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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儒生之死

第三百二十八章  坐倒在地的被打女人口齒伶俐的告完了狀,黑臉壯漢肉眼可見的臉上浮出怒氣。

  “這就是喬越生?”趙福生瞪大了眼,有些意外的驚呼了一聲。

  她見過野廟泥胎像。

  泥像容貌平和、儒雅,她還以為喬越生本人在生時就是長相斯文的人,卻沒料到是這樣一個強壯異常的黑臉漢子。

  張傳世聽她說話時還有些害怕的縮了下肩膀,深怕被周圍的‘人’發現五人存在。

  但他隨即發現周圍人并沒有人理睬他們,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正中的兩人身上。

  有人同情,有人不忍,也有人不屑,一臉冷漠的樣子,不贊同的盯著正中的兩人。

  “羅三家的怎么敢干這樣的事?”喬越生大怒,厲喝了一聲:

  “羅三家的在哪里?出來對峙。”

  他喊完之后,人群有片刻的騷動,但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有一部分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都揣著雙手不動。

  “羅三家的呢?”

  喬越生一喊完話,卻沒得到孫三娘回應,便又更加的憤怒:

  “不成規矩,將羅三家的找出來!”他脫下外裳護住哭泣的女子,接著吩咐道:

  “我辦事講公平,不聽二妹一人之言,也聽聽羅三家的怎么說。”

  他說完這話,有少部分村民表情猶豫,卻并沒有動。

  喬越生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兒。

  “你們怎么回事?”

  他扭頭往身后的村民看去,眾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王七,周林——”他主動點了兩個名字,那兩個村民卻臉漲得通紅,后退了兩步,躲入人群中。

  喬越生瞪大了眼:

  “羅開啟呢?”

  他看向一個年約六旬的老漢,那老漢頭上裹了條發黃的汗巾,穿了件土褂子,露出胸腹,那胸干癟,排骨的印痕根根分明,將枯黃的皮膚高高頂起。

  “羅開啟,二妹可是你的女兒——”

  “喬爺,這事兒——”那老頭兒一被他點名,便面露難色:

  “要不這事兒就算了吧——”

  “爹!”女人發出長長的、尖銳的哀泣。

  老頭兒并不看她,只是目光閃爍的看向喬越生:

  “這事兒不好說,也不是啥光彩的,女人們吵吵鬧鬧——”

  “喬爺,事后我們再和你解釋。”有了一個開口的人,其余村民松了口氣,便也七嘴八舌的勸說:

  “這些是來收香的大爺——”

  “什么大爺?”喬越生怒道:

  “我們賣香不是賣笑——”

  他的話令得不少村民皺眉。

  “你們以為賣笑賣的只是女人嗎?賣的是你們的自尊啊!”喬越生痛心疾首:

  “人家看不起我們,才會糟賤我們的村民,如果賣香得錢不是為了養家糊口活命,大家為何要制香?為何要拼命?”

  他長篇大論,但四周的村民逐漸表情有些不耐煩了,不少人臉上露出隱忍。

  “要找到羅三家的,我要問個究竟,牛欄村怎么能這樣——”

  他還在大聲的喊人找孫三娘,但不少村民已經沉默了下去。

  村民隱隱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站到了喬越生的身后,一派則是自覺的站到了另一邊,對他的話不以為然。

  時間一長,喬越生身后的人也逐漸站不住了,往另一方靠攏過去。

  他身后人越來越少,竟有種勢單力薄之感。

  就在這時,孫三娘的聲音響起:

  “不要找了,我在這里。”

  興許是喬越生逼得急了,孫三娘竟不再躲閃,逕直從屋內扭著腰走出。

  “將她給我拿住!”

  喬越生氣急攻心,大喝了一聲。

  他在村中仍有威望,一聲令下,倒也有些村民上前將孫三娘架住。

  孫三娘被人按倒在地,卻并不畏懼,只是看著他冷笑。

  “我問你,二妹先前說的是不是真的?你以采菜之名騙她出來,逼她侍候人?”

  “是!”孫三娘此時也豁出去了,昂著腦袋答應:

  “是我干的,又如何?”

  “什么?!”她這樣痛快的承認,倒令喬越生吃了一驚。

  “村里好多人都這樣干過,憑啥大家不干凈,就她敢吱聲?”孫三娘被架住之后似是豁出去了,破口大罵:

  “你此時出來裝什么好人?”

  “我——”

  喬越生被她問得語塞,一時茫然,搖頭道: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了。”孫三娘怒罵:

  “香料是你搞出來的,你喬家先一波發財,賺得盆滿缽滿,不愁吃喝,能富貴數代,便不管其他村民死活。”

  喬越生搖頭:

  “不是的,當初我也——”

  孫三娘卻并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言語犀利再罵:

  “村里搶香,死了多少人?這些都是你造的孽,我男人也因此而死。我男人那一年才死,尸骨未寒,我成了未亡人,天都要塌了啊,我公婆這對老不死的便逼我出去陪客。”

  她叉著腰:

  “寡婦就不是人,睡覺都不能掩門是吧?我被逼去見客時,你姓喬的在哪里?”

