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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視線

  皇帝祭天從皇城出發,途中經過圣祖觀祭拜,到了行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行宮這邊已經提前一個月修繕布置,但王德貴還是皺著眉頭不時嘆氣,呵斥著太監宮女們擦地,鋪換被褥,嫌棄太臟了,床太硬了,屋子里太冷了。

  “是不是遺漏這邊,沒有燒地龍?”

  畢竟這里雖然緊挨著皇帝皇后寢宮,但到底是空閑之所,皇帝皇后都不會來,所以宮人偷懶耍滑了。

  白瑛坐在軟榻上,握著手爐打哈欠:“就算提前半個月燒地龍,屋子里沒人氣養著,也是一樣的冰冷。”

  她示意王德貴別大驚小怪。

  “出來又不是為了享福。”

  王德貴應聲是,殷勤地跪坐下來,給她輕輕捶腿:“娘娘,坐車這么久累吧?”

  白瑛笑了笑,累,當然也累,但比起當年跟著長陽王被貶離京的時候,輕松多了。

  隔著垂紗看到的是人山人海,聽到一聲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這個念頭閃過,白瑛莫名覺得后背一涼,忍不住坐直身子向后看去。

  王德貴忙問“怎么了?”也跟著看去。

  后殿兩個宮女正在擦拭廊柱,陡然被看來,兩人都怔怔。

  “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白瑛說。

  “誰在看你?”張擇的聲音從外傳來。

  白瑛忙收回視線看過去,見張擇站在門外。

  王德貴已經恭敬施禮:“中丞您巡查完了?”

  白瑛站起來,急急說:“我在路上的時候就心不靜,好像被什么,盯著。”

  她本想說是人的視線,但又想先前的事,可能也不是人,是鬼怪。

  張擇說:“娘娘多想了,您在皇帝身邊,自然是萬眾矚目,大家都在好奇,揣測….”

  那倒也是,白瑛心想,又隱隱幾分得意。

  民眾們都在猜測除了皇后,是誰能跟在皇帝身邊。

  待生下這個皇嗣,她的名字更會人人皆知。

  “到時候,娘娘算是心愿終成。”張擇說,說到這里嘆息一聲,“可惜你的家人夷族,不能共慶。”

  家人…..

  白瑛神情一頓,旋即笑了,伸手撫向腹部:“我身居高位,貴不可言,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

  張擇猛地上前一步:“所以他們到底罪從何來?”

  白瑛一驚看向邁進門的張擇,下一刻耳邊響起鈴聲,眼前的張擇陡然碎裂。

  她一聲驚叫坐起來。

  入目明亮,眼前王德貴正皺眉呵斥一個宮女“這熏香爐能用嗎?不是宮里帶出來的東西。”說罷轉頭看白瑛,有些自責,壓低聲音,“奴婢吵醒娘娘了。”

  吵醒?她什么時候睡著了?

  白瑛低頭看著手撫在腰間,腰里懸掛的三清鈴,猛地站起來:“有鬼——”

  話音落,張擇的聲音從外傳來。

  “什么事?”

  伴著說話人也邁進來,帶著一身寒意。

  王德貴忙施禮:“中丞你巡查完了?”

  話沒說完,見白瑛不像以前那樣含笑打招呼,而是向后退去,眼神驚恐看著張擇:“你,你是誰?”

  王德貴嚇了一跳,忙扶住白瑛:“娘娘,你怎么了?”

  怎么連中丞也不認得了?

  張擇神情凝重,瞬間想到什么,向后退了一步,轉身喊“王同。”

  身后的侍從將正裹著斗篷打盹的王同推過來。

  王同回了圣祖觀,但今日皇帝拜過老祖離開的時候,又被張擇要了出來。

  王同一臉不情愿。

  他喜歡的熬夜是在樓船上吃喝玩樂,而不是跟著張擇大冬天里走個不停,快累死了。

  此時陡然被推進來,差點沒摔倒。

  “干什么啊。”他喊道。

  “查查這殿內有沒有邪祟。”張擇說,又轉身吩咐侍從,“讓那群術士立刻查看行宮。”

  自從那個江湖藝人展示了祝由幻術手段后,張擇便搜集一眾術士,此次出行也帶著來了,讓他們隨時查看有沒有人施幻術。

  侍從們應聲而去。

  王同也只能揮舞著拂塵在殿內轉圈,不管怎么說,這是君前,他還是知道分寸的。

  殿內變得喧鬧,驚動了皇帝皇后,看著涌進來的人群,更加明亮的燈火,白瑛也冷靜下來。

  知道現在是真實,適才是噩夢。

  “路上就覺得不對?有人盯著?還變幻成中丞的樣子接近你?”皇帝問,握緊白瑛的手,又是緊張又是后悔,“路過圣祖觀的時候,就該讓你一起進去。”

  皇后在旁冷笑:“已經在圣祖觀外了,真有邪祟,祖宗們也能清除。”又皺眉看著白瑛的肚子,“白氏,你真是夢到蔣后鬼魂了?到底是這皇嗣被覬覦,還是你的緣故?都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怎么動不動就做噩夢?”

