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以人制人
俞興邀請劉琬英一起傾聽倒霉鬼的攤牌過程，但后者對這個并不感興趣，又已經與朋友約好逛街，所以她交換手機號，換好衣服就先出了門。
俞興倒了杯水讓師弟冷靜，又先把自己的銀行賬號用短信發給大客戶，最后才聽了聽攤牌的過程。
過程其實也很簡單。
這是一次15%的表明來意+80%的被訓斥和苦口婆心+4%的堅持+1%的供述。
“你還說我了？”俞興好笑道。
“這個，那個…興哥，不是我說，是是是老師他…”鐘志凌有些扭捏的說道，“是他猜的。”
“也不奇怪，是我帶你來的，我也和英姐當著他的面討論了那么多。”俞興擺擺手，示意師弟不用擔心自己的情緒，笑了句，“也行，省得我和他說了。”
鐘志凌擔憂的說道：“可是，可是，老師要打電話給我媽我爸…”
明明保研，明明秋天即將入學，卻在這種時候保留學籍，還要去搞什么創業？
按照鐘志凌的轉述，老師建議兩個人都去腦科醫院掛個號，他在那邊有專家朋友！
“老師也是為你好，他電話打了還是沒打呢？”俞興的情緒沒有太多波動，情況再壞都經歷過。
“還沒，老師讓我好好想想，他說他要先去開會。”鐘志凌的淚水已經止住，只是眼睛有點紅腫。
俞興慢慢喝著茶，考慮當前情況，斟酌著說道：“志凌啊，你先別急，老師還沒打電話，你父母也還不知道呢，這通電話早晚是要有的，但即便沒有，我們本身就是破釜沉舟，沒有選擇。”
反正，他在如今狀況下暫時想不到更好的選擇，一想到暴雷資金規模，腦海里鉆出來的就是民營派出所、群發郵件要錢之類的主意。
現在這樣已經是既能來錢快又比較安全的選擇。
鐘志凌吸了一口氣，知道師兄說的是對的，這是早晚要面對的事情。
“當然，如果我們已經有了些成績，再打這通電話就好很多。”俞興話鋒一轉，沉吟道，“志凌啊，我有個工作里的心得，你以后也可以試一試，叫做‘以人制人’。”
鐘志凌覺得有點奇怪，興哥工作中的經驗？是說在組里嗎？還是以前實習的時候？
但他略過這個點，疑惑的問道：“什么叫以人制人？”
“舉個例子，你帶個團隊賣房子。”俞興慢慢說道，“團隊里面很多人，不是每個人都服氣你，你要怎么做呢？整天想著去折服他，還是整天想著給他穿小鞋？且不說可能會激化矛盾，賣房子搞業績這種最大的目標就被忽視了。”
“我們實際做事中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這上面。”
“人是什么？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一個團隊里，或者，你更容易理解的，一個班級里，某個人總是和一些人玩的好，他聽不了我的意見，但可以聽到身邊人的意見乃至命令。”
“我們需要做的不是降服他，而是撬動他周圍或者他上面的人，這樣才能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主要目標。”
俞興緩緩敘述自己暴雷生涯過程中也積攢下來的一些做事與管理心得。
鐘志凌的表情頗為懵懂，看著師兄期待的眼神，緩緩用鼻腔發出一個聲音：“嗯？”
俞興吸氣，壓住想要跳躍的神經，指了指另一個臥室的方向，吐出三個字：“枕頭風。”
“枕頭風就枕頭風，扯那么多…”鐘志凌超級小聲的嘀嘀咕咕，不讓師兄聽到自己的聲音，但他心里牢牢記住剛才的話和那四個字——以人制人。
“身上有錢嗎？”俞興這時候問了句。
鐘志凌警惕的答道：“沒有！都給你了！”
俞興點點頭，指使道：“去買點小香芹、五花肉和活蝦，我給師娘包一些餃子，晚上可以吃，也能放冰箱里凍起來，回頭想吃的時候隨時拿。”
“包餃子就能說服她？”鐘志凌疑問道，“要是師娘不幫忙呢？”
俞興起身走向廚房，笑道：“不幫就不幫唄，那是我師娘，我包些餃子算什么。”
鐘志凌一時沉默，師兄人品倒也沒那么一般。