  “我——”喬越生臉色煞白。

  孫三娘又罵:

  “我哭了、鬧了、哀求了,但遭公婆打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吊了兩回被搶下來還送出去,跟個玩意兒似的,哭訴無門。那會兒你姓喬的說什么要辦族學,要幫助鎮民,又修土廟又修村子,我呸!假惺惺。”

  她的話揭開村里的骯臟隱秘,將許多臟污事大白于天下。

  “你以為這事兒就我一個人干的嗎?你殺我能行,我一個弱女子而已,但我干的這些事,都是你身后那些大老爺們支使的!”

  “香料的價格一年比一年高,不是你們的本事,也有我的本事在里面,你們這些人分錢的時候,吃的、喝的都是我的血,你自詡公平,但你分的錢里也有我一分功勞哩。”

  孫三娘的話如同鋒利的刀子,一刀刀扎進喬越生的身體。

  “這就是一個爛村子,爛泥糊不上墻的,你殺我又如何?你殺得盡村里全部的人嗎?你看看你身后,哪個支持你?”

  孫三娘還在罵:

  “你那些錢盡整沒用的,修什么族學,平白拿錢養不相干的娃子,拿著自家的秧,卻插別人家的地——”

  喬越生被罵得暈頭轉向:

  “胡說、胡說——我都是為了十里坡的將來——”

  “什么將來?現下都顧不上了,還將來,呸!”

  孫三娘罵完,又扭肩膀:

  “給老娘起開、起開。”

  那按她的人竟真的松開了手,喬越生怒罵:

  “將她拿住,我——”

  “喬爺,算了吧——”

  那按壓孫三娘的其中一個村民滿臉為難的說了句。

  “你們,你們竟然——”喬越生一臉不敢置信,低呼了聲:

  “你們也知道這些齟齬事?”

  大家不敢看他眼睛。

  孫三娘冷笑著從地面爬了起來,扭著手腕,看向喬越生。

  “我們村不干這些臟污事,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不能不管,今年香料不賣這些人了,等此間事了后,我親自走一趟萬安縣,去尋其他的商人——”

  喬越生怒道:

  “我不信天下沒有清白公道的交易。”

  村民低聲勸他:

  “喬爺,算了吧——”

  “喬爺,算了吧。”

  “算了吧。”

  “算了吧。”

  村民越圍越攏,聲音逐漸匯聚為一股,將喬越生包圍在中間。

  這些聲音的力量將他的喊聲淹沒。

  趙福生只能看到他漲得通紅泛紫的臉,還有因聲嘶力竭而額頭高高賁起的青筋,他神態激動,卻被村民聯手按壓。

  “算了吧、算了吧——”

  這喊聲越來越低沉,震破了鬼夢。

  鬼夢無聲碎裂。

  “這村子病了,病根就是后頭的香料。”

  趙福生的眼前一黑,隨即在黑暗中聽到了喬越生的聲音。

  他的聲音與先前的怒火中燒相比,有些虛弱。

  又像是因極度的失望而顯得平靜,說道:

  “我本以為大家有錢一起賺,現在看來是我想差了,貧窮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的貧瘠。”

  因為香料的爭端,牛欄村的人已經瘋了。

  “我不怪羅三家的,她是個苦命人。”他似是搖了搖頭,“每年死人,死了多少后生,兩村本來是世交,以前多親熱,如今見面卻要打要殺的。”

  牛欄村的村民此時已經走火入魔。

  他們為了爭奪香料而不惜殺人,他們認為村斗是榮譽,他們不再保護家屬、孩子,推出去女人,將自尊、臉面踩落到地。

  分到的錢里,大部分不惜鋪張、浪費高價購買棺材。

  生前貧困至極,舍不得吃喝,死后風光大葬,認為這是畢生榮譽。

  棺材商人價格賣得越高,棺木越珍貴,他們覺得越有面子。

  “為什么會這樣子。”

  喬越生欲哭無淚。

  “龍血香因我而起,也該因我結束,你們幾個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也有良心,今夜我們就一起去將禍根鏟除。”他計劃著:

  “事后我準備變賣家產田地,分發給村民,再找其他的出路,讓大家能活下去。”

  隨著他的聲音響起,趙福生聽他吩咐:

  “呂一,你們回家準備一捆干柴。”

  “劉老八,你…”

  他吩咐了幾句,最終和一個人道:

  “羅六,你備幾把砍柴刀,我們先砍樹,后放火將樹燒毀。”

