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車輦還沒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從冷白成了昏黃,花氣彌散開來,一列宮女走入場中,往案上奉上了糕點,個個飄帶輕裾,連身形都如一個模子刻出來。
“冒昧相問,閣下…可是裴液少俠?”李琛雙手交迭,微微躬身,是個很鄭重的叉手禮。他行罷禮后嘴唇微抿,稍微有些拘謹。
裴液見得這襲龍紋玄袍,正在心中回想稱謂,陡然見對方先躬了身,心里難免“啊?”了一聲,連忙抱拳還了個揖禮。
若說身形,這人和張鼎運相差仿佛,但要高上一些,因而喜氣就少些,倒更有些沉默寡言的意味。
雖然崔照夜受姜銀兒央告,沒把她在幻樓認錯世兄的笑話說給裴液,但裴液入宮前卻是翻看過仙人臺材料的,腦子一轉已經對上號。
“雁檢裴液,問九殿下安。”
“不必不必,我,我是有些私事想請教裴液少俠,不知閣下方不方便。”
“殿下請說就是。”
李琛轉身回到席上給他斟了一杯酒,敬上,已習慣跟在李西洲后面聽調聽宣的裴液這時真有受寵若驚之感,連忙雙手接過。
李琛的坐席大概應該在前列,但他就只在李碧君前面就座,裴液沿此次序往后瞧了一眼,見昨夜那個被他扼住手腕的八公主正臉色微變地看來。
“因為,當日朱雀門劍賭時,我也在臺上觀劍。”李琛有些磕絆,但語氣很誠懇,“我覺得裴少俠的劍用得實在很厲害,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劍。”
“…”猝不及防的吹捧令少年莫名臉熱,他摸了摸頭,笑了下,“是,是嗎?”
“是!”李琛見他笑,也笑了笑,“后來我找崔照夜問,想請她給我引薦裴液少俠,她,她就讓我先進了那個同好會。然后我資助她們印了些本子,辦了幾個活動,后來崔照夜就說我可以來見裴液少俠了,所以今日來跟裴液少俠打招呼。”
“…”裴液有些無地自容,“我出宮就讓崔照夜把這什么會解散掉,她全是騙殿下錢…”
“沒有沒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和會里的人一起玩兒也很有意思。”李琛立刻擺手。
旁邊李蠶南皺眉:“你又加了什么會?”
抬眉警惕的瞧了裴液一眼。
“啊,是裴液少俠的同好會,崔照夜組織的,很正經的。”李琛認真解釋道,“啊,對,你沒見過裴液少俠。他是去年秋冬神京城里最異軍突起的天才劍者,年前朱雀門前劍賭,一劍勝了修成天麟易的四殿下——上次我不是跟你講過,修成后的天麟易有多厲害嗎?”
“你少胡說!他怎么可能比兄長厲害?”
李蠶南瞪了他一眼,忿忿地斜眸瞥了下裴液。
本來瞧見雍戟和李幽朧一同前來就惱,這直腸子弟弟一開口更令她羞怒。
她怎么沒見過這人,昨夜鐵箍一樣扼著自己腕子,夜里回去才開始痛,現在還留著一圈深深的青紫。她全然記得他冷冽的眼神,以及那襲紅衣來后的那句,“這是我的人”。
她就只能離開。
明明是清思殿蓄意破壞她的親事!
現下光天化日之下了,她要做宴席的主角了,一會兒母親兄長都會在這里,這時又碰上這人,正可驕傲地高高昂起頭來,誰知笨蛋弟弟第一句話就是“他一劍贏了你兄長”,分不清自己在拆誰的臺子嗎?
“你懂什么,我兄長又不練劍的。”李蠶南道,“那比試就像他站在那里不動,賭別人能不能刺中他一劍,這也能叫比試嗎?真要打起來,他憑什么是我兄長的對手?”