  白瑛噗通就跪下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罪妾無能,罪妾有罪…..”

  她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倒也不是裝的。

  皇后這話提醒了她。

  是啊,到底是蔣后作祟,還是…..

  她夢到的事,上次以及現在這次,其實內容都跟蔣后無關,跟皇嗣無關,而是孜孜不倦追問一件事。

  白家的罪是怎么來的。

  誰會這樣追問?誰會在意這件事?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她就知道,這個怪物,這個怪物來了!

  白瑛渾身發抖。

  當然,這話絕不能說出來。

  皇帝看著白瑛跪下,又急又怒。

  “誰想不舒服?”他呵斥皇后,“你沒懷孕生子,哪里知道有孕身體的反應。”

  這話說得太過了,皇后只覺得臉火辣辣疼,嘴唇顫抖指著皇帝,連說了幾聲好,拂袖轉身而去。

  白瑛跪在地上哽咽喊“娘娘,娘娘——”

  皇帝已經伸手將她拉起來:“不用理她!”又催促太醫們診治。

  王同將殿內巡查一遍說沒有什么反應,還給出了很像樣子的解釋。

  “娘娘久不出門,身子又弱,路上沾染了邪念,所以睡后神魂不踏實,娘娘先有三清鈴護體,又有陛下天子之氣,請放心,不會有事。”

  這次畢竟是伴駕,師兄弟們走之前叮囑過一些君前常用的話。

  太醫們也說了娘娘是累了,又換了新住處,吃些安神的藥就好。

  皇帝這才松口氣,撫著白瑛:“莫怕,今晚朕陪你。”

  白瑛倚在他懷里點頭,又看了張擇一眼,示意他過后說話。

  張擇領會,施禮告退:“臣會將行宮再查一遍。”

  說罷退了出去。

  剛退出去王同就提議:“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吧?邪祟來了一次,不會來第二次了。”

  張擇理都沒理會他,大步向前而去,王同自然也走不了,被侍從們挾持著跟上。

  巡查的侍從帶著兩個術士迎來。

  “如果娘娘是被人盯上施術,此人必須在附近嗎?”張擇問。

  一個術士說:“不一定需要在附近,有時候只需要見過。”

  見過?張擇皺眉,今日陛下出行,觀者人山人海,萬眾矚目,看到白瑛的人也不計其數,這根本無從查起。

  另一個術士忙說:“但再厲害的高手,人可以不在,借物一定在附近。”

  借物?張擇腳步停下看向他。

  這位正是當初展示草鳥雀變真的街頭藝人,見張擇看過來,他忙指了指自己懷里裝著的草編,說:“人魂一體,人魂要分離,施術所往,必然要有借住之處。”

  張擇突然想起一句話:“就如同莊生夢蝶,首先要有蝶。”

  這術士點頭:“正是如此。”

  張擇明白了,站在殿前環視行宮,夜色籠罩中,燈火點點閃爍,似真似幻。

  行宮外殿,雖然擺了兩個火盆,依舊有些寒,周景云坐在桌前,看著面前的書。

  書是從家中帶來的,晚上睡前給莊籬讀的那本。

  昨日收拾行李,莊籬把這個也裝進來了。

  “我自己在家,也用不著。”她說,“世子先將后面的熟悉下,回來接著給我讀。”

  周景云不由一笑,書也不想自己讀了嗎?等著他給她讀。

  他抬起頭,看到對面坐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身影。

  莊籬正在寫字,專注又認真。

  她還是更喜歡寫字,周景云想,不再看莊籬,低下頭繼續看書。

  只覺得這樣的相處,寧靜又平和。

  對面寫字的莊籬拿起寫好的字抖動了下,掀起的風讓書頁翻動,桌案上的燭臺也忽地倒下,落在書頁上,頓時燒了起來。

  周景云哎呀一聲,忙抬手撲打,耳邊聽的門咚一聲被推開。

  他猛地抬起頭,寒風撲面,張擇走了進來。

  “世子還沒睡?”他問。

  周景云眨了眨眼,視線變得清晰,然后看到昏昏的燈,以及桌案上翻開的書。

  他下意識看了眼對面,行宮的房間窄小簡單,一桌一椅,并沒有莊籬的身影。

  適才看書看睡著了,做夢回家了啊。

  他站起來,跺了跺腳:“看會兒書。”

  張擇的視線也落在了桌案上,笑說:“世子真是勤勉,竟然還帶著書來。”

  周景云說:“我習慣睡前看幾頁書,能更快入睡。”

  讀書人嘛,張擇笑著點點頭:“我也常如此,睡不著了就看會兒書。”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補充一句:“我夫人也是。”

  說完這句話有些后悔。

  張擇說的這話真實含義是在貶低讀書,這是他故意的惡趣味。

  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怒目而視,也不溜須拍馬就好,怎么莫名其妙說莊籬了?