  他認真的計劃著。

  “大家對天起誓,這消息不能走漏風聲。”喬越生道。

  接著好幾道聲音響起:

  “我對天發誓,今日的話絕不外傳。”

  “我發誓——”

  “——砍了神龍樹,恢復村莊和平——如有違約,教我不得好死,人頭落地。”羅六發重誓。

  大家在喬家密謀,彼此發誓守密。

  喬越生一項項的公布計劃:他要先燒神龍樹,毀去禍根,后送出羅家的女兒,以免遭村民遷怒于她,事后再變賣土地,安撫村民。

  趙福生聽到這里,不由嘆息了一聲。

  十里坡的大火燒林事件發生在兩年前,從后頭發生的事看來,喬越生的謀劃是完成了的,但不知為什么最后他竟然會離奇身死。

  而在他死后,十里坡并沒有如他意料之外的因這劑‘猛藥’而恢復,反倒越發糜爛墮落,最終死于鬼禍。

  眼前的逐漸能見光。

  鎮魔司五人看到一行數人夜里摸黑上山,來到一處密林時停止。

  “喬爺,要不我們回去吧——”

  其中一個提刀的村民打起了退堂鼓,聲音里已經帶了泣音:

  “你別做這事兒了。”

  “是啊,喬爺。”另一人勸道。

  喬越生卻十分堅定:

  “絕不可能,我定要毀了這禍根。”

  隨同他前來的幾人都不肯動手,他怒火中燒之下一人砍樹。

  那大樹高聳入云,粗壯無比。

  他‘砰砰’揮刀,但刀卻難砍入樹皮。

  其他人的身影站在數步之外,冷冷看著他的舉動。

  他惱怒之下越發覺得悲哀,便提起早準備好的油袋灑入樹林。

  “絕不留這禍根——”

  一股刺鼻的桐油味兒傳開,他舉起一根點亮的火折子。

  “喬爺——”

  其他數人勸說,且跪了下去,哀求他停手。

  喬越生不為所動。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強壯的身影緩步上前:

  “喬爺,我來幫你砍樹。”

  趙福生一聽這話,不由露出一絲訝異。

  這是羅六的聲音。

  喬越生似是對他極為信任,聽他這樣一說,便微笑著轉過了頭來。

  他手里點著燈,燈光照亮了他那一張轉過頭來的臉。

  他的面容與‘先前’趙福生等人在外村中見到的黑臉壯大漢截然不同。

  喬越生的面容削瘦,下巴處留了胡須,目光溫和。

  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那高壯黑影將刀高高舉起!

  刀光一閃而過,直刺他的肚腹。

  羅六是鐵了心要殺他,拿的是把半臂長的砍刀。

  喬越生一時不察,被他刀鋒擦過,驚呼了一聲:

  “羅六——”

  興許是太過不敢置信,他甚至沒多少害怕,而是有些不解。

  羅六一刀不成,害怕喬越生和自己算賬。

  這個事情不干也干了,沒有后退的余地,他低聲喝道:

  “呂一、劉老八,你們還在等什么?還不趕緊將他按住。”

  “今夜事情不能敗露,這老狗如今雖說行事迂腐,但村里還有好些追隨他的人,關他可以,殺他不行,到時消息傳開,我們都會死的!”

  村民悍勇、兇狠,行事沖動毫無頭腦。

  他們制止喬越生可以,但不能殺他,一旦殺他,這些人就是罪人,會被憤怒的村民凌遲處死。

  “為、為什么?”

  喬越生疑惑不解,被人按倒在地。

  他握在手中的火折子落到地面,星星火點迸濺開。

  羅六幾人要行兇殺人,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因為你擋了大家財路。”羅六猶豫了兩下,不敢去看喬越生的眼睛。

  但不久后,他咬緊牙關,面露狠色,‘呸呸’兩聲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接著抓住砍刀,用力往他脖頸砍落下去: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要砍樹林。神龍樹不能被毀,死的只能是你。”

  血光四濺,刀鋒砍伐骨肉的聲音響起。

  喬越生人頭落地。

  他死后眼睛無法閉攏,仍牢牢盯著火折子的方向。

  喬越生死不瞑目,他有太多的牽掛,還有許多的事沒有去做,有太多遺憾沒有完成。

  神龍樹還沒有砍,孫三娘將來不知何去何從。

  羅家的二妹如果沒有他的庇護,將來該怎么辦呢?

  還有他的族學,他死之后,誰來教導那些孩子?這些孩子是不是從此仍得回家種地,過著與父母一樣操勞、貧窮而無知的一生?

  神龍樹不毀,今年的香料仍會收割,兩村打斗又得死多少人?

  平白便宜了賣棺材的!

  唉——

  他不甘的瞪大了眼睛,想要長嘆一口氣,卻已經無能為力。

  但此時平地突然起風,似是為了彌補他未能嘆息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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