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高見從來沒有這么直觀的看見過秋天。
水、空氣、光線,都具有一種沉悶的氣氛,壓的人心頭難受。
高見看見,天空之中偶爾會出現一大團被風卷起的黑色塵土。
仔細一看,那是一群群的蟲尸,和被風刮起的灰塵一樣。
這些蟲尸落到了手上,身上,甚至是頭發上。
它們任憑高見不斷撥動,彈開。
因為它們再也飛不動了,它們全部死在秋日那殺人的風中,天空和巖壁上撒滿了它們小小的尸體。
昔日這些肉體里還跳動著生命,而此刻卻如同塵埃。
高見有些頭疼的將這些黑色的小東西從自己的頭發和衣服上撣開。
而鄒束,則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神情,拔出劍來,揮舞起劍風,將這些灰塵卷起,像是掃帚一樣,把它們掃進了冰冷的河流之中。
“好多蟲,現在還有蟲活著嗎?這些看起來像是剛死的。”高見說道。
鄒束說道:“外面沒有,但如果去那種比較溫暖的洞窟里面,就可以看見,洞穴里還有一些地氣可以溫養那里,這種蟲子就在里面縮著,不過如果風大了,吹到了洞穴里面,就會刮出來許多尸體。”
“看來這地方比我想的要有生機。”高見走在這片枯枝敗葉里面,感嘆道。
生命還真是頑強,哪怕是在這種地方,依然拼盡全力尋找著生機。
“這些一般,真正厲害的你還沒看見呢。”鄒束笑著說道。
然而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地下蠕動了起來。
他們腳下的大地,土壤表面劇烈起伏流動著!
突然,一條巨大的節肢生物爆發而出!
這個詭異的節肢生物足足有兩三個人那么長,多刺而發達的口器,黃白色的甲殼,顯著膨大的額頭還有上面的觸角,前胸背板,前足脛節像是帶著倒刺的鐮刀一般!
這頭怪物,挾著貪婪的饑渴向二人啃噬而來!
高見猛的后退,但他沒有出手,因為他現在傷勢不輕,渾身上下的關節都斷了,實在是動不了手。
不過,鄒束還在,也用不了他出手。
鄒束可是四境武者。
“百獸莽荒!”鄒束很是裝模作樣的喊出了自己的招式名字。
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高見就從來沒有喊過自己要出什么招,他都是悶頭打,時不時搞點偷襲之類的。
可鄒束這時候突然喊了一聲,還挺酷的。
伴隨著他的聲音,卻見他腰間長劍飛出!
氣海之中的武道內氣附著在劍身之上,磅礴劍意顯化,宛若群獸奔騰,一只接一只的涌出!
最開始是牛羊,好像是一境的劍氣。
然后是豺狼,這是二境的。
再之后是獅虎,這應該是三境的劍氣。
隨后,更是奔騰出數十頭玃如!
玃如,其狀如鹿而白尾,馬腳人手而四角,是一種天生異獸。
這應該就是四境的劍氣。
劍氣化作各種獸類沖去,無暇無隙,無邊無際,無窮無盡!轉瞬之間便是數以百波,周圍頓顯無窮劍風,刮骨噬心,奇幻瑰麗!
高見在旁邊看著,嘖嘖稱奇。
原來武者開了氣海之后,以武道內氣,竟然能做到這種事。
他之前都是靠肉身莽死別人,卻不曾見過武者這般絢爛的劍氣。
是不是得找機會把氣海開了啊?
他思考的時候,就看見那只蟲子被劍氣直接踩死,變成了一地爛泥。
而鄒束輕輕收手,長劍入鞘,發出一聲‘蹭’的劍鳴,他一轉身,身上帶著的羊脂玉佩跟著旋轉,搖動,看著有些炫目。
看著他的樣子,高見啞然失笑。
還真是,這人真有意思,無時無刻不想炫耀一下。
看起來,他仍舊是當初那個在縣衙里占了份差事就洋洋得意的年輕人啊。
鄒束這邊,他指了指那條蟲子的尸體,說道:“高老弟,你看看那個東西是什么。”
高見本來是沒注意的,聽對方一說,便走過去看:“好,我看看。”
然后,他走過去發現…
這東西,不是知了猴嗎?
