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回來,白籬打了招呼,就進了屋子。
沈青進來,便看到她已經坐在軟墊上,面前的桌案上已經擺好了酒菜美食。
很顯然就算他沒回來,她也隨意地指派這里的人伺候她。
她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你們這里的飯菜還可以,點心差點了。”白籬說,指著一碟糕點,“換個廚娘吧。”
一個鄉野出身的女子,吃過什么好東西,沈青冷笑,不過是在東陽侯府過了幾天好日子,還挑挑揀揀了。
不知道她現在躲在哪里。
沈青沒有讓人跟蹤查看,因為知道對他們這種人來說,要想擺脫跟蹤太容易了。
“白小娘子是來吃飯的嗎?”他冷冷說,“來的地方不對,三曲坊可不是吃飯的地方。”
白籬笑了笑:“聽曲消遣,也可以把飯菜做好點,更能吸引客人,也更能掙錢。”說到這里又好奇,“你們可能不靠這個掙錢,你們靠什么掙錢?蔣后給你們留了很多錢嗎?”
沈青被氣笑了,他已經知道這女子兇,瘋癲,但這瘋癲的也太過了吧。
“白小娘子何須問我?你自己問問娘娘就行。”他似笑非笑說,“娘娘何止藏了很多錢,還有更多好東西呢。”
去問娘娘,自然讓她自己喚醒娘娘。
白籬并不在意他的不懷好意,同樣似笑非笑說:“還是問活人好,沒錢了,活人能想辦法。”
娘娘沒死,娘娘還活著,娘娘就是被她害死的,沈青心里翻騰著憤怒,攥緊了手,冷冷看著她不說話。
“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白籬也不在意他的敵意,笑盈盈夾起一塊糕點放進嘴里,“我想到讓蔣眠兒再當皇后的辦法了。”
“你說什么?”沈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在說什么瘋話!
白籬有些驚訝看著他:“你們難道從來沒想過,讓蔣眠兒在我身上活過來之后怎么辦?東陽侯世子少夫人可只是個內宅婦人,走不到皇城里去,去了也是給別人叩頭。”
說到這里又拉長聲調。
“哦,你們總不會想攛掇東陽侯造反吧?”
什么鬼話,沈青的臉色鐵青,他們當然想過蔣后醒來后的事,自然不可能一直當東陽侯少夫人,讓東陽侯造反更不可能。
他們的安排的確是讓蔣眠兒進宮。
先前在西山賞梅,他特意趕過去,就是想讓金玉公主見見周景云和他的妻子,然后他會讓莊籬在金玉公主眼中貌若天仙留下印象。
待娘娘蘇醒后,再通過一心想要獲得權力的金玉公主,將娘娘作為美人獻給皇帝。
一切就重歸舊位,重新開始,這一次,他們一定讓娘娘順順利利,再不重蹈覆轍。
只可惜,莊籬當時察覺太快,而周景云又護妻心切,堅定地拒絕見金玉公主,計劃失敗。
不過,這個白籬怎么回事?
她為什么也考慮這個?
難道她真的心甘情愿地要讓出身體給娘娘?
這個女人,真是…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青看著她:“我們想什么,不用你操心,到時候,也與你無關。”
“我怎么能不操心呢?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身體。”白籬皺眉說,“之后更不能說跟我無關,你們拿走了我身體,萬一沒能成功,那許諾我的不也沒了?我吃虧太大了。”
沈青不信她這些話,看著她,直接問:“你想要什么?”
白籬看著他:“張擇查楊家與蔣后有勾連的事你知道了吧。”
朝堂里發生的事,沈青自然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聽到白籬說這個,他想到什么,哈哈笑起來:“你不會是想把周景云摘出來吧?是了,這件事都是因為你而起的,你為了對付我,故意跑去見你那姐姐,周景云為了助力你,被張擇和白瑛拿住了哈哈哈,這次他們一心要除掉皇后,周景云當了馬前卒。”
說著又看著白籬,似笑非笑。
“長陽王這個廢物愚蠢又多疑,只要跟蔣后牽扯在一起,他才不管真假,楊家完了,周景云也逃不開了,以后他可不再是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能要人命的凡夫俗子,不,再久一些,他也就成了張擇那樣的惡吏。”
沈青干脆撫掌笑起來。
“周景云,你也有今天!”
