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村土地不好,辛辛苦苦耕種一年,也收不到多少糧食。
尤其是兩年前的冬日,村子被傳上了疫癥,死了不少人。算是因禍得福,石勇這些人也因此沒有應兵役。
后來西北局勢漸緩,朝廷不需要征太多兵卒,石勇他們也就留下來。
此后,石勇一直帶著村中的人做活計。
石勇有幾分聰明,生得高大,又有把好力氣,除了耕種村中的田地之外,他還在村外開了片荒地,就在這片荒地上,他們發現了石炭。
村中一個老人曾做過兵匠,見過軍工用石炭煉鐵,知曉這東西能賣銀錢。
村民們很是歡喜,若是能挖石炭,村中的日子也能好過些。誰知道那塊田地劃給了一個富戶。
開荒有多不易?辛辛苦苦省下了稻谷種子,村中僅有兩頭耕牛,村民們怕累壞了牲口,只得用身體硬抗,現在不但不算開荒,田畝還被富戶強占,村民們哪里咽的下這口氣,也曾去衙署狀告,不但無功而返,石勇還因咆哮公堂被打了板子。
幸好后來有商賈上門,雇傭村民挖石炭,也算是對村中的補償,村民們只要能賺到銀錢買糧,怎么還會鬧去衙門?全都歡歡喜喜地應承了。
石勇也不得不將這口氣咽下,拼著勁帶大伙挖石炭,這樣忙碌了一年多,倒是賺了些銀錢,幾個村民卻也累垮了身子,吃藥、治病花去大半,另一些用來加固屋子。他們指望著商賈結了最后的銀錢,就能買些米糧,彌補今年收成的不足,誰知道商賈說石炭賣不出去,將石炭碎抵給他們做工錢,然后就跑的無影無蹤。
開始的時候,石勇他們還沒著急,商賈跑了,田地還在,不行就取石炭來賣,挖了幾次才發現,那坑里沒大塊的石炭了,還想往深挖,就得等來年春天。
可是村中的人能不能熬過這個冬日?
入冬之后,年紀大的去了兩個,又有人燒石炭中了毒,他們想要賣些碎石炭,傳言散的哪里都是,根本無人問津。
石勇不死心,天天去城中吆喝,總算遇到了楊欽。
“勇哥兒,”石勇娘低聲勸著,“要不,咱們就全都賣了吧?那管事不是說的清楚,要所有的石炭碎,我們若是藏匿一些,惹得他們不高興,不肯買了…可就糟了。”
石勇皺起眉頭:“咱們吃的虧還少嗎?萬一他們就用這五兩銀子哄騙,我們又能如何?”
石勇娘道:“咱們不是打聽了,買石炭的那謝娘子也是個苦命人,她也差點被那些人害了哩。”
楊六郎媳婦的事,整個大名府都知曉了,大家見面總要說上幾句。
楊家人第一次買了石炭碎后,石勇有意去打聽消息,巡檢衙門從永安坊抓人的時候,他剛好就在周圍。
“那謝娘子厲害,”石勇道,“我們才要防著點,再說我們賣給她的也不少,總歸要為村中人做些打算。”
石勇站起身,身形高大的他,如同一座山,眉眼中露出幾分狠厲之色:“這次誰也別想再騙我們。”
巡檢衙署后,有處小院子,是朝廷留給上任官員居住用的。
賀檀和王鶴春就住在這里。
天不亮,王鶴春就睜開了眼睛,目光也看向角落。
那里放著一張羊皮褥子,平日貍奴就睡在上面,可現在…空空如也,那東西一夜未歸。
桑典端了熱水進門,他守在外間,自然知曉昨晚到底有多安靜,就像他猜的那樣,貍奴這次是真的跑了。
他不知說啥才好,養了十年還沒能養熟一只貍子,只能說他家郎君著實不太行。
王鶴春穿戴好,不穿官服,不用配飾,整個人顯得格外清爽,看起來與往常沒什么不同。
只是旁邊的桑典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外表光鮮,心中不知多難受?說不得還覺得委屈,要說他家郎君痛腳在哪里?嘿,那貍奴肯定算一個。
出了門,被冷風一吹,王鶴春腦海中立即浮現出,謝玉琰懷抱貍奴的情形,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想要向桑典招手,讓桑典前去楊家一趟,不過最終還是大步向前走去。
桑典又無聲地嘆口氣。如果貍奴能回來,郎君自然也就不用發愁,就怕時間拖得越久越心焦,那會兒再找,一時半刻沒有消息,難受的還不是他自己?
