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什么名字?
好像不記得了。
但就記得,好痛,好恨。
最后,好像是要勸夫君…勸夫君…勸夫君什么?
腐臭味傳來,那是垃圾和身體爛在外面里的味道。
身上有許多地方長的癬開始發癢,頭逐漸變的痛起來。
衣物泡在水里,衣服和襪子等等東西都泡一起,不知道泡了多久?水都已經變色了。
等等,好像不止衣物。
自己也泡在水里。
為什么?
記憶模糊不清,身體瘙癢,沉重的抬不起來。
而這時候,它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
“我來給你們伸冤了。”
只一句話,它就醒了。
醒過來,她卻發現,自己的全身已經泡浮囊了。
沒有那么痛苦,可是有一種難以抵抗的瘙癢。
它開始抓撓自己的身體,誰知身體早就發脹腫了起來,皮薄如紙,只是一抓撓,登時皮破肉爛,鮮血淋流如雨。
可它卻不覺得有什么痛的,反而覺得暢快,更是用力抓撓。
這般暢快之下,心中悲戚似乎愈發沉重了起來。
但又不知道哀傷的是什么,不由得原地哭了起來。
皮破腥血流,身傷時時裂。
青斑腹肚脹,鼻孔有沙泥。
渾然不覺痛,只是心傷傷。
霎時間,鬼哭啾啾,陰風陣陣,愁懷萬縷,淚不能干。
這一哭,周圍似乎有許許多多的人,也跟著哭了起來。
垢面蓬頭,愁眉皺眼,俱化作無盡哭聲,在這郊外之中,滴滴血淚流下,好似下了一場血雨。
若是凡人在這里,光是聽聞這鬼哭血雨,怕是就要魂膽俱喪,動彈不得。
這幅場景,著實有些壯觀。
無數鬼怪,無數殘骸,他們搞不好都說不清楚,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可就是哭,好像有無盡的悲戚說不出來。
哭聲不絕,瘴煙之內,血肉糜爛,淋漓滿地,看不見幾具完整的尸體,狂魂怨鬼,不得解釋,惹得陰風重重,不見天清日朗。
骨若有知,呻鳴於野,滄州城曝尸以萬數,呻鳴之聲,又何其盛焉?
這里也不是什么‘崗’,準確的說,這只不過是滄州外城那無窮無盡的扭曲小巷之中的一處死角而已。
這依然是在城市內,周圍是因為過度違建,而導致垮塌廢棄了的廢墟。
沒有規劃的城市就會出現這種廢墟,時常被當做垃圾堆使用。
這些垃圾里,什么東西都有。
來到此處,高見站在血雨之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是準備來的,這是計劃好的。
可是…
當他真的說出那句話之后,當眼前的眾鬼被喚起的時候,高見卻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眼前這些尸體…
他們不是什么古戰場遺骸,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不是什么驚天冤屈,怨氣震霄。
他們就只是出生,然后…死去,或許他們自己都有些麻木。
有多少愛恨情仇,有多少生離死別,又有多少真情流露?
但這些都沒有意義。
都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一點不錯,滄州外城有千萬人,也就是說有千萬個不同的故事,千萬個主角。
可惜,對世界而言并非如此。
眼前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悲歡喜樂,崇高低劣,其實都沒幾個人在意。
下面的生生死死,眼前眾鬼啼哭,
有的是遍身死血淤紫黯色,或鼻有血或清水出。
有的是傷處有血腫,皮破處四畔赤色,骨并筋皮斷折。
有的是骨折,腸臟出,大片浮皮,紫赤,皮肉緊硬攣縮。
有的是身體光腫,面黑,有青黃膿水流。
有的是遍身上下尸脹臭爛,蛆蟲往來咂食。
有是是三四次經火,肉色皆焦赤,有舊瘡癤瘢,新傷舊傷一并覆蓋。
一座亂墳,土野狼藉,竟沒有幾個全尸!
