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呼吸。
崎嶇山路間,陳跡趟過雜草與灌木,一步三回頭。
原本綴在身后的奉槐消失不見,連奉烈與那柄巨斧都沒了蹤影。
他握緊手中的“鯨”,突然放棄山路往樹林里鉆去,將自己的身軀藏在茂密的樹冠陰影下。
然而就在陳跡再次回頭張望時,他前方樹冠之中驟然迸發一道刀光,如銀河之中拉扯出來的綢帶,兜頭劈下。
呼嘯的風聲伴隨著尖銳的嘶鳴。
陳跡下意識舉刀格擋,可刀才舉到一半,奉槐的刀尖便已停在他的眉心。
沉默中,刀尖并未落下。
陳跡沉重呼吸著,回憶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他不知道奉槐何時藏在樹上的。也不知道奉槐為何能猜到自己會走這條路。
只覺得自己像是個棋道的初學者,步步都被人算準。
奉槐臉上涂抹著草汁,身上捆扎著樹枝,刀尖一動不動。沒有絲毫顫抖:“先前王只讓我們在山頂廝殺,是為了保護你,好讓我們只比拼技藝。可真正的廝殺,不只有技藝。”
陳跡若有所思:“廝殺?”
奉槐凝重問道:“何為廝殺?”
未等陳跡回答,他便繼續說道:“所謂廝殺,便是想敵人之所想,料敵先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山川,河流,樹木,人心。結束對方生命。”
說著,奉槐收刀,緩緩向身后的樹林中退去,臨退入陰影前,他輕聲說道:“老師,這都是您當年教我們的,如今換我教您了。”
直到此刻,陳跡才明白,奉槐的實力不至于刀術,而真正的廝殺也才剛剛開始。
從中午到傍晚,陳跡在這青山之上,一次又一次被奉槐刺殺。
對方如鬼魅一樣,傾盡所能將畢生所學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走在樹林里會被殺,走在河邊會被殺,走在開闊地還是會被奉槐,奉烈圍殺。
奉槐有時候像塊樹皮似的粘在樹上,有時候又如同河水里的一根浮木,演什么像什么。硬生生將青山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鬼山,恐怖至極。
只是這一次,奉槐不再動手殺人,而是一次次在將殺未殺之際收手,留陳跡一人在原地回憶著所有細節。
某一刻,陳跡走在空曠處,回首望向山巔。
軒轅便手拄王旗,靜靜的在最高處俯瞰著他,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譏諷還是悲憫。
“陳跡,醒醒了。陳跡!”
有人一巴掌拍在陳跡肩膀上,他頓時站起身來,下意識揮出手中的‘鯨’。向左側劈去。
這一瞬,他揮刀抬手之時,還在青山那茂密的樹林陰影里。
手臂落下時,卻已經回到了伊川縣城的落日余暉里。手中空空如也。
陳跡遲疑著低頭環顧,王先生,白鯉,世子,陳問宗一車子人坐在牛車上,怔怔的抬頭仰望著他。
白鯉拍他肩膀的手,還懸在半空。
牛車已經停下,身旁便是‘喜迎’空棧。
舊舊的兩層木門樓,看起來便有些念頭。
王道圣仔細打量陳跡片刻,隨后問道:“做噩夢了?”
陳跡趕忙順著說道:“是的先生,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王道圣微笑道:“想必是沒休息好的緣故,稍后在這家客棧住下,所有人都早些歇息吧。”
此時,店里的幾名伙計笑臉迎了出來:“幾位客官里面請。”
張夏問道:“有熱水嗎?”
伙計趕忙回答道:“有的有的,后院里燒著呢。只是一壺熱水要兩文錢。”
張夏渾不在意:“有喂馬的豆料嗎?”
伙計笑著說道:“也有也有。客官您這匹駿馬威武神異,得吃最好的豆料才行呢。”
張夏隨手將馬鞭也扔給伙計,笑著說道:“會說話”
伙計手忙腳亂的接住馬鞭,點頭哈腰的領著他們進了門。
進門前,陳跡下意識向內打量環境,將周圍邊邊角角全都掃了個遍。生怕從哪里蹦出個奉槐來。
白鯉好奇道:“陳跡,你東張西望什么呢?”
陳跡回過神來,暗笑自己竟被奉槐刺殺出了心理陰影。
客棧一樓隨意擺放著幾張八仙桌,幾桌客人正吃著飯,二樓才是客房。
不知是不是陳跡神經過于緊繃的緣故,他剛剛踏入客棧的門檻,便覺得所有食客都有意無意的將目光掃來。
陳跡揉了揉眉心,是自己太警惕才導致誤會嗎?
他一邊揉著眉心,一邊低頭用余光審視著所有食客。
不是誤會。
這些人桌上有酒,但誰也不曾喝下一口,眼神清醒,面色如常。
最關鍵的是,這些食客人人袖中藏著短刀。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陳跡可以。
他上前一步,輕輕扯了一下王道圣的胳膊:“先生,這個客棧有點臟,咱們換一個吧。”
王道圣怔了一下:“哦?”