“蟬?蟬的幼蟲?這么大?!”高見提高了音量。
鄒束點頭:“這就是我要帶你來的原因,你知道蟬會在地下吧?”
“是。”高見明白。
蟬的幼蟲,也就是‘知了猴’是會躲在地下的,他們的幼蟲潛伏在地底生活,而且時間很長。
有一年蟬,三年蟬,十七年蟬之類的分別,就是說他們的幼蟲甚至會在地底生活十七年之久才爬出來化作成蟲。
不過,眼前的知了猴…也未免太大了些。
這是活了多久?
“這是百年蟬。”鄒束介紹道:“這可是這片古戰場獨有的東西。”
“蟬之一物,在地底產卵,然后在地底孵化,生活一段時間之后,就爬出來,但在這片地方,恰好是秋分陰氣所在,天地凝滯,它們沒辦法化作成蟲。”
“但是,他們也死不掉,因為它們生活在地底,就和剛剛那些小蟲一樣,可以服食地氣,如此一來,十七年蟬都算小的。
“在這片地區的怪物里面,不乏這種百年蟬,甚至還有千年蟬!目前見過最厲害的,就是一只三千年蟬!”
“三千年前,絕地天通,天神消失無蹤,天地凝滯,那只三千年蟬,就是從那個時候活到現在的,已經成了氣候,只是被我們圍困,躲在里面不出來。”
聽著對方說這些,高見微微頜首:“喔…你說的能把左家人葬在這里的東西,就是這頭三千年蟬?”
鄒束大笑,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一樣:“哈哈!怎么可能,三千年蟬也是你我兩個能碰的?而且那樣的東西,也只有一只而已。”
然后,他湊到高見的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我發現的,是一只一千五百年蟬,在地下溫養了一千五百年,實力能到六境。
“噢?不過這樣的話,我們兩個過去不是送菜嗎?”高見一攤手。
“跟我來你就知道了。”鄒束如此說道。
與此同時,此時此刻,左家的山峰之上。
這座山峰上,一位鎮魔司副將正在這里坐著。
鎮魔司副將,通常來說,甚至比牙將還要高半級,負責實際指揮其他校尉,校尉則指揮各級旗官,最終依次排序到普通士兵。
副將,指的是鎮魔司司馬的副將。
不過…實際情況里,牙將的地位會比副將高很多。
盡管牙將的官職和校尉同級,可宰相門前七品官,實際指揮里,副將的指揮權是遠遠不如牙將的。
在昨天之前,鎮魔司除魔衛里,有四個副將,一個牙將。
唯一的牙將名叫勾磊,司馬的親侄兒,而且能力超群,很是服眾,大家都服氣,對他當牙將沒什么意見。
但是,一般來說,牙將的位置,理應是有兩個的。
副將們,平時都是卯足了勁兒,想方設法能讓自己坐到牙將的位置。
比如昨天幫了高見一把的那位老邁的副將,柏星之。
柏星之現在的心態還是挺糾結的,平時就一直以牙將作為自己的目標,希望能夠成為司馬的直系,這樣一來,以后司馬不管是升任他處,還是回到越州,他都相當于攀上了勾家。
對于柏星之這樣一個沒有出身世家的武者來說,這差不多是最好的出路了。
然而…
新的牙將出現了。
平心而論,新的牙將其實還是挺有說服力的,雖然剛剛到的時候,大家都挺不服氣,覺得區區三境沒資格當牙將,當個校尉都不夠資格。
但是當對方硬撼兵氣法相兩次,而自己屹立不倒的時候,反對的聲音就小了許多。
修為是可以練起來的。
但有些人,練一輩子都做不到硬撼兵氣法相的程度。
所以,柏星之也知道司馬的選擇沒什么問題。
那個叫高見的,確實有資格服眾,也有資格當這個牙將,剛剛見面時候的互相下馬威,已經足夠說服大家了。
只是…
有些失落而已。
帶著這種失落,柏星之在今天早上,卻意外收到了左家的邀請,請他過來喝茶。
明明昨天晚上,柏星之干掉了左家的刺客,但今天,左岸還是邀請了柏星之來到了山峰之上,似乎昨天的事情,并沒有對他們產生什么芥蒂。
柏星之有點好奇左家是怎么想的,所以他來了。
剛剛坐下,他就有些譏諷的笑道:“嗨呀,這可真是,一團亂麻啊。”
柏星之環顧周圍,卻見四周一片廢墟,滿目瘡痍,盡管他們已經盡力在收拾了,可想要一晚上就重建原本的建筑群還是有些難度。
因此,只是清理了垃圾,廢物,破損的房子,留下來的部分還是有些狼狽。
“讓柏將軍見笑了,不過這可是司馬親自出手留下來的痕跡,司馬畢竟是滄州最強的武者之一,也不算丟份兒了。”左岸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給柏星之斟茶。
“也是,對了,你們大早上的突然找我做什么?讓我來看看你們有多狼狽嗎?”柏星之沒有喝茶,而是盯著左岸問道。
左岸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一副老邁的樣子:“唉,柏將軍這話說的,你我同病相憐,怎么會如此出言相譏?”