唯一一個全尸,就擺在最外面,應該是今天下午才有人拖過來丟掉的。
而且,高見還認識。
他今天下午,就聽說過這個女人。
而且,這個女人也是眼前亂葬崗中,最先蘇醒的,似乎也是唯一一個還具備比較清醒的意識的。
鬼死后,如果久久不入輪回,那么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逐漸殘缺,逐漸忘記自己是誰。
如果它執念和怨念很深,或許還會記得自己要什么,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知道自己想要,這樣受到驅使,說不定還能修成鬼怪。
但如果怨念被時間磨滅了,那他們就會變成純粹的陰魂,一種不知何來,不知何去的陰魂,變成厲害的鬼怪出場的時候周圍圍繞的陰風。
這座亂葬崗,陰魂占多數。
而眼前的女人,運氣很好,她下午才死,所以神智最清醒,只是有些茫然而已。
人死之后,多是如此。
看見對方蘇醒,高見頂著血雨,走上前去,蹲著下來,握住了對方的手,阻止了她自己抓撓自己的肉身。
再撓下去,就沒有人形了。
就在高見握住她的手的時候,一股濃烈的怨氣襲來。
眼前的女鬼露出了獠牙,蒼白的面龐顯露出了敵意,雙目漆黑,瞳仁擴大覆蓋了整個眼白,來自鬼魂對活物下意識的攻擊性瞬間充斥了周圍的亂葬崗!
幽鬼之類,失其所居,喪其骸骨,相與悲怨,天生就具備強烈的敵意和攻擊性!
但高見沒有停下,而是輕聲說道:“萍兒,你叫萍兒,全名是劉萍,是三岔河水神的第九房小妾。”高見說道。
說著,他看向周圍的亂葬崗。
天陰雨濕,凄神寒骨,
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
其他的冤魂還在暴動,但是他們似乎都沒有神智,或者說不夠清明。
只有這個叫劉萍的,因為尸體還算完整 “我是劉萍…我,死了?”
噢,對。
我死了。
意識到這點之后,身體不再瘙癢,一股強烈的劇痛和窒息襲來!
很多鬼怪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如果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能讓他們回憶起來很多事情,不過…這是有風險的。
回憶自己的死狀,會讓很多鬼怪失去神智,畢竟他們本身就已經失去了完整的思考能力。
劉萍被高見提醒了之后,她想起來了。
她希望夫君下點雨。
因為她知道,大家都沒水喝,全指望買水和雨水。
買水太貴了,要十錢才能打來一桶,一桶只夠全家人喝的。
因此,很多人,如果不下雨,都不會洗澡。
但這樣的話,身上會生瘡,如果再不洗,瘡就會爛掉,流血流膿,然后就是發燒,起不來床,很多人都會這么死掉。
所以她經常勸說夫君,多下點雨。
她答應了夫君好多事情,該做的,不該做的,都答應了。
只希望多下點雨。
但是今天下午之后…她被丟進了河里。
或許是因為要有第十房小妾了吧。
窒息感壓迫著劉萍,痛楚令她完全失去了人形,只能聽見劇烈的嘶吼,還有不斷閃爍的魂魄,似乎正在受到強烈的折磨!
如果是白平的話,肯定有往生咒之類的手段,幫助他們解脫吧。
但高見不會。
高見只有兩個辦法幫他們解脫,一個是讓他們魂飛魄散…
另一個,就是眼下他做的這個。
感受著劉萍那強烈的痛苦,高見握住她尸體上的手,握的更緊了些,說道:“我來幫你伸冤了。”
“有什么冤屈,就告訴我。”
劉萍的身軀開始扭曲。
能說嗎?
能信嗎?
窒息感,痛楚,難以想象的瘙癢和無法形容的壓抑,再加上四周的鬼哭血雨,一片狼藉的亂葬巷好像地獄一樣。
能信嗎?
