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墳幾個字從林語口中說出,錢建國還恍惚了一下,手里端著酒杯,沉默片刻之后,他輕聲說道:
“確實,遠瞻叔出來多年,他心里一直想的就是落葉歸根。”
“可是那個年月,落葉歸根這幾個字,對三線建設的人來說,可謂是難如登天了。”
說著,他一口喝干手中的酒水,放下杯子,反問道:
“話說你要不要等兩天,等到初三或者初四,我找個風水先生看看時辰,也好找一個起墳的好時辰。”
“不用了。”林語隨意地回應一聲,又很突然地起身,從一個路過的小女孩兒手里,搶來一根滋花。
看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兒,他非常開心地點燃滋花,揮舞一圈,坐回椅子上,吃著麻辣章魚仔說道:
“沒必要,我明天一個人撬開我爺爺墳墓上面的水泥,拿出骨灰盒倒一半,連帶著我奶奶的也倒一半帶過去。”
“到時候葬到一起。”
“也省得逢年過節祭祀的時候老爺子跋山涉水過來吃香火。”
這鬼扯的話,讓錢建國向著林語小聲問道:“不怕遠瞻叔怪罪?”
“不怕!”林語很果斷,聳一下肩膀,笑著說道:
“他又沒見過我,找我,指定是找不到的,不過,應該能找到你。”
聽著林語的話,錢建國忍不住瞥一眼周圍。
煙花爆竹炸響,萊茵鋼鐵的大人小孩兒都走出家門,欣賞著一年一次的煙花。
而更調皮一點的孩子,正拿著煙花鞭炮,在到處放。
保衛科的人身穿黑色制服,穿梭在人群中,看到那些把鞭炮往人群丟的調皮鬼,就一窩蜂沖過去,抓起來吊著打。
看起來很熱鬧。
但是,錢建國總覺得這熱鬧中,似乎多了一些人。
一些有點熟悉,但是又不太熟悉的人。
不敢想,不敢想。
他連忙回過頭,往嘴里丟一顆花生米,壓住心頭亂七八糟的想法,強迫自己不往亂七八糟的地方想。
錢建國,你可是黨員。
不能亂想的。
旁邊,苗元在這一刻接過話題,向著林語說道:
“其實我還是覺得,廠長你應該聽錢廠長的話,找一個合適的時間。”
聽到又要挑選時間,林語輕輕一擺手,說道:
“真的沒必要,我們林家人對這玩意兒看得真的不重。”
“如果看重這些,當年老祖輩就不會到處亂跑了。”
“按照壓箱底那本金丹簿的記載,我們這一支林姓,40個字輩,到我這里用了十四個字。”
“三百年的時間,前面十三個字的老祖宗們。”
“從中原跑到燕京,又從燕京跑到江南,江南混不下去,就跑到贛省,然后又跑到巴蜀,又從巴蜀跑到黔省。”
“我爺爺參軍,又跑來了魯省。”
“也就是三百年前那時候沒有飛機,要不然,整個世界都有兄弟。”
此話一出,直接讓旁邊的幾人陷入沉默。
華夏人名字最前面的姓氏,就是這個人的第一個識別碼。
除了改姓的人,剩下的,只要是在一定范圍內的同一個姓氏,往上數十八代,大概率都是一個祖宗。
這些祖宗,會因為戰亂而到處遷徙。
但是,真的沒有像林語所說的這樣,三百年時間,十三代人幾乎跑遍了華夏。
而且十三代人到處瞎跑,還沒把記錄祖輩生辰和逝世時間,還有埋葬地點的金丹簿搞丟。
只能說一句6。
沉默中,錢建國說道:“那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吧!”
手中煙花已經燃盡,林語把殼子往地上一丟,點頭應道:
“行!”