說罷又指著白籬。
“這都是因為你,你這個女人,真是害人不淺。”
他又是笑又是撫掌,白籬一直安靜地聽著,不喜不怒也沒什么反應,甚至還端起茶水喝了口,直到手指指著自己的時候,她皺眉說:“你在說什么胡話,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嗎?沈青,我只知道我是受害者,就算別人因為我而受困,那也不會讓我內疚,只會讓我更恨你們。”
她端詳著沈青,神情疑惑。
“你真是蔣后信任的重臣?看起來做人做事不怎么聰明。”
這小女子真會羞辱人!沈青怒目而視。
“一把年紀了沉穩一些。”白籬又補上一句,不待沈青發怒,重重放下茶杯,“我不是讓你摘誰,有什么好摘的?不就是名聲不好聽一些?這也不是壞事,他以后要在朝堂里,別人害怕他,總好過當他是仙人,清清白白好欺負,至于楊家,皇帝和皇后是一家人,都是蔣后娘娘的仇人,他們互相殘殺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啊。”
是,楊家出事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好事,只是聽她說來覺得怪異,沈青看著眼前的女子,感覺她真把自己當自己人了?
“那,你想…..”他遲疑一下問。
白籬看著他:“楊氏不重要,重要的是杜氏,當年栽贓陷害先太子有他們的手筆,這件事你們也清楚吧。”
沈青一驚:“你怎么知道?”
這種機密的事,周景云絕對不會知道,這個從鄉下來的才在京城不到一年的丫頭怎么知道的?
白籬淡淡說:“你就當你的娘娘告訴我的吧。”說罷繼續,“但這件事被栽贓到蔣后身上吧,人人都說是蔣后陷害太子。”
娘娘告訴她的?沈青第一反應是斥責她胡說八道,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看著眼前少女略有些木然的臉,也不是不可能…
先前自己已經給她織造過夢,她經歷過娘娘的夢境,后來她又主動喚醒娘娘。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喚醒是怎么操作,那就是告訴自己,自己是蔣后,不是靠外界外人外來的影響,而是從自己的心海深處…..
她成為娘娘的那一刻,也必然會知道很多娘娘知道的事吧。
“沒錯。”沈青的聲音有些遲緩,“太子惡名根本跟娘娘無關,是皇子們權臣們各懷心思互相詆毀,栽贓到娘娘頭上。”
白籬問:“你們收集到證據了吧?”
沈青帶著幾分倨傲:“當然有,那些小伎倆怎能瞞過我,只不過娘娘不需要,娘娘樂見其成,惡名更方便她震懾朝臣。”
白籬點點頭:“她活著的時候,惡名的確有震懾,不過現在她不在了,還是讓世人知道真相吧。”
這女子進來后東一句西一句的,他真有些糊涂了。
“為什么?有什么意義?”他皺眉問,看著白籬,“為了娘娘醒來后的聲譽?”
沒必要。
到時候娘娘也不用蔣眠兒這個名號,新的身體,自有新的名望。
“對她來說沒有意義。”白籬說,“但對對她還有追憶的官員們有意義。”
對她還有追憶的官員們?沈青再次愣了下。
“我聽世子說過,有不少官員是受益蔣后的政策。”白籬輕聲說,“比如林主事那類選官入仕。”
那件事啊,沈青恍然想起來了,旋即又嗤笑一聲。
“娘娘何止做了這些,先帝無心理事,荒廢朝政,是娘娘撿起來,把已經有的理順,不合理的改進,受益的人無數,只是這些狗東西,眼里只看到娘娘女子身份,干涉朝政,誅殺權貴世家皇親國戚,忘恩負義跟著喊牝雞司晨,乾坤顛倒,也不想想,沒有娘娘,哪有他們站在朝堂上喊話的機會!”
白籬嗯嗯兩聲:“這沒什么,很正常,人人都害怕自己不熟悉的事物。”
比如她,她不也是如此,因為與眾不同,就成了怪物,人人厭惡。
說到這里輕嘆一聲,又及時止住發散的思緒。
“所以,是時候讓大家知道娘娘的無辜了。”她看著沈青,認真說,“這樣,那些受益過的官員們才能,也才敢回憶起娘娘的功德,等將來…..”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
“重新歸來時,大家念及先前,對朝堂再出現女子的身份不會那么抗拒。”
沈青若有所思,這樣么…
白籬看著他挑眉一笑:“除了算計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姑娘,你們也應該做點大事是不是?”