  就好像迫不及待想提她的名字…

  張擇也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眼神有些揶揄:“我明白了,世子原來是孤枕難眠了。”

  周景云沒有再解釋,不再繼續這個涉及妻子的話題,看著張擇身后跟著的人,也聽到了外邊的有些嘈雜。

  “你們干什么!”

  “憑什么搜檢我!”

  “為了陛下安危。”

  周景云神情有些不解:“中丞,這是…..”

  張擇說:“接到舉告,有禁物夾帶,所以搜檢一番,請世子見諒,查看你帶的物品。”

  周景云忙讓開一步:“臣之本分,請中丞隨意。”

  張擇對身后的侍從示意,兩個侍從并一個術士進來開始翻看。

  因為也就在外住兩晚,行宮中也準備齊全,也不允許私帶很多物品,無非就是一些鞋襪內衣以及洗漱用品。

  術士一一看過,視線落在桌案上的書,他拿起翻看一下,嗅了嗅。

  “很香啊。”他說。

  周景云看他的神態,微微皺眉,說:“是我夫人日常看的書。”

  女眷嘛,難免染上香氣。

  術士陪笑一下,放下來,對張擇搖搖頭,表明沒有異常。

  張擇對周景云點點頭:“世子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早起。”

  周景云抬手還禮:“中丞辛苦了。”

  張擇帶著人走了出去,那術士還體貼地幫忙帶上門,外間的喧鬧繼續。

  出了什么事,什么叫禁物?

  不過這種事越少打聽越好。

  周景云靜靜站了一刻,走到桌案前拿起書,想到那人的話,下意識拿起嗅了嗅。

  哪有香味?

  明明只有淡淡的紙墨味道。

  他搖搖頭,將桌案上的書收起來,忽地想到張擇適才調侃的話。

  孤枕難眠?

  他夜半看書,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搖搖頭,走到床邊坐下來,看著燭火。

  不知道莊籬在做什么。

  睡了嗎?

  是不是會,孤枕難眠?

  行宮外夜風卷起,宛如浪濤般一層層蕩漾。

  莊籬的身影隨著波浪起伏,退出了白瑛的夢境,退出了周景云的夢境,一直退到了一位值守的兵衛夢境。

  今日在街上目睹圣駕儀仗,視線觸及留下的記憶,在由周景云攜帶來熏制過的書為物,今日順利化夢來此一探。

  雖然經歷過帝鐘的威脅,但她沒有忘記自己來京城的目的。

  不過,莊籬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好像,的確有一段時間忘記了目的。

  就好像她來京城就是真跟周景云做夫妻…..

  可能,也是一直沒有機會,身體也不適宜冒險。

  她站在兵衛手中握著的長矛上,看著眼前璀璨星河般的行宮。

  比起皇城,行宮小了很多。

  好消息是這里沒有帝鐘之類的鎮守,靠近白瑛也不會引發道法自然的絞殺。

  壞消息是白瑛身邊還有防護,她不過剛接近,就被震碎了夢境。

  不過,盡管如此,那一句話也可以推測出,對于白家的事,親人的慘死,白瑛并不悲傷,反而有些得意。

  她得意什么?

  得意大家都死了,她沒死嗎?

  莊籬深吸一口氣,忽地腳下搖晃,原本持矛的兵士向前沖去。

  “守陣,守陣。”兵衛嘶吼著。

  夢境里夜色不再平和,翻滾如云。

  莊籬正要從長矛上跌落,忽地感覺一道視線看來。

  這是這個兵衛的夢境,他是這個夢境的主人,能注視夢境的人只有主人自己。

  怎么會有其他人的視線?

  莊籬一驚,下意識轉身望去,下一刻天旋地轉,沒有了沖鋒的兵衛,沒有了行宮璀璨燈火,她站在了天地間。

  她低下頭,看到腳下空曠的,高大的,似乎連通天和地的祭壇。

  這不是她的夢境。

  她又入了別人的夢境。

  不對,應該說,又被別人拉入了夢境!

  就像當初在靈泉寺外。

  身后又有凝視。

  莊籬轉過身。

  空曠的天地間,只有一雙眼,靜靜的看著她。

  標題沒寫錯哈。

  這一章是夢境的視線。

  她看他,他看她,她看他,他看她,她看她,一通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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