“同病相憐?你左家家大業大,還用得著我來同病相憐?我也配和左家同病嗎?”柏星之笑道。
“那肯定啊,咱們都有一個病啊,高見這個人,可真是會惹事。”左岸如此說道。
“左岸,你在這里毀謗我家牙將,是什么意思?”柏星之端起茶,但還是沒有喝。
左岸則隨口說道:“是勾家牙將,不是你家牙將,你不會覺得鎮魔司和司馬是一家的吧?他是流官,當不了一輩子司馬,最終還是要回勾家的,到時候可就和滄州沒關系了。”
這話似乎是戳到了柏星之的痛點,柏星之沒有說話,而是開始喝茶。
“你看,咱們還是同病相憐的。”左岸開始擺弄茶壺。
“他人之得,非吾之失,有什么好嫉妒的?”柏星之回答道。
“我也沒說你嫉妒啊,只是說同病相憐而已啊,難道是說我左家嫉妒高見嗎?”左岸如此說道。
這話給柏星之噎了一下,讓他有些惱羞成怒,于是放下茶杯:“如果只是說這些的話,那左家怕是如愿不了。”
“高見雖然年輕,但注定前途無量,高這個姓氏也不是什么大姓,在滄州也沒什么根基,不是世家子弟,靠自己能耐往上爬,我輸了就是輸了,不至于心胸狹隘到要借你們的手來對付自己人。”
“說一千道一萬,鎮魔司不是勾家,但現在他是鎮魔司的司馬,和我就是同袍,你們想從我這里下手,是看不起我嗎?”
看見柏星之這個反應,左岸連連擺手:“欸,當然不是這個說法,我是真覺得我們是同病相憐的。”
“柏將軍,這世上之事,無非就四句,嫌人窮,怕人富,恨人有,笑人無,你不是出身世家,雖然天賦出眾,但從小到大,也吃了不少苦吧?我知道,你對我的敵意,多半也就來源于這個。”
柏星之不說話,只聽著左岸說。
不過,左岸說的也沒錯。
他已經不年輕了,和高見那樣的小將不一樣,他的胡子都白了,算算年齡,他已經一百多歲了。
對武者來說,這個年齡可是相當大了。
盡管按照常識來想,武者的身體好,應該活的更久才是。
可實際上,武者普遍短命。
武者修行體系中,少有開命門的,再加上武者多要打熬身體,一不注意就要受傷。
像是錘煉氣血,很多時候你是不知道‘恰到好處’和‘練傷身體’的區別的,很多人跑個步都能把自己膝蓋跑廢掉。
這一切,都需要有前輩指導和資糧充足才能避免。
而且,武者戰斗也是要沖到最前面的,身上的暗傷一般很多,因此老的都特別快。
只有那些世家出身的武者,有寶物溫養,有名師指導,有充足的藥物,也不需要和人隨便動手拼命,那武者‘身體好’的優勢就能發揮出來,能比其他道統活的久一些。
而對于柏星之這種來說…
他的命沒有那么好。
面對左岸的話語,他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