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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白舟記

  黑洞洞的石階寂靜,無風,不知通向哪里。

  陳跡看著深邃的石階思索著,是不是自己只要穿過這條地底甬道,就能知道靖王在與誰密謀,密謀了什么?

  也許那一刻,很多困惑了他許久的謎題,都會迎刃而解。

  靖王端著一盞油渣燈走下石階,回頭間,他看見陳跡站在洞口遲遲沒有動彈,納悶道:“走啊。”

  陳跡突然有些遲疑:“王爺,這密道通往哪里?若是我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人,不該看的事,會不會被滅口?”

  靖王哭笑不得:“你這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把心放回肚子里,沒人要滅你的口。另外,把你手里那柄刀留給你師父保管,這么長的刀連個刀鞘都沒有,帶出去也太乍眼了些。”

  陳跡思索片刻,一邊將鯨刀靠在屋內墻壁上,一邊隨口問姚老頭:“師父,您三年前來洛城,是提前與靖王商量好的嗎?”

  姚老頭斜他一眼:“少來套我話,滾一邊去。”

  陳跡:“哦。”

  他微微低頭,隨著靖王走進極狹的甬道。

  昏暗中,只有靖王手中微弱的火苗在搖曳著,將靖王的影子在甬道內無限拉長。

  陳跡每走一步,便警惕一分。

  自己就要見到那位神秘的大人物了,對方是什么樣的人?能否像師父和靖王一樣信任自己?

  他一概不知。

  走了約幾十個呼吸,靖王舉著油渣燈攀登臺階,陳跡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跟上去。

  下一刻,他有些愕然。

  這里沒有大人物,也沒有隨從,余下的只有空蕩蕩的鋪子。

  陳跡看著周圍的陳設有些眼熟:“王爺,這是安西街上的王記肉鋪?”

  靖王答道:“沒錯,這王記肉鋪本就是王府的產業,生意一直不錯來著。”

  陳跡趁靖王不注意,隨手摸了一下桌案上的燭臺:白蠟還未全部凝固,說明剛熄滅不久,與靖王密會的人,剛剛離開。

  可既然密會的人已經離開了,靖王還來做什么?

  陳跡問道:“王爺,您要見的人呢?”

  靖王樂了:“我什么時候說我要來見人了?我可沒說過。”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靖王已經吹滅了油燈,拉開肉鋪大門走至街上,正站在月光下回頭對他招手:“愣著做什么,快來不及了。”

  他往門口走去,還未出門,卻一把將靖王拉回了肉鋪的陰影中。

  靖王疑惑:“怎么了?”

  黑夜里,一架馬車急匆匆的碾著路上積雪,向東邊駛去。

  馬車樸實無華,靖王與陳跡看見,喜餅掀開了一點窗簾,正悄悄往外打量著,嘴中還催促著車夫再快一些。

  馬車駛過,靖王站在馬車帶起的風中,笑著問道:“你說這馬車里有幾個人?”

  陳跡回憶著:方才那架馬車不大,馬匹拉著卻有些吃力。想來,車里最少兩人,甚至是三人。

  車里其他人是誰?云妃。

  此時此刻,靖王‘重病’,云妃卻趁著夜色悄悄離開了王府。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陳跡側目觀察靖王的表情,謹慎道:“王爺,我判斷不出來車里有幾個人。”

  靖王樂了:“耍滑頭。”

  他看著那架馬車的背影奔向黑夜,輕聲笑了笑:“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走吧,咱們還有正事。”

  洛城,通濟街,富賈云集之地,也是陳跡刺殺元掌柜的地方。

  整條長街有四十八座庭院,前十二座庭院占地極廣,各個都請了江南水鄉的園林藝師來建,亭臺樓閣應有盡有,被百姓戲稱‘天魁’。后三十六座小得多,被百姓戲稱‘地魁’。

  然而不論天魁還是地魁,主人家興衰榮辱如流水似的換,唯有亭臺樓閣始終不變。

  此時的通濟街青石板路上,車馬鱗次櫛比的停靠著,車夫、小廝將雙手攏在袖子中,三三兩兩聚在灰瓦墻根下吹牛、聊女人。

  今日‘天魁’林員外家的嫡長子大婚,街上張燈結彩,青石板路面上,每五步便用漿糊貼著一張紅色的喜字。

  林員外庭院內賓客云集,光是流水席就擺了幾十桌。

  靖王站在林府門前,抬頭確認了一眼匾額,笑著對陳跡說道:“就是這里了。”

  說罷,他抬腿便要往里走去。

  陳跡一把拉住他,低聲道:“王爺您就這么大搖大擺的進去嗎?林府人多眼雜,萬一有人認出您怎么辦?”

  靖王沒好氣道:“怕甚?你一少年郎,怎的比我還暮氣沉沉。這林員外做得是青樓、賭坊生意,手下嘯聚著一群青皮,官貴絕不會自降身份來參加他家婚宴。既然沒有官貴,怎么可能有人認出我來?”

  陳跡趕忙道:“那也不行,這魚龍混雜的地方萬一出點意外,我怎么跟白鯉、世子交代?”

