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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云外信

  裴液想起來前幾天在捉月樓的那次交談,面前的女子說“實在不幸,兩次狼狽的樣子都被少俠看見了”。

  誠如是也,那兩次偶遇中使他先入為主的形象,可能是絕大多數人都想不到的一面。

  眼前這種優雅精美、溫婉安定才是女子一直以來的主色調,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光風霽月,書卷氤氳,是博望名聲如玉的女君子。

  每個人都相信,這道身影永遠不會做出失禮的舉動,這雙唇也永遠不會吐出不真的言語。

  而這時,裴液感覺自己撕開了這片幕布,像前兩次一樣,女子沉重狼狽和鋒利的一面再次展露在自己面前。

  或許傷悲,更容易在能夠共情的人面前流瀉。

  “.我沒太懂,齊姑娘。”裴液認真看著她。

  “捉月湖的事,既不是‘絕無可能’,也不是‘希望不大’。”齊昭華低聲道,“在我這里,它其實是十拿九穩。”

  “裴少俠剛剛說的對,我確實沒法想讓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沒同意幫我做這件事,我確實是不如少掌門了。”女子輕聲一笑道,“但這事怎么可能是他說了算呢?裴少俠也太天真,七蛟六分之一的入賬來源,駱掌門是不會輕易點頭的。”

  “.”裴液怔怔地看著女子。

  齊昭華回看著他。

  “.原來如此。”裴液長長呼了一口氣,“所以.上次說的張君雨古光之事,齊姑娘已經查問過了?”

  “事實昭昭,有什么好查問的?”齊昭華看著裴液,然后忽然淡聲道,“裴少俠也不要挑撥離間。”

  裴液笑嘆:“抱歉。”

  齊昭華也對他露出個笑,但這笑就像個暫時擠開水的石頭那樣短暫,一拿出來,那種沉郁又立刻涌了回來。

  “因為我只有一把刀。”女子低下頭,兩只纖手已經無意識捏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交出去,還是捅出去.”

  “所以.”

  “所以,希望裴少俠可以告訴我些事情。”

  “這可以幫你做出決定?”

  “.不能,不論裴少俠告訴我多少,我都下定不了決心。”齊昭華道,“我是希望少俠告訴我的事情可以直接替我決定——人在迷茫的時候,可以由外界推著走。”

  裴液沉默了一下:“齊姑娘想知道的是?”

  “翠羽對七蛟的進攻形勢,詳細的。”齊昭華看著他。

  “.這是很重要的情報。”

  “如果裴少俠認姓齊的朋友。”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笑嘆道,“齊姑娘的演技實在太好,某一瞬間,我也有真幻難辨之感。”

  齊昭華露出一個淡雨般的笑,但不言不語,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你怎么能懷疑這個笑是假的呢?

  她分明在你面前撕開了所有的幕布,流露出了最真實的情感。

  雖然沒有任何懇求,但她確實帶著痛苦的眼神向伱伸出了手。

  裴液忽然意識到,女子在不同時候露出的面容其實并無所謂里外和真假,在每一個時刻,她的樣子都是那么令人信任。方繼道、尚懷通、自己.每個和她打交道的人,都會毫不懷疑自己看到的才是女子真實的一面。

  “.我認。”在這樣蔓延的念頭中,裴液斂起了笑容,“前兩天里,翠羽已基本將州城東北的三條街納入控制。而在今天日落前,翠羽就會進入南城,最大的一次行動會隨著武比進行,在那之后,州城里的七蛟勢力會在半個月之內被基本清理完畢。”

  “.我想知道捉月湖的事情。”

  “捉月湖要麻煩一些,五湖幫在上面盤踞日久,即便沒了七蛟支撐也是塊費心的骨頭,翠羽可能要花費一兩個月來拆解入手。”裴液道,“不過我們會在三天之內切斷七蛟和五湖幫的聯系,所以對七蛟來說,三天之后這份湖上的產業就和他們沒關系了。”

  “.三天?”