言罷微昂下巴,冷淡瞧了一眼裴液。
“…”她這話說的也沒錯,賭測不等于實戰,但贏了就是贏了…李琛心里想著,抱歉地看了一眼裴液。
裴液自早不置這種氣,伸手拾了李琛案上一塊剛上的雪白軟糯的糕點。
李琛扯了扯李蠶南袖子,眼見沒有回應,只好轉向裴液:“裴液少俠,這位是我姐姐,我們聊我們的好了。”
神色有些懊惱。
“沒事兒,我都認得。”
李琛也離了坐席,兩人往邊上靠了靠,立在一株開滿淡白的梨樹下,鼻翼全是繚繞的清香。
裴液往上首看了看,李玉瑾已經回去了,但雍戟依然沒有落座,在亭中憑欄而立,在他望來之前,就已在安靜看著他。
裴液抬手咬了口點心,挪走了目光,移到了李知身上,這位四殿下依然是幻樓初見時的天人模樣,落座后似乎沒再動過。
他收回目光:“殿下也喜歡劍嗎?”
“我習劍的。”李琛立在樹蔭里,身體似乎放松了些,“那天在幻樓,我也去攻鶴咎的‘七步劍御’了,走了四步。”
“唔,那很厲害啊。”
“還是有很多地方需要進步。”李琛低頭笑笑,轉而道,“裴少俠,崔照夜說你沒有師承,那你平日都是自己找劍練嗎?”
“嗯,差不多吧,我現在在修劍院里,里面劍術很多,我照著劍梯自己修習。”裴液三兩口吞下這喚作“雪娃娃”的小點心,覺得頗有些好吃,上前兩步又拾了一個回來。
“我也是這般,但如此一來,裴少俠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什么問題?”
“我平日也這樣自己搜劍來練,但因為沒有一條固定的師承,習劍時上遇到的問題就千奇百怪、散得很開。”
李琛道:“譬如我請一個劍師,他在這幾門劍上的問題能為我解惑,但換了一門劍,他就也所懂不深了,于是又得更換劍師或者找人拜問…所以我想這種路子不是不需要師長,而是要天下到處是師長才行,裴液少俠不覺得嗎?”
“嗯?”
“我沒覺得遇到很多問題。”
“…”李琛沉默一下,“那么,是我天資不足,不合走這條路嗎…可是我也不好拜入劍門。”
“也不是。”裴液仔細想了想,認真道,“我覺著,習劍其實像寫話本。總是先鋪開,最后再收回來。而不拜劍門呢,只是不走洞庭劍、云瑯劍這類天下已有的體系,卻并非沒有自己的體系。”
“踏上習劍之路后的第一件事,就得想好自己要練成怎樣的劍術,能鋪開多大的攤子。如果你覺得練得很吃力,掌控不住拉扯得太開的劍術,不妨就收緊一些,找到自己恰好能掌控的寬度。”
李琛怔了一會兒:“原來是這樣。”
“嗯。”裴液把點心吞進肚里,拍了拍手。
李琛安靜了一會兒,臉上不自覺露出個笑,看向裴液:“裴少俠,你真厲害,不僅能用出那么神妙的劍術,還有如此高屋建瓴的見識。”
“啊,殿下太過譽了。”
李琛背了背手,這時候他的小動作才越發像一個談到感興趣之事的十五歲的少年,笑著道:“沒過譽,真的裴少俠,我這幾年經常在神京看人比劍,有時候也能看到驚艷好幾天的劍,但你那天的劍一出手,那些記憶就都黯然失色了。”
他太會夸人了,裴液想。
比起總是說一些令他心停身僵的怪話的崔照夜,少年努力克制又真摯的話語顯然更令人受用。
李琛背著手搖晃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又偏頭道:“裴少俠,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你隨便問。”裴液現在予取予求。
“就是,我聽崔照夜說,”李琛頓了一下,“說你和云瑯明劍主認識…請問是真的嗎?”
裴液緩緩轉過頭,看向他。
李琛張著兩顆黑亮的眼睛。
一些久遠的記憶涌入了腦海。
“假的。”裴液道。
“…啊?”
“我和琉璃劍主…也談不上什么交情,只是見過幾面而已。”裴液手交握起來,看向他,“你有什么事找她嗎?”
“哦,是這樣啊。”李琛有些失望,“也沒什么事。”
他望著梨花靜了會兒:“我就是想見見她。”
“嗯?”