這話說得很是嘲諷,但沈青并沒有惱怒,反而松口氣。
這語氣就對了。
這個白小娘子還是恨他們的,說話陰陽怪氣才合情合理,要不然他真覺得她是自己人,認真的在為他們考慮,這也太匪夷所思。
沈青猛地想到什么:“你剛才說想到讓娘娘再當皇后的辦法了,是什么?”
一開始本是在說這個的,結果被這女子東一句西一句說的忘記了。
白籬一笑:“這個么,以后再說,我先看看你們做事能力怎么樣,要是這個都做不好,那也沒必要說了,咱們還是趁早一拍兩散。”說著再吃了一塊點心,站起來,“你們真換個廚子吧。”
說罷屈膝一禮,向外走去。
沈青皺眉站在原地沒動,面對這個人,他都不知道該有禮還是無禮節了。
而這個白小娘子,說是舉止言辭粗魯吧,進退時還會婷婷裊裊施禮,可能雖然她剝去了他織造的夢境,剝去了莊先生夫婦多年的教養,但到底有過就留下痕跡,并不真的又變成了朔方山林間那個野丫頭。
要這么說的話…
一個野丫頭能變得這般靈敏,說不定真的是,娘娘的緣故。
她并不能真的剝去娘娘。
沈青忍不住去看擺在柜子里的竹籠,竹籠里的木雕蝴蝶,一動不動。
屋門響動,黃娘子走進來,問:“她這次來又是什么事?”
“讓我們參與杜氏楊氏案。”沈青說。
黃娘子呵了聲,這還真是要讓他們聽她號令做事了啊。
“聽嗎?”她問,“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極有可能暴露我們在朝堂里的人。”
沈青頭也沒回:“她一定是有自己的私心,但如她所愿,對我們也沒壞處。”說罷對著黃娘子招手,“你快來看看,蝴蝶是不是又鮮艷了幾分?”
黃娘子上前看著竹籠里的木雕蝴蝶,神情有些無奈。
每個人的心中所念,只能自己看到。
原先沈青彈琴能讓她看到他所見,現在沈青彈不了琴,她也只能看到自己能見的。
此時她看不出這個木蝴蝶有什么變化,就如同琴弦,在她眼里還好好的,但沈青卻看到斷了。
但看著沈青激動的樣子,她不忍心說沒有,含笑點頭:“是,是,果然跟先前不太一樣了。”
暮色消散的時候,上官月的視線里出現了一抹亮色。
她穿著他給她準備的那套杏黃衣裙,在夜幕拉開燈火尚未點亮的天地間,宛如一盞璀璨的花燈。
她好像是突然出現的。
但不管怎么出現,出現了就好。
“這里。”上官月笑著抬手搖了搖,視線里的女子也揮了揮手,拎著裙子三步兩步上了樓船。
站在樓船上的吉祥也松口氣,好了,及時回來了,公子也不用黑著臉迎客了。
“你去哪里了?”上官月問,又忙說,“我就是隨口一問,不方便說不用說。”
白籬伸出手指做個彈琴的動作,笑盈盈說:“我去跟人彈琴了。”
彈琴?真的假的?上官月看著她,不管真的假的,她的開心是真的。
“我以前常聽別人彈琴。”白籬說,“現在,輪到我給別人彈琴了。”
“那你一定彈得很好聽。”上官月雙眸幽亮,看著她,“我也要聽。”
白籬嘴角彎彎笑:“好啊,你認為我彈得有多好聽,我就能彈得多好聽。”
上官月哈哈笑了:“那我豈不是能心想事成?”
白籬看著他明媚的笑,也跟著笑,點點頭:“當然,我說過了,我會讓你心想事成,美夢成真。”
她倚著欄桿看向漸漸被夜色籠罩,又漸漸燈火璀璨的城池。
如同福禍相依,這世間,有人美夢成真,有人便只能黃粱一夢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