謝玉琰坐在馬車上,懷中是一只閉著眼睛打盹兒的貍奴。
馬車是于媽媽租來的,這樣的時候,調用族中的來用,難免會引出各種麻煩,一切辦妥之前,越少人知曉越好。
至于那些眼線,隨他們去吧,等他們弄清楚情形,大娘子已經將局面穩住了。
“就是那里了。”
于媽媽用手指向前,謝玉琰點頭,雖然沒見到輿圖,但三河村的所在楊欽給她簡單畫過,與她想的一樣,三河村地下有不少石炭。
后來這里還設了石炭場,車馬從官路上經過,一眼就能瞧見。
謝玉琰道:“你說他們村中只有石炭碎,采不出大塊石炭了?”
于媽媽點頭:“村中人是這樣說的。”
石炭場卻采不出石炭,要么是他們沒有繼續深挖,要么就是被人騙了。
謝玉琰從馬車上下來,村口幾個高大的人影立即圍上來。
大約是沒想到,謝玉琰只帶了個管事媽媽,為首的石勇不禁有些怔愣,小娘子膽子還真大,這樣就敢出門。
“石炭碎在哪里?”謝玉琰徑直道,“帶我去看看。”
石勇回過神,立即前行引路。
他們挖石炭的地方,離村不遠,地上留著一個偌大的坑洞,原來這周圍散落的都是石炭碎,現在知曉楊家要買,村中人就將周圍能挖動的石炭碎都拿了回去。
“若是早些時候,還能多挖些回去,”石勇道,“那些商賈只要大塊石炭,弄出來碎的,就丟在一旁,下雪之后,就都凍在了這里。”
“沒想過用稻草燒地嗎?”謝玉琰突然問。
“燒過…”
“沒…”
不同的回應脫口而出。
石勇登時臉上一僵,旁邊的幾個漢子更是目光閃躲,不敢與謝玉琰對視,婦人們甚至向后退了幾步,年紀小一些的,更是躲進了人群中。
謝玉琰道:“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幾個漢子互相看看,這次誰也不敢說話了,于是站在最前面的石勇道:“燒過,但是凍得太死了,燒不下來,也就沒再嘗試,若…你們要的多,我們就再試試。”
石勇說完這話,又接了一句:“你可以進村看看,我們找到的石炭碎也有不少了,興許夠你們用處。”
謝玉琰卻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看了看身邊的村民:“村中入冬以后死了不少人吧?”
說到了大家的痛楚,石勇沉聲道:“是…冬日太冷,缺衣少食…”
“不是冬日太冷,”謝玉琰道,“而是商賈不想花銀錢…”
石勇沒聽明白:“你說什么?”
謝玉琰伸手指了指村子:“買你們的田地和房屋都需要銀錢,你們若是不愿意,難免麻煩。”
“人都死了,豈非省事?”
謝玉琰抬起眼睛:“不給你們銀錢過冬,春日里再在糧種上動些手腳…也許不用等到入秋,這塊地方的人,死的死,搬的搬,田地就會被人侵吞。”
“那些人不著急,因為用石炭的人還不多,等到這個冬天過去,我的藕炭傳了出去,他們便要著急了。”
不等石勇他們反應過來,謝玉琰向村中走去:“你們還在哪里挖出了石炭?”
眼看著謝娘子向前走,石勇皺起眉頭,腦子里一熱,他下意識地邁開步子擋在了謝玉琰面前。
石勇眼睛中露出幾分狠厲:“你要做什么?”
他高大的身影,帶著十足的氣勢,他要將面前人的氣勢壓制住,至少讓她心生恐懼。
本是信心滿滿,卻在對上那雙眼眸時,整個人不禁瑟縮,那雙眼睛里沒有兇狠,只有淡漠,如同幽暗的深夜,不聲不響地侵襲下來,裹挾在其中的還有濃濃的殺氣。
她步步向前,他連連后退,但石勇仍舊不想放棄,直到他的衣襟被人揪起來:“腳下三寸之地都看不清,還想耍別的心思?”
“只會害死更多人。”
說完那手向前一推,石勇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沒了力氣,踉蹌地退開了兩步,被他擋住的陽光重新落回謝玉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