兩人分頭行動，都沒注意走廊盡頭有個小耳朵在聽著。
十五分鐘之后，鐘志凌拎回從小區門口超市買的菜，發現師兄已經把案板放在茶幾上，旁邊有揉好的面團，沙發上還坐著小師妹劉芷珊。
“小朋友不要看那么多電視，對眼睛不好。”鐘志凌說了一句。
劉芷珊瞪了這個新師兄一眼，沒有說話。
俞興拎著袋子，到了廚房里洗切處理。
鐘志凌跟在后面，想給打打下手又見師兄動作麻利，似乎沒給自己留下空間。
香芹切碎，加鹽殺水。
蝦頭熬油，蝦尾去筋。
俞興利索的把蝦尾切成大粒，又加了鹽、胡椒粉和料酒腌制，他扭頭瞧見師弟呆呆的不知道干什么，只好說道：“你把五花肉剁餡，這個會吧。”
鐘志凌算是分配到一項任務。
俞興一邊忙活自己手上的，一邊出聲道：“肉別剁太狠，容易泄，等下放耗油、生抽、料酒、蝦油，再打三次水。”
他想了想，又否定這個想法：“算了，你剁肉就行，剩下的我來，免得浪費。”
“興哥，什么叫打水？”鐘志凌是真的不懂這些。
“就是把水打到肉餡里，這樣攪拌的時候讓它吸水，變得粘稠。”俞興詳細解釋道，“等到餃子下鍋煮，肉餡水多，不容易老，它就吃起來比較鮮嫩。”
鐘志凌由衷的說道：“興哥，你怎么什么都懂！”
“有誰天生會這個？都是別人教的。”俞興不自覺露出一絲微笑，說起來，“打水”還是夢里小女友教的。
他的念頭轉瞬不見，又繼續對師弟說道：“就跟你從學醫這個環境跳出來一樣，我能理解你現在恐慌、局促和不知所措，創業別說你，我也沒經驗，但我們的時間確實不多，需要盡快看到成效，所以要多想也要多主動。”
俞興不是恫嚇，就是對現狀的娓娓道來。
鐘志凌也知道自己這兩天表現大概實在不佳，他低聲“嗯”了一聲，只說了句：“希望師娘能勸住老師。”
餃餡要靜置入味，面團也需要時間醒一醒。
兩人重新回到客廳，俞興坐在小師妹的身邊，笑瞇瞇的說道：“珊珊，師兄和你商量個事，行不行？”
劉芷珊眨眨眼，小大人一樣的說道：“哥哥，你說吧。”
“天氣太熱了，師兄回頭給你買冰淇淋，還帶你去游樂場。”俞興先承諾，后說事，“就是吧，等晚上你爸爸回家，如果他生氣，你讓他別生氣，多和爸爸媽媽說說師兄的好。”
劉芷珊扭頭繼續看電視，不是很在意的問道：“哥哥的好要怎么說呢？”
“我教你。”俞興笑道，“你就說，想起有次我去接你，忽然下雨沒帶傘，我把你抱懷里一路狂奔回家，我淋透了生病，你沒事。”
劉芷珊“嗯”了一聲，清脆的答應下來：“好。”
鐘志凌見小師妹這么好說話，也出著主意：“珊珊，我也教你。”
劉芷珊看了眼鐘志凌，語氣平淡的說道：“要你教呀？”
鐘志凌愕然：“…”
不是，你…
你這個小朋友…
鐘志凌覺得一切都變了，明明自己之前是一個頗受同學羨慕又讓家里驕傲的準研究生，現在既擔心老師給家里打電話，還連小朋友都無視…
這、這是真沒地位啊！
他無言以對，只能在旁邊悄悄郁悶。
俞興也有點意外小師妹的表現，他沒有再多說，轉而叮囑珊珊平時要多聽話，在家里要注意照顧媽媽。
劉芷珊乖乖聽著，答應了下來。
俞興陪著小師妹一起看了會電視，然后才開始動手包餃子。
作為一個曾經不得不自己動手更省錢的人，他干這些很熟絡，而在包到一半的時候，師娘閆麗蓉午休后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俞興，你今天是真有興致啊，以前沒見你露這一手。”閆麗蓉坐在了女兒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笑著對俞興說道。
“我勤學苦練了好一段時間，以前做的不好吃，現在才敢拿出來給你們嘗嘗。”俞興只能這么解釋，繼續說道，“師娘，冰箱里已經凍了一半，回頭你想吃的時候就能直接吃了。”
閆麗蓉笑著點點頭，安靜一會后說道：“俞興啊，我剛才睡醒的時候看老劉給我的短信，他讓我勸勸你們，讓你們好好想想，這是怎么了啊？鬧什么呢？”
