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情形,換個人說這句話,王鶴春都不會在意,因為這就是個玩笑。
眼前的謝家娘子,卻不會讓他有半點輕視之心。
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不知來處,沒有任何人能依靠的女子,只用了幾天的功夫,就將整個楊氏一族翻了天。
王鶴春再次仔細打量謝玉琰。
方才她說話時,聲音清越,甚至因為她的年紀,音調中尚存幾分輕軟,語氣卻果斷而篤定。那雙眼睛格外明澈,就似陽光下泛著光亮的湖水,但目光越是平靜、清澈,越是看不到隱藏在下面的半點情緒。
謝氏太不一般,就像他與賀檀說的那樣,舉手投足透著一股世家女的風范,又與那些事事聽從長輩和族中安排的世家女不一樣。
一個女子從小被教敬順卑屈,事夫之德。孝順曲從,事父母公婆之德。夫婿、長輩、族長、朝廷法度,總有一個會讓她們懼怕和牽絆,但她卻好似沒有。
她能在巡檢衙門里為自己伸冤,也能將一干郎婦關起來,按她的心意,書寫她們的供詞。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將案子查清,她只是要尋個借口請衙署的人登門。
那些家規和法度,對她來說并非枷鎖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這樣的人有什么不敢去做?
“你要掌控永安坊和大名府的商貿?”王鶴春道,“楊氏只是個小商賈,何以見得用他們就能做到這一步?”
謝玉琰道:“兩位查的案子足夠大,波及的人足夠多,到時候大名府必然被清洗,舊人走了,自然就要迎來新人,只要把控好這個機會,就能在大名府立足。”
王鶴春目光微凝:“你怎么知曉,我們查的案子足夠大?”
“在朝廷罷停和市,多設關卡之后,還能將青白鹽這樣的東西運出,”謝玉琰道,“靠的肯定不是商賈和商隊。”
“就像楊家將貨物送出大名府一樣,沒有守關將士通融,就算長出翅膀,也照樣飛不出去。”
“所以朝廷才會在大名府設立巡檢衙門,糾察的不止是尋常百姓,還有…朝廷官員和那些從中獲利的商賈。”
她說起這些不帶任何遮掩,好似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談論到了朝廷政事。
王鶴春道:“那又憑什么是你?”
謝玉琰笑容更深了些,王鶴春不會想不明白,只是想要探探她的底細。
“因為我剛好與他們對立,”謝玉琰道,“那些私通官員,買賣私貨的商賈,必然早就得了利益,要么是富甲一方,要么已經攀附上權貴。”
“而我被掠賣人加害差點因此喪命,本就給巡檢衙門帶來了清查坊間的借口。如今又為賀巡檢查清走私番貨,送去了證據。別看楊家只是不起眼的蝦米,但順藤摸瓜,定能拿住藏匿在下面的大魚。”
“我給他們找了這么大的麻煩,他們會不會恨上我?”
王鶴春道:“你就不怕?”
謝玉琰搖頭,兩個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每次兩人對視,誰都不會躲避開,而是清清楚楚地讓彼此看到心中所想。當然僅限此時此刻的思量。
這舉動也并不是坦誠,而是不想浪費時間去猜度。
謝玉琰道:“兩位大人會幫我,再說,被盯上才好,不然如何釣魚?現在,我就是兩位大人立起的一面大旗。”
“那些商賈仗著有人撐腰在大名府為所欲為,害過的人不在少數,巡檢衙門設立這么久,又有多少百姓前去訴冤?”
“想必不會很多。衙門若是事務繁忙,兩位大人哪會這么快來到楊家?”
若是王鶴春養氣功夫不夠好,一定會在這時候被她氣笑。這話往深了思量,何嘗不是被嫌棄無能?
謝玉琰道:“可見百姓并不信任朝廷,更別提剛剛設立的巡檢衙門。除非大人真的做出為民伸冤,對付那些商賈的舉動。”
“我現在可不就是?”
嫌棄蝦米不夠好,就不要以她為餌。
這話外弦音,王鶴春怎么會聽不出來:“你有這樣的圖謀,與那些謀利的商賈有何區別?”
謝玉琰笑道:“我既然要借力,又怎么會不明白,手中匕首到底有多鋒銳?哪里能讓利刃刺傷自己?”
“兩位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就有自己的準則,只要我不作奸犯科,觸犯大梁律法,必然不會有謀害、構陷之災。無能之人才會想走捷徑,想要站得足夠高,就得經得起審視,這么快就有了把柄和瑕疵,必定走不遠。”
“這一點,我與兩位大人是同路的。”
王鶴春腦海中浮現出謝氏一身嫁衣,被帶來他和賀檀面前說話時的情形,那會兒他就覺得謝氏多了些鋒芒。
現在看來,那只怕是她最恭順的時候。
如果眼前突然燒起一簇七彩的火焰,王鶴春會想看這火苗到底能燒多旺。而不是趁著它尚未成事,一腳踩滅。
這就是為何朝廷會有彈劾,說他貌似馴良。
話到這里也就不用繼續了。
王鶴春現在需要謝氏做那面大旗,徹底將巡檢衙門立起來。
王鶴春道:“你叫什么名字?”
謝玉琰開口:“我不記得身世,既然被謝家當做‘謝十娘’嫁入楊家,我就以謝氏為姓,取名玉琰。”
不記得自己的身世,卻能說出那番話,連謊話都這樣敷衍,但假以時日若是用著的時候,她必定能編出一段讓人篤信的經歷。
該問的都問了,王鶴春站起身準備離開。
謝玉琰道:“還有一樁事勞煩大人。”
賀檀在外面等了許久,總算耐不住性子,重新走回楊家堂屋,到了門口就聽里面傳來謝氏的聲音。
“大人就當千金市馬骨。”
話剛落下,王鶴春就推門而出。
賀檀等待片刻,不見任何人走出來,不過目光所及之處,卻看到了一截裙裾,可見謝氏就在屋中。
兩個人沒有多言,徑直走出楊家翻身上馬。
“千金市馬骨是什么意思?”賀檀問向王鶴春。
王鶴春隨意地道:“有人千金求千里馬,三年不能得…”
賀檀氣急,鶴春明知曉他不是要問這個,他就算讀書沒鶴春好,也不至于連這個都不知曉:“我是說,謝氏為何提及這個?”
王鶴春看向賀檀:“她就是馬骨,你想要從更多人嘴中,得知那些人的罪行和證據,就得保謝氏安然無恙,如此才會有人敢到你面前訴冤。”
謝氏第一個公然對抗那些人,可見她相信巡檢衙門,賀檀到底能不能保住謝氏,就要看賀檀和巡檢衙門的本事了。
賀檀怔愣半晌才道:“你是說,她能想到這些?”
在楊家花廳里,他就對謝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掌家十分好奇,如今經王鶴春這樣一說,他便更想探尋清楚。
“我們被謝氏算計了。”
不管是對付楊家,還是幫他們一把,實質上,他們和楊家都一樣,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現在她這步棋已然走成。
賀檀看向王鶴春:“你…王鶴春…還能被人算計?”
不過一琢磨,賀檀就笑起來,哪有整日算計別人,自己卻不吃虧的道理?別的不說,光憑這一點,他就覺得謝氏有趣。
楊家。
謝玉琰依舊坐在堂屋里。
“將楊氏族人都喚來,”謝玉琰道,“楊氏發生這么大的事,他們理應知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