  靖王抬腿就往林府門前走去:“小子,我雇你來當護衛,不是雇你來管著我。今日我有大事,非進去不可。”

  陳跡只能硬著頭皮快步跟上。

  待到門前,迎客的管家站在高高的門檻前,笑瞇瞇對兩人拱手作揖:“兩位客人面生,勞煩問一下,可有我家老爺的請柬?”

  靖王大大咧咧道:“我二人是路過的行商,見此地辦堂會熱鬧,索性來道個喜,混些酒水。”

  管家愕然,他還沒見過如此理直氣壯蹭飯吃的人。

  他看了看靖王、陳跡空空如也的雙手,不假思索的熟練應付道:“兩位,今日我林府大喜之日,只宴請了一些親朋好友…”

  靖王笑著打斷道:“請主家見諒,我二人來得匆忙,沒時間備上一份薄禮。但今日乃林府大喜之日,我等二人奉上三十兩銀子聊表賀意。”

  說罷,靖王看向陳跡:“拿給管家吧。”

  陳跡:“?”

  他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看著看著才發現自己被算計了。

  靖王見陳跡遲遲不動,又催促道:“三十兩。”

  陳跡驚愕莫名:“三十兩,我給?”

  靖王溫聲道:“你不是帶來了嗎,快拿出來吧,莫讓這位管家等急了。”

  陳跡面無表情的從袖子里掏出三枚小銀錠遞給管家,管家微微一笑將銀錠收進袖子里:“兩位貴客請進,會有下人給兩位帶路。”

  進門之后,一名小廝領著兩人往庭院里走去。

  陳跡凝聲道:“您辦事,我花錢,這不合適吧?”

  靖王樂呵呵笑道:“白鯉在你身上都花多少錢了,我讓你花三十兩銀子有什么不合適的?要我給你細細算筆賬嗎?”

  陳跡吃了個悶虧。

  他沉默許久后才小聲問道:“您說三十兩銀子之前也不問問我,萬一我沒帶這么多怎么辦?下次您好歹與我商量一下。”

  靖王背負著雙手,慢悠悠道:“不用,你師父說了,你小子隨身帶著三十兩銀子應急用的。”

  “好好好…”

  小廝領著兩人,在堂會戲臺前安排了一張最邊緣的席面。

  桌上已是殘羹剩飯,靖王也不嫌棄,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抻著脖子往戲臺看去。

  陳跡順著他的目光往戲臺上看:“您稍后要密會的人在臺上?”

  靖王奇怪的看他一眼:“密會?密什么會?”

  陳跡疑惑:“您不是說有正事嗎?”

  靖王耐心道:“今日這林員外辦堂會,專程請來了北派雜劇的孟班主唱《白舟記》。要知道,孟班主可是當年名滿京城的名角,想聽他唱一折戲不容易,我就是來聽戲的。”

  陳跡:“啊?”

  合著您先前說的正事,就是聽戲?

  此時此刻,劉家謀劃著、云妃謀劃著、靜妃謀劃著、司禮監謀劃著,所有人處心積慮想于變局之中贏得些什么。

  偏偏漩渦中心的您,跟沒事兒人似的混進別人堂會蹭戲聽?

  劉家要謀反了,王府親眷要各奔前程,戲外的事比戲里的事還要荒唐,您這時候不趕緊挽狂瀾于既倒,聽什么戲吶。

  正當陳跡要說點什么時,卻聽靖王忽然道:“莫說話,這一折戲要開始了。”

  少年驀然轉頭望向戲臺燈火闌珊處,只見紅色的戲臺上,邊鼓聲起,一位畫著濃烈臉譜的伶人奔上臺來:“暑夜迢迢,暑夜迢迢,飛度重關,奔走荒郊,紅塵中誤了京城年少…”

  戲里,少年郎臨危受命,奔赴沙場。

  斬奸臣,殺賊寇,平北疆,轉眼白發蒼蒼。可未等他回京拜相,便已遭皇帝猜忌,鋃鐺入獄。

  有道是,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陳跡回首看向靖王,卻見這位兩鬢斑白的藩王正襟危坐,眼神卻已不在戲里,心思不知去了何處。

  仿佛臺上悲歡事,臺下荒唐事,一時有些分不清楚了。

  不知過了多久,戲完。

  靖王看向陳跡笑道:“這般看著我做什么?”

  陳跡痛心疾首:“您今晚冒著危險出門,就只是為了聽這一折戲?”

  靖王調侃道:“就只是聽聽戲不行嗎?誰規定人這一輩子必須每天做一件救國救民的大事?那多累啊。”

  陳跡無言以對。

  靖王哈哈一笑:“早些年北派雜劇還興盛時,太后曾召孟班主入宮唱戲,他當時唱的便是這一出《白舟記》。彼時我二十一歲封王,孟班主名動一方。如今南方昆曲取代了北方雜劇,孟班主竟淪落到需要來皮肉生意的商賈宅中唱戲。”

  靖王看向已經空無一人的戲臺上,微笑著說道:“都是舊時代里要謝幕的名角,這戲啊,聽一出、少一出了。”

  陳跡問道:“王爺,戲聽完了,現在去哪?”

  靖王起身往外走去:“回家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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