“師娘，我和鐘志凌投了筆理財把錢虧進去了。”俞興包餃子的手不停，聲音放低了一些，“現在考慮一個創業項目的機會不錯，打算先去做做，學校這邊就先不讀了。”
他一句話把事情說清楚，但沒有提具體數字。
閆麗蓉皺眉，關切的說道：“這怎么行呢？學怎么能說不上就不上？什么理財？什么時候開始的？不行，不行，怪不得老劉生氣，這不行！俞興，你們不要沖動！”
“不少錢呢。”俞興沒有苦大仇深，語氣輕描淡寫中顯得頗為堅定，“師娘，我們倒不是沖動，今天我和英姐聊了許多，你如果覺得我是頭腦發熱，那你問問她對我們項目的看法，同樣的，老師也可以問問她。”
不管吃飯還是飯后的探討交流，閆麗蓉都是看在眼里的，這句話倒一下子讓她遲疑了。
小姑子的優秀毋庸置疑，工作就是經常在各個城市飛來飛去的對接企業。
要是連她都認可…
俞興輕巧的包了個餃子，抬頭道：“師娘，你不信我們，你還不信她嗎？”
閆麗蓉左想右想，嘆道：“那也不能不上學啊！”
“師娘，我們就是發現一個可以嘗試的好機會，所以，這次是想先保留學籍。”俞興鎮靜的說道，“萬一真不行，那我們再回來上。”
閆麗蓉皺眉不語，許久之后說道：“這太兒戲了，你們那個理財是虧了多少錢？是不是讓人騙了？現在還能挽回嗎？你們都是讀了那么多年書才到今天的。”
俞興還是剛才那句話，只是語氣更堅定了些：“師娘，你不信我們，你還不信她嗎？”
鐘志凌聽出口風上的松動，察覺到希望，也跟著說道：“是啊。”
閆麗蓉看看俞興，又看看鐘志凌，最后還是看著俞興，委婉的說道：“我不是不信任她，也不是不信任你，搞公司這種事得有人幫吧，你一個人怎么去摸爬滾打啊。”
鐘志凌剛想表示有自己的一份，忽然止住喉嚨里的話，哎，信她也信他，那到底是不信誰？怎么就一個人摸爬滾打了…
他不甘心的忍辱低頭，明白小師妹可能隨誰了！
俞興包餃子的手不停，說道：“師娘，有錢人是有錢人的玩法，有團隊是有團隊的玩法，路那么多，我們就在夾縫里打拼唄，反正，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閆麗蓉生氣的說道：“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下定決心了？就算你要去干，那也得和家里人商量。”
俞興沒有立即回答，他包完最后一個餃子，把它整齊擺好，又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笑道：“師娘，除了理財這個事，我們也想有成績之后再和家里說，最遲最遲，九月份之前我會和家里人說的。”
他不待閆麗蓉說話就指著餃子說道：“師娘，我等下把餃子分開放，上面的是你和老師的，想吃的時候就能直接吃，下面兩層的是珊珊的，我里面沒放姜，你給她吃的時候別弄混。”
劉芷珊小朋友不喜歡吃姜。
“哎，你啊你…”閆麗蓉看著整整齊齊的餃子，又看著俞興這張堅定的臉，心里忽然有些傷感，生氣的說道，“你是包完這頓餃子，以后都不準備登門了？”
“我是怕以后忙，以前有老師和師娘照顧，我能一心悶在實驗室。”俞興認真的說道，“以后去搞項目，自己操心了，也不知道忙不忙，但不管怎么樣，老師生不生我的氣，老師還是老師，師娘還是師娘。”
閆麗蓉有孕在身，情緒容易波動，聽著這番情真意切的話就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扭過頭，不再去看那一盤整齊的餃子。
俞興連忙給她倒水，又提了提過兩天要帶劉芷珊去游樂園，結束了這個話題。
閆麗蓉調整好情緒，知道俞興不會再更改決定，有些絮叨的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
下午四點鐘，劉景榮仍沒回來，俞興帶著鐘志凌起身告辭。
閆麗蓉喊住這兩人，先回臥室，再出來就拿了一疊現金要塞進俞興的口袋。
