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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知是前塵也斷腸

  陳珩,東彌州容國人,現為小甘山玄真派弟子。

  說來這前身經歷也是荒誕詭異,他本是容國中陳族子弟,年少時,便已美姿儀名動傾國,見者皆以為玉人,時人久聞其名,駕車外出時,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觀者如堵墻。

  或許是因著此番緣故。

  盡管陳珩前身乃是父母無媒茍合而生,陳族卻也未曾對他行過苛待之事。

  名師點訓,怒馬鮮衣,這些高門子弟該有的,他從來不缺。

  又因為陳珩生父早早病亡,他母親——陳族小姐在生產后便落下了血癆的病根,難以教導他。

  族中索性便將他寄養在了一位無子的叔父手中,只待得再稍長幾年,便要過繼到叔父名下,承襲這一房的家業。

  若只是到此為止,一切倒也算得上圓滿。

  少年揚名,親族和睦,雖然生父早亡,卻還幸得寡母在世,能夠在膝前盡孝。

  只可惜,三年前偶然出城時,他遇見了恰巧從玄真派下山踏春的晏蓁。

  從前種種,便盡數化作了東流水。

  這美貌女冠見獵心喜,先是邀陳珩做她面首,被拒后,惱羞成怒,索性也不再掩飾,直接以權勢相逼。

  容國陳族雖是大族,卻非什么仙門世家,并無半個得道真修,連帶著整個容國,都不過是凡俗王朝,哪能違抗得了玄真派的法旨,只得俯首接令。

  不料前身性情冷硬非常,見事情已更改不得,先是拜別了寡母和教養他的叔父,當夜便投井自盡,若非被幾個乖覺的家僮急忙救起,三年前便已斷送了性命。

  聽聞此事后,晏蓁震怒非常。

  非但在陳族里駐進了二百道兵力士,嚴加看守,把府邸圍得水泄不通。

  連陳珩身邊,也跟來了幾個日夜隨侍的玄真派道人,自由不得。

  不過,在陳珩投井后,晏蓁態度終究也放軟了些,雖還是拘禁著,等待陳珩服軟,卻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咄咄相逼。

  而在這片人心惶惶中,終是有陳族人苦挨不住,托人請見晏蓁,向她獻上了一計。

  陳珩前身侍親至孝,因寡母在生產后五勞久虛,染了血癆,他多年來遍尋名醫,成效也甚微,幾無裨益。

  要想使他折腰,拿此事做文章,便可立見成效了。

  聽聞此事后,晏蓁囅然而笑,連夜從玄真派求來丹丸,強給陳珩寡母服下。

  不過三日,陳珩寡母便已肌體康泰,面生紅光。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便是有萬分不甘和怨憤,陳珩也只得拜別了含淚的寡母,隨晏蓁上山。

  事后,那個為晏蓁獻計的陳族子弟陳澤,也被晏蓁投桃報李,讓他如愿拜入派中,隨門中法師參習練炁長生之道。

  但陳珩前身并不知道,在他離鄉僅三個月后,他的寡母便猝然長逝,遺體骨瘦如柴,精血好似全部都流干了。

  補益神精的大丹盡管珍貴,但玄真派并不是沒有。

  不過,一介凡俗老婦而已。

  或許在晏蓁看來,用這等大丹來為她續命,顯然算是愚行。

  那日前身寡母服食的丹丸,并無延生養命的功用,它只是將衰竭的生氣強自提起,固住一時,至于事后的虧損如何,卻不在考量之內了。

  此事終究還是傳至了玄真派,陳珩前身哀哀欲絕,百念俱灰。

  也正是自那個時候起,他便被人用神念日夜監看照顧,身邊再無鋒銳之物,連束發的簪子都要磨去了尖端才肯叫人送來。

  就這樣,前身如鳥雀般又被豢養了三年。

  期間晏蓁為博他一笑,百般討好,知他少時精于音樂,曾遍訪名師。

  便遂在派中大興土木,鑿石開山,營造殿宇宮閣,樓宇金闕,取名為樂善房。

  待得樂善房一修成,就從周圍數國大肆征昭樂師,補入樂善房,以供與陳珩前身唱和。

  可縱是晏蓁費盡心機,前身性情仍是愈發孤僻冷硬,目光深寒如潭,叫人對上那雙眸子都不覺心底發憷。

  這樣的日子。

  直到不久前,西海散修徐偲?一劍斬了晏蓁才得以結束。

  那一天,前身只聽見一聲如雷轟的劍音,茫茫大光充塞了眼前一切,一時竟不能視物,皮膚痛疼欲裂,雙目更是有如針扎。

  等到再勉強睜開眼時,那道令前身恨不得食肉寢皮的纖弱背影已然身首異處,玉靨上仍殘存著不可思議之色,她眼底的殘光叫人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事后,晏飛臣嚎啕涕泣,遷怒于當時隨侍的道人,把他們盡數打進了水牢圈禁折磨。