萊茵鋼鐵后山,公墓。
林語擺放好祭品,點燃香燭,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說道:
“爸媽,爺爺,奶奶,又過年了。”
“今天有點大事,那就是要給爺爺搬家,當時他自己說的,要給他落葉歸根。”
“為了不讓他一個人寂寞,奶奶也得去,但是,為了讓你們的孫子我上香方便,所以只能去一半。”
“我知道你們不會怪罪。”
“就算要怪罪,你們也只能去打我爸,都是他這個不孝子不成器,磨磨唧唧的,才讓這件事晚了好幾十年。”
“要打就在下面使勁揍他。”
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話,黃紙錢也在說話的空隙燃燒殆盡。
就在林語準備起身的時候,一陣小風吹來,吹著這些燃盡的錢紙灰呼嘯而去,似乎是四個老人同意了這件事。
起身,按揉一下發麻的腿,林語拿起放在旁邊的十字鎬,繞過墓碑,來到墓碑后面。
找到墳墓蓋板的縫隙,撬開。
取出兩個骨灰盒,想了想,還是沒有倒出一半,而是直接裝進了紅布包里。
包好,看一眼頭頂的陰霾,轉過頭把墳墓復原,哼著歌,帶著自家爺爺奶奶的骨灰盒,往墓地外走去。
黔省。
林城。
看著手中的地址,再三確認沒錯,林語才小心翼翼地走向面前的大院,向著崗哨遞出自己的證件之后,笑著說道:
“同志,我想找一下王濟老爺子。”
崗哨看著手里的證件,抬起頭看向面前的人,隨后又將目光投向剛剛離去的出租車。
最后,將目光落到林語手中的大箱子上,審視片刻,將證件交還,抬手敬一個禮,說道:
“同志,我可以幫你聯系,但是你能不能進去,還需要看對方同意。”
說著,他身邊的人轉身走進崗亭,去打電話。
幾分鐘后,打電話的人走了出來,抬手又敬一個禮,說道:
“同志,老首長的家人已經在電話里同意了,請你在這里登記一下。”
“我們還需要檢查一下你的隨身物品。”
“好!”林語很自然地打開箱子,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兩個罐子。
在這兩個罐子旁邊,是幾套衣服,最顯眼的,自然是那套一杠三星,黃底紅杠的常服。
檢查完衣服,確認沒有東西,崗哨的目光落到了罐子上。
覺得有些眼熟,但是又沒太敢確認,也沒有隨手觸碰,而是小心求證道:
“這是?”
“骨灰盒。”
“啊?哪里出情況了?”驚訝一聲,崗哨發出一聲詢問。
聽到這一句問,林語就知道對方誤會了,連忙解釋道:
“這是長輩的骨灰盒,從外地起回來的,準備放回老家安葬。”
長輩的骨灰盒,這幾個字讓崗哨繃緊的臉緩和不少,蹲下身,幫助林語把箱子重新裝好,順手就將登記花名冊遞到林語手中。
登記完,崗哨抬手一指身后的居民樓:“你沿著這條路,往那邊走,一直到頭,就能看到接你的人。”
“謝謝!”道完謝,林語拉著箱子,哼著歌,帶著滿眼的好奇,走進了這個軍屬大院。
林城,是因為城區有大量的常綠喬木得名。
即便已經到了冬季,這些城區的喬木,依然頑強的撐著綠傘,為路過的人,遮擋冬日里難得出現的太陽。
因為這里紫外線比較強烈。
一直到頭…
走著走著,林語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分叉口。
左邊,是去往左邊那三棟樓,右邊,是去往右邊那四棟樓。
正前方,是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荷花池。
自己那死鬼外公,還老父親的那幾個災舅子,必然不可能住在荷花池里。
沉吟片刻,他扭過頭,看向左手邊的那顆大法蘭西梧桐。
法蘭西梧桐樹下,是一個石頭圓桌,此時此刻,四個老頭正圍坐在圓桌旁邊,裹著大棉衣,在那里指點江山,下象棋。
不帶一點猶豫,林語拖著行李箱就走向這四個老頭,走著走著,他臉上就浮現出一抹古怪。
因為,其中一個人很眼熟。
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自然也引起了這四人的注意,在林語來到他們面前時,這四人也抬起頭,滿眼好奇地看向林語。
只是,靠近梧桐樹的那個老人,在看清林語后,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對面,林語的目光也落到這老人身上,臉色也慢慢變得古怪。
皺著眉頭思考片刻,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照片,仔細對比一下,反問道:
“外公?”