“因為明劍主除了劍術當代獨絕,叫我心馳神往,而且…”他頓了一會兒,“據說她有一顆永不煩擾的明鏡冰鑒之心,在這樣的塵世里,那該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境界啊。”
他仰著頭,目光發怔,裴液忽然一下子好像回到博望武館的晚上,初次見面的李縹青也是這樣望著天空,說“真想見明劍主一面啊…她那么好。”
裴液怔了一會兒:“我還以為,你想去求她帶你去云瑯學劍什么的,畢竟你的問題,在天下劍宗的云瑯最好解決了。”
“怎么可能。”李琛低下頭來,笑了,他交手握在身前,“我不能離開神京,也沒想追求那種生活的。”
“那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
“想要?”李琛笑了,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說了很莫名奇妙的話,“沒什么想要,我就這樣活著,就很好了。”
“錦衣玉食,有劍可求,想要的劍法和名師大多都能觸到。”十五歲少年的影子這時候又從他身上淡去,語調平和而像個大人,他看著笑語交談的宴場,“裴液少俠應該不清楚,但我母親離世得早,所以也沒什么牽掛,只幼時和南姐姐一起玩到大,稍微大些又認識了崔照夜,只要她們兩個過得好,我就滿足了。”
“…唔,那很好。”
“所以,我冒昧打擾,是想請教裴少俠一些私事。”李琛歉意一頷首,鄭重認真地看著少年。
裴液微怔:“你說。”
“裴少俠,有婚配或者侶人嗎?”
“冒昧。”
“沒,沒有,怎么?”
李琛垂了垂眸:“裴液少俠若沒有心儀之人,愿不愿意稍作考慮…做個大唐的駙馬。”
裴液抬了抬手,但那個雪娃娃已經吃完了。
李琛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宴場,目光看著那個腰背秀挺,姿態微昂的少女背影:“雍李之親,不是件你好我好的事情,南姐姐什么都看不出來,她嫁去北邊,不是什么幸事。”
“南姐姐其實小時候就是這樣,她很在意母后和兄長,很在意別人怎么看自己,很不喜歡談麟血的話題,什么都寫在臉上。”李琛道,“我也不知道她剛才為什么跟你發脾氣,但她脾氣去得很快,從來不記仇的。”
裴液這時差不多明白了,從他們往下,是李碧君李無顏這樣的小孩兒;從他們往上,李幽朧孤來孤往,李知不言不語,李玉瑾早已成年…在這座偌大的宮城中,八殿下和九殿下理應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崔姐姐很聰明,什么都看得清,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我擔心什么。所以我唯一憂心的就是南姐姐。”李琛輕聲道,“崔姐姐說你品格光明,誠毅果敢,所以我想…”
“抱歉,我沒這個想法。”
“嗯。”李琛點點頭,似乎也在預料之中,“是我冒昧了,只是暫且一問。南姐姐的婚事倒并不急,只是現下我不想她嫁給雍戟。”
因為自己是李西洲的人,裴液想,大概摸出些這里面的想法,李蠶南本身生在哪邊無可改變,但要對抗五姓方向的拉扯,自然和晉陽殿下綁在一起是最好的。
如果李西洲也有讓自己的人借駙馬之位進入宮闈核心的想法,那大概就兩全其美。
裴液是這么猜,未必九殿下是這么想,他瞧了一眼身旁這圓潤的少年,笑了笑:“談何冒昧,不過我一定不得八公主垂青,浪費美意了。”
李琛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道:“裴少俠,等羽鱗試的時候明劍主會來神京的,屆時我努力謀取和明劍主見面的機會,若成的話,咱們就一起去。”
“…”裴液沉默了一下,很久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了,他抿了抿唇,“也不必那么麻煩,到時候我幫殿下遞個拜帖,但愿不愿意就看劍主的了。”
李琛微怔一下:“裴液少俠,不是不認識明劍主嗎?”
“…有時候,也認識。”
李琛默然一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心中想崔照夜的介紹也未必客觀,“誠”字用在這位裴液少俠身上還需斟酌。
裴液禮貌笑了笑:“那就暫且別過,我去那邊問些別的事。”
李琛應了聲,裴液朝著李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