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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喚聲

  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熱鬧。

  莊夫人站在其中,眼淚滑落:“她…又生病了嗎?”

  在她身旁兩個婦人都跟著落淚:“那孩子什么病啊?”

  莊夫人嘆氣:“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

  兩個婦人神情驚慌:“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啊?”

  隨著一聲聲問,莊夫人似乎慌了神:“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有蜚子在,蜚子——”

  她說著轉頭,已經不在大街上,而是家宅中,床上躺著一人,昏昏看不清,她的丈夫站在床邊。

  “蜚子——”莊夫人抓著他的胳膊,急問,“她醒不過來了,怎么辦?怎么辦?”

  莊先生握住妻子的手:“別怕,我去把她尋回來。”

  隨著說話四周再次變幻,他們不在家宅中,而是一片密林。

  莊夫人扶著莊先生的胳膊,莊先生手里舉著一盞燈。

  密林似乎被夜色,又似乎被濃霧籠罩,看不到路,只見高高低低樹木林立,林間不時閃過怪鳥野獸,響起鳴叫,令人不寒而栗。

  莊夫人只覺得腳步越來越沉,腳下越來越來虛浮,濃霧從密林中涌來,要將他們吞沒。

  莊先生猛地將手舉高,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其上懸掛除了原本的燈,又多了一盞。

  兩盞燈火搖曳。

  涌來的濃霧向后退散。

  林木間影影綽綽,似乎有人站立其中。

  莊夫人只覺得欣喜,忍不住向那邊去,但下一刻又有新的濃霧涌現,遮蓋了視線,要將林間的人影吞沒。

  “蜚子——”她忍不住喊。

  莊先生的身子一抖,竹竿上再多了一盞燈,三盞燈如同火一般燃燒起來。

  莊先生大步向濃霧中走去,濃霧一步步退散,林間的人影也漸漸清晰。

  這是一個女子,她低著頭站著,長發垂地,一身紗衣。

  “來,來——”莊先生喚道,搖晃著手里的竹竿。

  燈火搖曳,宛如靈蛇,纏向女子。

  “走,走——”莊先生再次喚,然后慢慢向后退。

  靈蛇般燈火纏繞的女子被牽動著邁步,濃霧宛如變成了無數手,抓住向前走的女子,她的長發飛舞,紗衣瞬時被撕裂支離破碎。

  這就是莊先生將她從迷津深處帶回來的場面嗎?

  莊籬站在莊夫人身旁,看著這一幕。

  莊先生不斷揮動竹竿,隨著揮動,三盞燈火焰濃烈,他整個人也燃燒起來。

  “醒來——”

  伴著這聲喊,垂著頭的女子抬起頭。

  莊籬看到了一張臉,頓時怔怔。

  這個面容…不是她。

  而且,她也不是站在莊夫人身邊,而是站在濃霧邊緣,站在被靈蛇火焰纏繞的女子身前,她們幾乎貼面而立。

  濃霧在她們身邊張牙舞爪,試圖將她們吞沒。

  “快醒來——”

  伴著這聲喊,莊籬看著被靈蛇火焰纏繞的女子被猛地一拉,撞在她身上。

  莊籬只覺得身子搖晃,耳邊是莊夫人的喊聲。

  “…眠兒,眠兒回來了嗎?”

  眠兒是誰?

  她猛地睜開眼,視線昏昏,人影交錯,她站在室內,看到莊夫人莊先生圍著床上躺著的人。

  “眠兒回來了。”莊先生說,“但,她看到了阿籬,她以為她是阿籬——”

  “不怕,不怕。”莊夫人坐下來,伸手輕輕撫摸床上人的臉,“她可以先是阿籬,她可以替阿籬活著。”

  什么叫替阿籬活著?

  她在這里呢,她明明就活著呢,莊先生把她救了啊。

  莊籬只覺得思緒亂紛紛。

  “都怪我無能。”莊先生轉過身,神情自責悲憤,“沒能找到阿籬。”

  莊夫人含淚搖頭:“也許對阿籬來說,跟父親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想要。”

  莊先生捻須嘆息,莊夫人抬手拭淚。

  莊籬搖頭。

  不對,不對,她明明活著。

  她明明就躺在床上。

  他們為什么說找不到她?