  陳珩前身雖僥幸沒被徐愢那一劍斬殺當場,卻仍是不慎慎被劍光中的寒斗真炁侵入了臟腑,落了個五癆七傷,再兼之被遷怒,關押在濕寒水牢。

  不過兩個月,便在一個夜里大笑而逝,沒了氣息。

  而原本在現代病床苦捱了六年的陳珩,機緣巧合下,攜著那枚他自小撿來的金蟬,也重生到了這具同名的軀體…

  又梳理了一遍前身的記憶。

  陳珩沉默閉目,良久重新才睜開雙眼,端坐案前,取過一卷白紙,取筆蘸墨。

  待得不知多久,紙上寫滿了靜字,再無可落足之處時。

  他眸底才重新回復到那深暗無瀾的模樣。

  “現在唯有兩件緊要事,首先,逐去徐愢打入我體內的寒斗真炁,是當務之急。有這道真炁存身,莫說修行長生了,只怕,即刻都有性命之危。”

  此世修行,想要步入仙道門徑,必先要得胎息,煉真炁,筑道基,開紫府。

  胎息者,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

  此乃先天一點靈光之火,性也,佛曰:眾生平等,道謂至善之地、性命之源、造化之理也。

  胎息是仙道修行的第一步,不成此境,后來種種,都是枉然。

  而胎息圓滿,性根自現后,于之后的練炁境界中,又須尋得一門練炁法門,才能行那煉精化炁之事,修出真炁。

  這世間真炁共有九階三十六品之分,等第森嚴。

  唯有七階及以上的渾厚真炁根底,方能筑就上品道基。

  而若想結出這等真炁,那么一門上乘的練炁術便是必不可少的。

  “我體內的寒斗真炁想來在高階真炁中也忝列有名,只此一絲,便酷烈無比。若想驅逐或懾服它,自身的修行,胎息都不行,或許唯有練炁,才能壓制一二。”

  念及至此,陳珩不由有些頭疼。

  前身的修行資質著實低劣,不說練炁,便是連胎息都還尚未成就。

  一日悟不得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的氣感,便一日,還是凡身。

  這其中固然有陳珩前身因為母親故去,心死如灰,神思枯槁的緣故。

  但不管如何,重活一世的陳珩,為了延命,為了長生,他都必須要證悟胎息氣感!

  “不過,只有高階真炁才能筑下無缺道基嗎?這偌大玄真派,只怕都難有上乘練炁術。”

  陳珩皺眉。

  玄真派雖在周遭地界風頭正勁,幾乎是無人可擋,但放在偌大東彌州內,便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門小戶,不過千鐘之一粟。

  而前身曾偶然聽晏蓁談起,他們生存的這方天地名為胥都天,統有九州四海之廣大。

  這樣看來,玄真派只怕連千鐘之一粟都難算上。

  “晏蓁還提過,玄真派疑似是玄門大派里玉宸派下轄的數百道脈之一,也不知此言可是真實。”

  收回這個無端的念想,陳珩握住筆,將滿紙靜字一一劃去。

  “除了驅逐寒斗真炁,保住性命外,這第二件事,我還需尋個由頭下山,以避過晏飛臣的遷怒。”

  晏蓁身死后,陳珩前身便是被晏飛臣遷怒,圈禁百日,死在了水牢。

  礙于門規。

  晏飛臣盡管貴為長老,卻也只能以處事不利為由圈禁他,無法直接處死陳珩為女兒陪葬。

  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陳珩如今還未脫離凡身,留在派內,面對晏飛臣,無疑是以己之短對彼之長,殊為不智。

  前身在水牢里硬挨了兩個月,終究還是無奈故去,剩下那四十天,陳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著牙硬生生撐過來的。

  前日當他圈禁期滿,蹣跚走出水牢外沐浴天光時,幾乎又有股再世為人的錯愕感。

  以這具身體的狀況。

  若再去水牢來上一遭,自己遲早也要步前身的后塵。

  “不過,前身雖然被晏蓁折辱,卻因為晏蓁修行的玄功緣故,萬幸還是保有了元陽。”陳珩暗嘆僥幸。

  這具身體本就資質低下,若是連元陽也喪失了,那攀登道途,就更是千難萬難。

  此時,他突然神色微動,側身看向緊閉的府門。

  先是一陣急匆的腳步傳來,旋即,便是叩門和叫喊聲。

  “這又是誰,執事房的人?”

  陳珩起身,先將案上寫滿了靜字的白紙撕碎,盡數擲進煮茶的紅泥小圍爐里。

  “陳師弟,陳師弟,是我!許稚!許師兄!聽說你前日從水牢一出來便領了地淵的符詔?你瘋了?你瘋了不成!別聽刑房那些臭牛鼻子胡說八道,開門!你快開門啊!”

  那人見使力敲了半響,不見門開,聲音愈發急了:

  “師兄我知你自上山后就沒一日是想活了,可尋死也不是這個尋法!何苦執意要去地淵?”

  “你好生尋思尋思,想想還活著的生人,想想,呃,想想…”

  那個語氣突然一頓,有些尷尬,硬生生地往下降了幾個調:

  “想想膳食房的王大娘?那個…你不是喜歡王大娘做的蓮子羹嗎,是吧?要是死了的話,可再也吃不成了…”

  洞府里。

  陳珩掃了門外一眼,眉尾微不可察地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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