“相信我。”高見緊緊握住。
能信。
劉萍睜開了眼睛。
停止了哭泣。
隨著她的停止,四周那些早已喪失了神智,化作普通陰魂的孤魂野鬼們也跟著停下,只剩下幾個寥寥的哭聲。
“那人…是本地的水神,有牌位的,先生,你——”劉萍終于恢復了一星半點的神智,開口說道。
“水神嗎?那碰巧了,我前兩天才殺了一個河伯,專業的很。”高見松了口氣,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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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高見離開那座亂葬的垃圾堆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知道了情況。
其實,沒有什么超乎想象的展開,沒有什么那種難以置信的惡行。
財主老爺,因為積德行善,被鄉里人當做恩人,死后被供奉了香火,當了神。
很正常。
老爺當了神之后,作風和以往一樣,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
就是這樣。
爛大街的故事,說出來都丟人的小事,劉萍自己也不是什么絕世美女,只不過是長相清秀一些。
酒桌上拿出來當談資,都嫌棄這種事情太小了,顯得有點雞毛蒜皮。
沒有坑殺四十萬的血腥,也沒有屠滅十三國的氣魄,就連做壞事都不如那些聲勢動天的大惡人。
所謂財主,家資算來算去,也就只有二三十金而已。
說他的什么享受,其實算來算去…
不過是幾戶人家的閨女而已。
不過是幾百家人日常的孝敬罷了。
不過是平日里隨手拿走的幾個饃饃。
不過是路過的時候順手抓的幾只雞。
不過是讓你過去幫忙做點工,拉點磨。
不過是反抗的時候踢你幾腳,家丁打你一頓。
甚至就連剝削都顯得那么沒有含金量,還處于原始的強掠階段,比起那些精妙的金融手段不知道差到什么地方去了。
僅此而已…
過年吃的白面饃饃被順手搶走了,整個年,一家人坐在破屋里喝稀粥,面對面說不出話。
做工勞累了一天,回家一看,發現自己家的活還沒干,又撐著再干一遍。
家里的雞被抓去吃了,原本幾天一個的雞蛋沒有了,孩子問以后什么時候能吃雞蛋。
被家丁打了,手指被碾子軋斷了一節,好不容易養好之后,做工的時候更費點力。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但就是逼死了十幾戶人家。
就害死了七八個閨女。
人命就是這么不值錢,有時候丟了只雞,沒了幾個饃饃,人也就活不下去了,感覺日子沒了奔頭了。
說起來都是小事,有時候一年也就幾百錢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都是這么過來的。
誰讓財主勢大呢?誰讓他和當官的關系好呢?誰讓他交得起供奉呢?
但有時候啊…就是過不去啊。
過不去,那就這樣吧,一個想不開,也就這樣了。
說來不稀奇,到處都是這樣死的人。
就連劉萍說起來的時候,好像她自己也不那么怨恨了。
這些事情,說出來之后…好像就不大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連受害者自己都覺得好像當不起這么大的怨恨。
高見只是沉默的聽著。
他回想起了,他最開始遇到的那個低山村,他好像有點明白了那個人為什么要自殺在白平面前了。
寧泰縣城一片寧泰,到處好像都沒什么大事。
滄州城也是一樣,他和白平和過客一樣路過的時候,也沒發現有什么特別不對的事情,路過也就路過了。
神朝如此宏偉發達,奇觀遍地,各地看起來也富碩,糧食生產一直都不低,養得活這么多人口,而修行法也較為普及。
乍一路過,就是如此富饒美麗的國度。
因為這些都是小事。
在神朝如此龐大宏偉的基調面前,幾只雞,幾個饃饃,幾個閨女又算得了什么?
等到聽完之后,高見只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于是,高見離開了。
留下了原地的陰魂,不斷吹拂著垃圾場。
三岔河水神,位置很清楚,神廟也很清楚。
高見牽著走龍,一路走去,已經是晚上,可以看見神廟前面,有許多敲鑼打鼓的人,應該是在迎親。
這邊,喜氣洋洋,花重火明,荷包繡鴛鴦。
那邊,敗冢荒丘,天陰鬼哭,夜雨似血腥。
這讓高見輕笑一聲。
還真是巧了。
上次,也是一堆人敲鑼打鼓。
“你在這兒等我幾分鐘。”高見拍了拍走龍的脖子。
走龍打了個響鼻。
他是戰馬,所以不怕廝殺,不怕血跡,所以不用擔心受驚亂跑。
高見穿著一身校尉的官服,走進了成親現場。
拔刀,銹刀刀尖一寸,光潔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