  莊籬走到床邊,看著躺著的女子。

  首先入目的是那身白紗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腳踝上系著一串紅寶石。

  莊籬身子一僵,視線緩緩向上看向女子的臉。

  那張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臉。

  與夢境鏡子中不同的是,此時此刻,陌生的那半張臉睜開眼,秋水眼波流動,而她熟悉的自己的那半張臉,木然呆滯…

  “眠兒,你醒了。”莊夫人穿過她,俯身看著那半張臉的女子,滿眼歡喜,“太好了,眠兒——”

  眠兒?

  眠兒…

  莊籬下意識捧住自己的臉。

  所以…

  她看著莊夫人,喃喃:“原來,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間至寶…”

  伴著這句話四周扭曲如同漩渦,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瞬間消散。

  砰一聲,莊夫人翻身跌下床。

  不知是不是磕碰狠了,莊夫人趴在地上,捂住臉哭起來。

  仆婦走過來,看著在地上哭的莊夫人,沒有慌張也沒有大喊,而是嘆口氣。

  “夫人,這樣不是挺好嗎?”她說,“娘娘這樣的人活在這世間不是更好?這也是莊先生的選擇,難道你不相信他舍命換來的多么值得?”

  在地上掩面哭泣的莊夫人忽地笑了,抬起頭:“那只是個人的選擇而已,這世間萬物,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根草,都是相同的,沒有什么差別,也沒有是非、美丑、善惡、貴賤之分,沒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該不該存在更不是由他人評定的。”

  仆婦默然一刻:“夫人就當是天下大勢所趨,有生有死,天道自然,請夫人節哀。”

  說罷轉身走出去了。

  莊夫人從地上坐起來,也沒有再上床,靠著床沿,看著晨光蒙蒙的室內。

  有生有死,天道自然。

  阿籬沒有通過江云來探視夢境,但還是通過其他人來了。

  她回想著殘存的已經模糊的夢境,亂哄哄的大街上有不知哪里的視線看向她,雖然將她拉入了新的夢境,但最終還是因為詢問自己是誰,觸犯了這個被織造的夢境。

  一旦問自己是誰,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那就只能由別人來告訴你是誰。

  耳邊似乎還殘存著夢境散前那一聲“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間至寶…”

  莊夫人的眼淚再次滑落。

  所以,從此后她也失去了她的人間至寶了。

  天旋地轉,莊籬轉出了莊夫人的夢境,轉出了上官月派來登州的人的夢境。

  跌回了她自己的夢境中。

  她睜著眼,宛如枯葉漂浮在虛空中,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混沌。

  她眼神茫然。

  原來她不是她。

  她是別人。

  渾沌的視線里似乎浮現無數光影。

  她抬起手,只要碰觸,就能將這些光影抓住,打開,看清她是誰,她來自哪里,她的過往——

  但就在伸手的一刻,她又停下來,看著手中握著的一塊香。

  粗糙的,未經修飾的,香塊。

  她給了上官月一塊香,也給了上官月派去登州的人一塊香。

  跌出那人夢境的時候,香用盡散了。

  但上官月的夢境還沒散。

  她渾沌的意識變得清晰,夢還沒有結束——

  隨著念頭閃過,漂浮在渾沌中的身體猛地下沉,隨著再次天旋地轉,砰一聲跌落在地上。

  莊籬看到熟悉的空曠的天地,熟悉的酣睡的小童,翻個身躺在地上,抱住了頭。

  不,也不是痛。

  夢境里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莊籬看著自己的身體,似乎在不斷變幻,一時清晰,一時虛幻。

  這是因為她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接連幾場夢境穿梭讓人意識混亂。

  她深深的吸氣,努力讓思緒冷靜,理順這些混亂的夢境。

  按照她的吩咐,上官月的派去的人就是去看莊夫人,遠遠看的,看在腦子里心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事。

  這人果然看到了莊夫人,也很聽話的只是看著,沒有上前接觸。

  算著日期,她通過此人的夢境見到了莊夫人的身影。

  然后順利地跨入莊夫人的夢境。

  意外的是在莊夫人夢境里竟然見到了江云。

  她這才想起年前年后是有一段沒有見過江云了,原來周景云把他派到這里來了?