  “三天。”

  裴液認真道:“而且在這件事上,翠羽要通過白司兵走官府的路子,七蛟是想不到會這么快的。當然,失去七蛟洞后,五湖幫會更加混亂頑固,齊姑娘分湖的事,今年肯定就不行了。”

  “.這兩天雖然確實有些跡象,但我沒想到翠羽竟然如此得志。”和剛剛裴液一樣,齊昭華怔了許久。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她抬頭看著裴液,“在我看來,駱掌門仍是博望江湖的頭號人物,尚懷通也依然是年輕一輩的第一人,七蛟縱然什么地方受了些損傷,根節也依然密布博望城。我實在不知李縹青有什么倚仗,好像一月之間就能覆滅七蛟。”

  “不必一月,十天之內,七蛟在博望城的產業就會徹底斷裂。”裴液道,“這就是我告訴你的事實,齊姑娘。”

  “希望能夠為你祛除些迷霾。”他補充到。

  “.我猜‘迷霾’這個詞是少俠在近十天之內學到的。”

  “.是。”裴液無奈一笑。

  齊昭華展顏一笑,身上那種沉郁完全不見了,只剩下一種輕快的鋒利:“少俠完全為我驅散了,這份情報,對我真的很重要。”

  言罷,女子躬身一禮,轉身往文士那邊而去了。

  裴液走回來,李縹青仍坐在原地,漫無目的地翻著《概論》。

  等裴液坐下,少女把書合起,推回他面前:“聊了什么?”

  “向我打探翠羽的情報。”

  李縹青一笑:“她是以為你和方公子一樣嗎?”

  而后又一嘆:“尚懷通不知如何欺騙,連居士這樣光風霽月的人物,也肯為他前驅。”

  “是啊,看起來挺可憐的,我就告訴她了。”

  “哈哈哈。”

  李縹青瞪他一眼,只當少年在開玩笑,伸手往文場那邊一指,裴液順著看去,見齊昭華走到了尚懷通面前,男子含笑詢問了兩句,捏了捏女子胳膊,似覺得衣衫有些單薄,將手中的大氅披在了女子身上。

  “你瞧,他是故意在眾人面前展現和居士的親密。”少女道,“因為居士的名聲太好,他和居士綁在一起,尚懷通這個名字也就變得高而白了。”

  裴液緩緩點頭。

  “這就是今天難弄的地方。”少女嘆道,“鷺洲詩會,畢竟是齊居士的主場,有她傾心支持,今日很難有誰聲名能超過尚懷通。”

  “無礙,‘名’而已。”裴液安慰一句,再次端起書。

  但這次卻被少女一手按了下去:“先別看啦,和大家玩會兒吧。”

  “啊?”裴液怔愣一望,只見翠羽諸人早已緊緊圍坐起來,十多個腦袋湊在中間,歡快地笑談叫喊著。

  透過縫隙往其中一望,正有兩只手對在一起,連連的碰撞之聲不斷傳出。原來是弟子們實在技癢難耐,不知誰提議開始在打指上劍了。

  而且確實有幾道希冀的目光不停地看過來——能三生殺七生的劍道天才,誰不想看他露一手?

  你不想嗎?你不想嗎?還是你不想?

  反正我想。

  要不是事實擺在這里,要不是小師妹金口玉言,誰信這種鬼事?

  可惜大家期待好奇了兩天,好不容易這人到了面前,卻是太專注努力,好像還有些架子,只靜靜倚在樹下手不釋卷,除了少掌門大家都不太敢跟他搭話。

  可他越不出手,大家就越是心癢。

  “唔。”裴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合群,猶豫地看了看手上的書,轉過頭,少女面帶請求地看著他。

  裴液于是抱歉一笑,把書合上:“不好意思,是不是讓你有點兒丟面子了。”

  少女撲哧一笑:“哪有這種事,他們覺得天才就是應該不一樣,只是很想見見你的高招。”

  “這個事情我確實完全忙忘了。”裴液嘆氣道,拍了拍手上的書,“應該一個月內時時細讀的,現在要在七天之內看完。”

  李縹青偏了下頭,笑道:“以前真沒見過你這么好讀書的樣子,晚兩天就晚兩天嘛。”

  裴液一嘆,起身拍了拍屁股:“這個晚不了。”

  兩人來到翠羽弟子們圍得緊緊的圈子旁。十幾顆腦袋一抬起來,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十幾人紛紛挪屁股給少年騰出位置,一時簡直有些騷亂。