俞興堅辭不就。
“你們說的事情我不懂，我也不知道小英怎么看的，我就知道你現在肯定缺錢。”閆麗蓉按住俞興拿錢的胳膊，堅持道，“這錢不多，也不是給你創業用的，就是你餓的時候吃東西，缺衣服的時候能去買件衣服，你說你認我這個師娘，認就收下！”
俞興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人還是那個人，師娘還是在變故之際給自己塞錢。
他不再拒絕，收了下來：“好，師娘。”
閆麗蓉滿意的點點頭，又怕大弟子拿錢之后心里過意不去，說道：“這就對了，以后等你賺大錢了，逢年過節的多拎點東西來不就行了。”
俞興點頭稱是，又蹲下來想囑咐劉芷珊好好照顧媽媽。
沒想到，劉芷珊剛和俞興對視就酷酷的說了句：“我辦事，你放心。”
俞興：“…”
他摸摸小朋友的腦袋，起身對閆麗蓉說道：“師娘，你們回去吧，老師晚上回來了，你勸他別生氣。”
閆麗蓉牽著女兒的手，最后說道：“唉，你們也好好的，有事就打電話，千萬別難為情。”
俞興和鐘志凌離開老師的家。
兩人各懷心思，走出小區的這一路都沒有說話。
俞興在小區門口停下腳步：“晚上九點鐘，上次湖邊的位置見。”
“啊？興哥，你干嘛去？我們，我們不一起嗎？”鐘志凌還想跟著。
“我要查查咱們這邊的潛在客戶情況，也得思考消化一些與英姐的交流，她確實給了我不少啟發。”俞興若有所思的說道，“她用數學初步建立了一個產品模型，但我覺得真實概率應該沒有3.7%，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的產品設置有很多調整空間，反正，我得想想。”
鐘志凌爭取道：“我在旁邊不妨礙你想啊。”
俞興簡潔的說道：“妨礙。”
鐘志凌已經有點麻木自己的位置，沉默幾秒后有些茫然的問道：“興哥，你說老師會同意嗎？你那個枕頭風和小棉襖風有用嗎？”
俞興微微搖頭：“很快就會知道的。”
他揮手告別，沿著馬路慢悠悠的離開。
鐘志凌看了一會師兄的背影，一時間不知去哪，左想右想后決定晚上去找女朋友一起吃飯。
這兩天經歷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他也想獲得情緒上的慰藉。
不過，鐘志凌還沒吃晚飯就接到老師的電話，盡管對方的語氣仍舊硬梆梆，但相較于之前的表態已經有所緩和。
鐘志凌心情激動，一方面算是暫時獲得許可，另一方面也驚奇這“枕頭風”+“小棉襖風”的威力。
他不禁再次想到師兄對自己的傳授，以人制人，真就那么神奇？
鐘志凌兩天沒見女友，先聽到好消息，這頓晚飯的氣氛便吃得格外愉快，也絲毫沒有之前那些煩心的爭吵。
他飯后又回宿舍洗了個澡，隨后才直奔上次與興哥見面的湖邊位置。
興哥還沒到。
鐘志凌坐下之后慢慢想著心事。
大約十分鐘，他看到了走過來的師兄。
“興哥，來了啊。”鐘志凌打著招呼。
“嗯。”俞興微微點頭，席地而坐，隨口問道，“呂海穎呢？她怎么沒來？”
鐘志凌一愣：“沒啊，她來干什么？”
俞興也一愣：“嗯？她沒跟你說嗎？我給她電話，她答應來公司上班了。”
鐘志凌徹底怔住，來公司上班？
她？？
啊？？？
“你的異地問題徹底解決了。”俞興笑著說道，“以后你們倆不用擔心異地戀了，你沒了小問題就能專心搞我們的大問題。”
他繼續往下說：“今天算是好消息放一起了，我們有了大筆訂單，有了新員工的加入，項目有了實質的推進，也有了更正確的…”
鐘志凌終于反應過來，這一瞬間浮現在心里的不是別的，正是今天所見所聞的那四個字——以人制人。
草，把我女朋友弄到這個狗屁公司來了！
草，甚至公司都還沒有注冊！
草，還看制別人呢，這制制制，制到我身上了！
他猛地一站，臉色瞬間漲紅，眼眶也格外緊繃，怒斥道：
“姓俞的！你還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