  這是特意來盯著莊夫人?

  隨便吧,無關緊要了。

  再然后她將莊夫人拉入自己的夢境,一開始是很好,但當她問出這段異常問題的時候,夢境崩塌,她又被拉回了莊夫人的夢境,然后看到了當初莊先生夫婦救自己出迷津的場面。

  她那時候醒來什么都不記得了。

  醒來后并不記得莊先生是怎么喚醒她的,只知道自那時候起,莊先生的身體油盡燈枯。

  而她昏昏睡睡,養了大半年才恢復過來。

  恢復…

  莊籬呆呆一刻,原來恢復的不是她,是那個…眠兒?

  眠兒是誰?

  她是眠兒?

  她不是白籬?

  她怎么不是白籬了?

  她的身體四散,宛如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要四分五裂。

  不能再想了。

  莊籬爬起來向酣睡的小童撲去,伴著天旋地轉人再次下跌,一層一層一層直到再一次碰觸地面。

  “李余,李余。”她爬過去抓著酣睡的小童搖晃,“快醒醒。”

  小童被搖醒,眼神茫然呆呆看著她,嘴一扁,似乎想哭,但莊籬比他更快一步,眼淚跌落。

  “我要看你阿娘的鏡子。”她哽咽說,“讓我看看你阿娘的鏡子——”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哭。

  她從小到大都不愛哭。

  可能是因為精神崩潰了吧,面對的又是個傻呆呆的小孩子,可以肆無忌憚發泄害怕驚慌難過。

  小童呆呆看著眼前哭著的臉,將自己的眼淚收了回去。

  “我阿娘的…”他喃喃重復,“鏡子?”

  莊籬流淚點頭:“對,那個,天下第一好看的,鏡子。”

  大概是聽到被夸天下第一,小童咧嘴笑了:“天下第一好看的鏡子!”

  伴著他的聲音,莊籬的面前浮現妝臺鏡子,是比先前更大,更華麗的鏡子。

  鏡子上綴滿了珍珠寶石,閃閃發光。

  莊籬忍不住笑了。

  對于孩子來說,一切閃閃發光的寶石就是天下最好看的。

  她摸了摸小童的頭:“真好看啊。”

  小童晃頭避開她的手,又恢復了呆呆的神情:“休得無禮。”

  莊籬再次笑了聲,擦去眼淚,在這個無夢之境中再看一遍適才的夢境,如果她真不是她——

  到時候再哭吧。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鏡子里。

  雖不是第一次見了,但每次看這張雙面臉,還是要鼓起一些勇氣。

  尤其是這一次。

  鏡子里她的眼眨了眨,另一邊的秋水眼呆滯不動。

  還好,沒有像適才在莊夫人夢境里看到的那樣反過來。

  至少說明,現在真正存在的靈魂還是她。

  對,沒錯,她還是她。

  相比于他人的夢境,她更相信自己的夢境。

  莊籬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眼中泛起漩渦,漩渦越來越大,遮蓋了整個鏡面,鏡面里翻騰人影綽綽。

  “蜚子——”莊夫人顫聲喊,抓著莊先生的胳膊,“她醒不過來了,怎么辦?怎么辦?”

  莊先生舉起了一盞燈。

  此時鏡子里看到的昏燈,有長長的燈芯,燈芯從莊先生的手臂延伸到他的心口。

  燃燒的燈芯也不是先前夢境里看到的昏黃,而是鮮紅跳躍。

  莊籬不由伸手按住心口,原來先生是這樣燃燒自己的心神來尋她的。

  密林,濃霧,被燃燒的魂燈照亮,驅散,與鏡子四周的寶石輝映,越發閃閃發亮。

  莊籬看著濃霧中漸漸呈現的人影。

  “蜚子——”莊夫人欣喜的大喊一聲。

  從一旁昏暗中沖出來,似乎要沖向人影。

  魂燈照亮了她的面容。

  鏡面閃爍,莊籬一僵,那不是莊夫人!

  那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原來扶著莊先生的,竟然不是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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