  裴液連連抱拳才接下這份熱情,然而在騰出的空地上坐下,卻見剛剛在切磋的兩人也停下了,一張張仿佛閃著光的面孔齊齊望過來看著他。

  裴液真是有點兒如坐針氈,抬頭求助地望向少女。

  “裴天才比較靦腆,大家繼續按順序玩就是了,他來的晚,就排在最后一個沒關系的。”李縹青也笑著盤坐在草地上,“大家太熱情的話,裴天才又要被嚇走了。”

  裴液連忙點頭:“對對對,我是奉懷鄉下人,沒怎么見過指上劍,就過來湊湊熱鬧。各位師兄師姐不用管我,我不是什么天才,劍術造詣也淺薄得很。”

  這下諸弟子消去了關于“架子”的誤會,各自相顧一番,倒是再一次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感嘆——這便是天才的謙虛。

  總之這陪笑盤坐的姿態確實令弟子們感覺親切了許多,剛才斗到一半的兩人也繼續開始。

  無非是《碧光》《玉影》兩篇中采擷出來的招式,招式既然無有高下,勝負便全看劍手的素質。裴液也看得津津有味,許多專用于指上劍的小手法小技法他都不曾見過,唯一可惜之處在于奕劍雙方確實劍道水平不高,很多劍招其實并未吃透,打出來的不是“去形留意”,而是“似是非是”。

  若嚴格按照當日少女所言的標準,他們其實是不夠資格打指上劍的,或者說,這只是打著玩兒,這并不算真正的奕劍。

  但反正大家打得起勁看得也起勁,倒也很樂呵。

  “咱們之前是純為切磋,而照這樣按勝負來打的話,就有些規則在了。”身旁少女偏頭道,“簡單來說,擊落對方劍為勝,掌心正中、手腕脈門兩處也是一擊致勝,其他部位則累積三次為勝。然后擊中手指不算勝點,但此指不可再用。”

  “唔”裴液緩緩點點頭,忽然想起,眼珠一轉道,“那這個是不是也是一寸長一寸強?”

  少女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氣笑道:“那樣沒人跟你玩兒的!”

  “偷偷加半寸,我覺著沒人計較吧。”裴液不肯放棄自己的小聰明。

  李縹青不說話。

  “你說是不是?大家玩這個,總不能都要先精細比過長度吧,那也太幼稚。”裴液戳了戳她,低聲道。

  “我不想理你。”少女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而且覺得你確實有點兒讓我丟人了。”

  直到沈杳楚念等幾位年長些的上來,這場游戲才真正進入了奕劍的層次,場面也頓時精妙好看了許多,不時有驚呼和喝彩響起。

  最終是沈杳一連擊敗了三位師兄一落劍兩擊心,奪得了這一輪的第一。

  然后這位年長的女子笑著看向裴液李縹青二人,李縹青手一攤:“我最晚坐下,是排在裴液后面的。”

  裴液呵呵一笑:“那我來。

  然而他手往隨身提著的小袋子里一掏,卻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的指上劍忘帶了。”

  也就是當日李縹青送給他那枚木中嵌鐵的,少年還沒有將這新鮮玩意兒作為飾品隨身佩戴的習慣——事實上他也沒有佩戴任何飾品的習慣,于是只妥善收在了包裹里,沒往這隨身的小袋子里裝。

  “用我的用我的.”諸弟子紛紛遞上自己各式各樣的小劍。裴液打眼一掃,卻沒有一個是老老實實地用宗門配發的那一柄,蓋因這東西雖好,但人人都有,大家也就不大愛用了。

  裴液正有些眼花繚亂,忽然一道流光在視野中一閃而停。

  紛亂的場上頓時一靜。

  每個人都眨了眨眼,因為它出現得太突然了。

  一枚流潤的白玉小劍,像是從光和雨中生長出來,此時正靜靜地懸浮在裴液面前。

  在它的下腹,一卷整齊的小紙被包覆系好,它好像被設置了一個提醒的程序,在裴液愣了一會兒沒立刻去接后,它繞著裴液飛快環繞了幾圈,又戳了戳他的額頭,而后開始發出清亮的哨鳴——

  裴液一把把它捏在了手里,終止了它的鳴叫。

  確實沒想到這么快,昨晚才發出去的,今天就有回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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