。”
陳逸心下一松,“多謝師父理解。”
李輕舟微微頷首,轉而問道:“你的劍道已經達到神通境了吧?”
陳逸頓了頓,笑著說道:“瞞不過師父。”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輕舟臉上浮現笑容,略一思索道:
“為師如你這般年齡時,劍道差了不知道多少,也是在前往太周山戰場之后方才晉升神通境。”
“不過也因此,受到了諸多限制。”
“哦?”陳逸狐疑的說:“弟子先前就有猜測,您與三先生他們不能隨意出手,真有此事?”
李輕舟點了點頭,看著下方的密林,沉吟道:
“你的修為已經達到天合境,收到太周山戰場的征召已是必然,為師也不瞞你。”
“其實任何進入太周山戰場的人或妖魔,都會在一座名為‘天地橋’的地方留下氣息印記。”
“這道印記不僅代表可以自由進出太周山的身份象征,也是對每個人的約束。”
印記,約束…
陳逸想了想問道:“若是出手會如何?”
李輕舟道:“會受到天地橋的‘責罰’。”
“當然我等并不是無法出手,而是不能使用超出宗師境之上的力量。”
“這也是為何先前我、三先生與慧凈和尚,只能旁觀你等被圍殺的原因。”
聽到這里,陳逸心下恍然,這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師父,您口中的‘宗師境’指的是修為,還是技法之道?”
李輕舟聽出他話里的意思,笑著傳音道:“自然是修為。”
“不過你的情況特殊,劍道境界遠超修為,實力上與一般的宗師相差不多。”
陳逸眨了眨眼睛,問道:“弟子的實力應該還達不到吧?”
李輕舟頓時哭笑不得的說:“你不會以為劍意圓滿很容易吧?”
“眼下的天元大陸上,明面上的宗師所修技法大都只在大成階段,達到通明境界的少之又少。”
“這一點妖魔與我朝情況一致,否則,你以為鎮南關和北雄關如何能堅持到現在?”
“皆是因為超出宗師實力的人和妖魔,幾乎都受到‘天地橋’的約束。”
陳逸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接著問道:“所以,現在我還可以隨意出手?”
李輕舟笑容更盛幾分,說道:“在你沒進入太周山戰場之前,的確可以隨意出手。”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可知如你這般天資絕頂的人出現過幾個?”
陳逸搖了搖頭,他才剛知道約束限制,哪里了解那么多。
“自從魏朝成勢之后,僅有三位,其中之一便是你我師祖。”
“穆青祖師?”
“嗯,穆青祖師當年橫壓蓋世,自下山起,便一路殺伐。”
“不僅殺得妖魔、蠻族膽寒,有她在時,便是西陸佛國也不敢輕易越過羅浮山。”
說到這里,李輕舟有些唏噓的說道:“一代天驕崛起,會改變很多事情,但也鋒芒太盛。”
“事實上,先前你隱瞞劍道修為的做法很對。”
“否則泄露出去,不論妖魔、蠻族,還是同輩天驕都很難容你。”
陳逸皺了皺眉,“這是為何?”
他能夠理解妖魔、蠻人這些外族的仇視,但同輩爭鋒也會?
李輕舟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笑著搖頭道:“為師指的并非天元大陸,而是在太周山戰場。”
說到這里,他頗有些意味深長的說道:“你的同輩并非只有謝東安他們啊。”
“這些等你真的進入太周山戰場便能清楚——那座天地橋既是約束限制,也是對我等的保護。”
話中有話。
陳逸聽得出來,但他明智的沒有過多詢問,點了點頭道:
“應該要等到盛會結束了吧?”
“也許。”
李輕舟想到太周山戰場的狀況,臉色微微泛起幾分復雜。
很多事情他無法用言語表達,唯有親眼所見方才能夠清晰。
同時,受到一些規矩的限制,有些隱秘連他都無法透露。
陳逸見他不再開口,便也沉默不語。
看著一路茂盛的密林,以及遠處若隱若現的巍峨雄壯的鎮南關,他不禁笑了起來。
“沒有約束的出手,倒是個不錯的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