柜臺后的掌柜趕忙走出來賠笑:“這位客官您說笑了,附近十里八鄉,我們喜迎客棧絕對是最好的了。南來北往的大行商到了伊川縣城,都只住我們這里的。”
陳問孝轉頭看向陳跡,鄙夷道:“沒有貴公子的命,得了貴公子的病。這客棧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了。我們都沒嫌棄,你反倒嫌棄起來了。?”
陳跡不看他,而是看向王道圣:“先生?”
王道圣深深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說道:“那邊換一家看看。”
說罷,他轉身出門,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只是他們沿著長街走了兩里地,直到日暮西沉,也只找到三家客棧,而且無一例外,三家客棧全部客滿,連馬廄里都住著人。大多是要去陸渾山莊旁觀文會的。
陳問孝抱怨道:“趕緊回喜迎客棧,不然連那里也沒住的地方了。陳跡,你要犯病別拉著大家一起行嗎?這點苦都吃不了。我看姚太醫還是太慣著你了。”
白鯉皺眉:“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剛剛那客棧確實不干凈啊。”
就在此時,王道圣突然轉身問陳跡:“你剛剛并不是因為臟才要換客棧的吧。且說說原因。”
陳跡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說出自己的顧慮:“方才客棧之中,很多客人身上都帶著短刀,形跡可疑。”
陳問孝突然笑出聲來:“我看你是沒出過遠門吧。帶刀有何問題?”
靖王也笑了笑:“我當是什么事情。這年頭出遠門,帶著刀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即便沒遇上山匪和強盜,也要防著地頭蛇盤剝”
說著,靖王從袖間掏出一柄短刀。
陳問宗,陳問孝也從自己布包袱里取出一柄短刀。
就連張夏也從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
陳跡:…
靖王帶刀他是發現了的。卻沒想到其他人也都帶著。
陳跡一時間想不到反駁的話,只好拱手道:“抱歉,是我小題大做了。”
王道圣搖搖頭:“無妨,出門在外,小心無大錯。這次陸渾山莊文會吸引了太多外鄉人,若不住喜迎客棧,咱們今天晚上真的要露宿街頭了。”
陳跡嗯了一聲,“那就住喜迎客棧。”
眾人回到客棧,掌柜依舊笑臉相迎。
陳跡環顧四周,方才的食客都已不見了蹤影。
他向掌柜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掌柜的不要計較。”
張嘴笑瞇瞇說道:“瞧您說的什么話,開門做生意,哪能怕客人挑毛病?您就放心住下吧。咱喜迎客棧干凈的很。”
王道圣問道:“掌柜,還有幾間客房?”
掌柜指著二樓說道:“只剩下一間天字上房,一間黃字通鋪。”
陳問孝拔高了嗓門:“通鋪?我等何時住過通鋪?掌柜…你看我等像住通鋪的人嗎?我們這里…可是有…”
他剛要說堂堂靖王也在其中,卻被陳問宗及時攔下,客氣問道:“掌柜,我記得第一次進門時,您還說客房很多呢?”
掌柜為難道:“若是您方才直接住下。那時還有天字三間。可就您出去這一會兒。又有行商來落腳了。”
陳問孝皺眉:“我去找他們,既然是要去洛城做生意的,想必會給我們幾分面子。”
然而王道圣卻淡淡的抬手止住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通鋪便通鋪吧。有個睡覺的地方即可。白鯉與張夏去住天字房。我們去通鋪。”
這年頭的客棧都像是個大雜院,前樓是住店的地方,后院則建著栓馬樁,飲馬池,堆著不知多多少行商的貨物。
客棧里也很少有單間,多是為行商,馬隊準備的通鋪。
一個屋子要住一二十人。
客棧慣用‘天地玄黃’;來為客房取名。
天字便是最好的房間,黃字則都是最亂的通鋪。
陳跡看向掌柜:“掌柜,真的沒法再勻出一個天字房了嗎?”
掌柜搖頭:“客官,真的勻不出來。”
陳跡心中一沉,整個伊川縣城的客棧都住滿了人。唯有喜迎客棧還有房間,這多半實在等人。
那么,如果他們就是最后一批客人,便意味著,對方等的就是他們。
可是,靖王與王道圣為何會看不出來?
掌柜領著眾人上樓,來到黃字通鋪門前,輕輕推開客房門。
屋內黑咕隆咚的,足以睡下二十多人的大通鋪上,已有好幾位客人蒙著被子睡下,房間里呼嚕聲此起彼伏,腳臭味撲面而來。
陳跡輕聲道:“抱歉先生,是我耽誤了時間,海你們只能住這種地方。”
話還沒說完,卻見王道圣與靖王竟然都跟沒事人似的走了進去。
王道圣笑著回答道:“領兵在外時,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床褥子,有床被子就可以了。那些兵漢的味道,可比這里難聞無數倍。無妨的。”
靖王也哈哈一笑:“我也是帶過兵的,不比王先生差。”
夜深人靜。
陳跡躺在通鋪上和衣而眠,連被子都沒有蓋在身上。
他閉著眼睛卻不愿入睡,只默默聽著呼嚕聲此起彼伏。
窗外有打更人經過,喊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這時,房間里響起窸窸的聲音,似有人正在起身。
陳跡微微睜開眼睛,卻見靖王悄無聲息的出了門去。
門外有人輕聲道:“您這邊請,大人已經在后院等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