這一聲喊,直接讓王濟身邊的三個老頭跳了起來,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身邊的老友。
不是,大家天天都在家里下棋,你這不聲不響的,怎么就突然多了一個大外孫子?
還這么大一個!
在最初的震驚過后,旁邊的三個老頭,也終于定下心,仔細打量起林語,一些遠古的記憶,也在他們腦海中慢慢浮現了出來。
“哎!等等,不會是小君華那丫頭的孩子吧?我記得當時那丫頭是跟著林局長的侄子跑了吧?”
“對對對!眉眼和小君華那丫頭完全一模一樣,這張臉就和當初拐騙的那小混球一樣。”
“你還別說,小君華的眉眼和那小混球的臉湊到一起,還挺耐看的,老王,比你自己家那幾個種好看多了。”
“瞎說什么呢,老王家那幾個只是用臉換了身體,逢年過節不生病。”
“對對對,那句外國話怎么說的?上帝關上了一扇門,還會關上一扇窗?”
“讓你讀書,你要去喂豬,人家是上帝關了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
“老王,你怎么不笑,外孫過來了,來笑一個啊!”
在幾個老損友的幫助下,王濟的嘴角被強行拉開,露出一個笑容。
正當這三個老頭玩兒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一個老婦人從右邊的道路上走來,一邊走,一邊還在左顧右盼。
看到下棋的人,尤其是看到王濟之后,立馬加快腳步,來到了梧桐樹下。
“老王,你在這兒下棋,看到過小娃兒過克沒得?”
“崗哨說小語來了,我在樓腳等了哈,沒看到人,你跟我一起克看哈。”
說話間,老婦人伸手推一下自家老伴,發現老伴不說話,她又推了一下。
還是沒有動靜,老婦人火了,臉色在瞬間變冷:
“說話噻!死了不嗦?”
“我說話不聽嘎?耳朵聾了?老子說話裝聾作啞嗦!”
面對切換了形態的老伴,王濟不敢大意,連忙抬起手,笑呵呵地指向林語,向老伴問道:“你看,勒是哪個?”
經過這么一提醒,老婦人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還有一個人。
穿著北方的厚棉衣。
還拉著一個行李箱,身高一米七。
完全符合。
再看看眉眼,再看看這張臉。
趙麗萍渾身顫抖著伸出雙手,想伸出去,但是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只是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不停地重復一句話:
“像,真的像,完全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真像,太像了,真像…”
“你那哈兒只有弄個一點點大,我當時偷偷呢去魯省,還去抱過你。”
在她說話的聲音中,林語慢慢蹲下,拉過老人的雙手,按到了自己臉上。
撫摸著外孫的臉,趙麗萍也慢慢蹲下,伸手往前,抱住自己的外孫,低聲嗚咽起來:
“二十多年了,你再來遲點,闊能都看不到我啦!”
安慰了一下外婆,林語拉著人起身,繼續笑著不說話。
發泄完情緒,趙麗萍一回頭,發現王濟還坐在石桌邊上,臉色一冷:“拉起箱子走,回家煮飯!”
聽見這一聲怒吼,王濟也沒有回應,只是站起身,拉著箱子,往住處走去。
趙麗萍則拉著林語,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我聽說567基地早幾年就不太行了,你這幾年怎么過的?”
“有沒有吃苦?”
“實在不行,搬來林城,和我們一起住,我們這里房子寬敞。”
“如果你嫌棄房子小了,那我們出錢,跟你在林城買一套大的房子,林城其他不行,但是吃飯生活,是個頂個勒好。”
“還有,耍朋友沒得?”
“我跟你講,林城勒邊的姑娘,那叫一個溫柔似水,那叫一個小鳥依人。”
前方,拉著箱子走在最前方的王濟,在聽到這句話之后,整個人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
仰起頭,45度角看向天空,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正準備說兩句,林語就看到自家外婆快步走過去。
一腳踢到自家外公身上。
動作之麻溜,完全不輸十幾歲的小姑娘。
才踢完,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穿著校服的姑娘就出現在道路盡頭的樓梯口。
看著趙麗萍,喊道:“奶奶,你又打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