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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先前熄燈時,

  鄭海洋只當是正常跳閘或者停電,這種事在現如今鄉下并不罕見。

  譚文彬心里“咯噔”一聲,上次去死倒家吃飯的經歷,給他內心深處留下了陰影,但也就是拿著筷子的手哆嗦了幾下,卻依舊能自我說服是自個兒過于敏感。

  潤生右手穩穩拿著筷子,熄燈時嘴里也在咀嚼,但左手,已經握住了靠在座下長凳上的黃河鏟把柄。

  燈亮的那一刻,潤生看了一眼桌上的鼎后,立刻就把目光落在坐自己對面的李追遠身上。

  只要小遠一個眼神示意,他會毫不猶豫地抄起鏟子將身邊的兩個老人腦袋拍碎。

  其實,李追遠在熄燈時,耳朵就捕捉到兩個老人的聲音有些微顫飄忽,先前裝頭菜的大碗被放下時的聲響,也讓他感覺到些許不對,誰家的碗底,會是用幾個長尖端做支撐?

  在家里吃飯,又不是在大飯店,不至于怕菜放久涼了在下面支個鐵架子,里頭在放塊固體酒精點燃保溫。

  要不是鄭海洋爺爺奶奶的聲音位置一直能被李追遠確定,李追遠都不禁要懷疑,等燈亮起時,會不會爺爺奶奶的頭,就在這新端上的容器里。

  既然叫頭菜,那里頭裝個真人頭,也能理解。

  因為瞎過,所以他現在聽力是真敏銳。

  可哪怕提前察覺到了不對勁,他也依舊不敢提前行動。

  換做一個陌生環境,他可能在燈還沒亮起之前,就喊潤生掀桌子。

  但甭管怎樣,這里到底是鄭海洋的家,而鄭海洋是自己同學,是譚文彬的好哥們兒,他還剛失去了父母,他很可憐。

  燈亮的剎那,看見那口鼎時,李追遠內心就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排斥感,要這種沒意義的情感羈絆有什么意義?真的很愚蠢!

  好在李追遠及時醒悟,將這股本能情緒壓制下去,這才沒有在如此危機的時刻自己先發病。

  男孩右手手指掐住左手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扭。

  疼痛感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這證明了眼下環境,不是走陰不是夢不是催眠。

  這是真實的。

  這就將選擇題再度擺在了眼前,鄭海洋爺爺奶奶既然能做出把鼎當盛菜容器端上的舉動,就證明他們已經不正常了。

  夢可以醒來,可現實的東西被改變,往往就無法復原。

  相似的困境難題,再次出現。

  可這次,李追遠沒再猶豫,他馬上抬起眼皮,給對面的潤生哥投去眼神示意。

  潤生立刻舉起了鏟子。

  “啪!”

  燈,再度熄滅。

  整個房間里,從臥室門到壩子上,所貼的符紙,全部變黑飄落。

  一切發生得太快,即刻出現的,是針對個人的空間感上的扭曲與折疊。

  李追遠明明沒有動,依舊坐在椅子上,卻仿佛自己正坐在過山車上,而且是倒坐的,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地向后移。

  “噗通!”

  連續三道落地摔倒聲。

  動靜大小不一,近的有五米,遠的二十米開外。

  應該是他們三人都驚詫地起身,結果全都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

  也就只有李追遠因還坐在椅子上,還能保持著穩定。

  “啊!”

  這是譚文彬的慘叫聲。

  慘叫先遠后近,隨后再由近變遠,仿佛在空谷里回響。

  下一刻,李追遠聽到自己身后也出現了腳步聲,來人穿的是布鞋,腳輕。

  自己四個人里,就潤生穿的是布鞋,但潤生腳重,尤其是眼下這種緊急情況,他更不可能躡手躡腳。

  李追遠雙手撐著長椅,身體滑落下去。

  “嗡!”

  很鋒銳的空氣聲響就在自己上方劃過,是在用刀么?

  雖然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李追遠卻能想象出自己身后站著一個老頭或者一個老太,剛正握著菜刀對自己原先坐的位置橫向劈了過去。

  李追遠一個轉身,雙腳蹬地,下意識地做出蹲馬步的姿勢,然后雙手抓著長凳,向前狠狠推去。

  他每天都堅持練習秦叔教自己的扎馬步和吐納,時間長了也確實出了明顯效果,他下盤更扎實了,發力時也更大更綿長。

  也就是受限于年紀,身體沒發育好,使得其在高三對比那些正常發育的同學還是弱小一只,可要是按年齡層正常配置,他是能稱霸小學部的。

  長凳上傳來撞擊感,膝蓋位置受擊很容易讓對方失去平衡,對方應該是倒下了。

  可沒等李追遠再有什么后續動作,強烈的空間失位感再度襲來,他馬上閉起眼,想要盡可能地通過封閉感知渠道來減少影響,可忽然又意識到這種傻站著的方式很危險。

  他馬上又睜開眼,開放所有感知,然后一下子就弄不清楚上下左右,整個人摔倒后不停地開始打滾。

  也正因此,他又聽到了那連續的劈砍聲,顯然是被自己撞倒的老人,正在發瘋似的對著先前自己原位劈砍。

  李追遠心里不禁起疑,是他們本身反應慢,還是說,他們自己也不能看見?

  “咔嚓!”

  “咔嚓!”

  兩道火苗升起,一個距離近一個距離很遠。

  潤生和譚文彬身上,都是帶火柴的,他們正通過這種方式,來吸引同伴。

  可為什么會同一時間擦出火花?

  大家雖然在屋子里頭吃飯,哪怕燈滅了,可外頭也有月光,可現在,哪里還有半點外部光亮的樣子。

  因此,它為什么會允許你在此時放出火光?

  火柴的焰頭還在繼續。

  潤生的聲音傳來:“小遠,小遠!”

  確實是潤生的聲音,卻因為忽遠忽近的聲線,讓人無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團光亮里發出的。

  “小遠哥,小遠哥!”

  這是譚文彬的聲音,也依舊分不清楚是哪一團光火。

  李追遠馬上爬起身,繞開了近處的火柴光亮,朝著遠處的那團跑去。

  這兩團光火里,必然有一個是陷阱!

  因為無論是潤生還是譚文彬,就算他們很巧合地同時想出了點燃火柴的方法,但在他們看見另一團火柴光亮時,也決不會傻乎乎地兩個都站著不移動。

  確切的說,潤生可能會為了吸引和等待自己,選擇不動,但譚文彬先前都發出慘叫了大概已經受傷了,在看見潤生的火焰時,他必然會朝著潤生方向去以尋求庇護的。

  因為譚文彬很清楚,到底誰才是眾人中的武力擔當,到底待在誰旁邊最安全。

  他哪怕是爬,也會向那里爬去。

  果然,當李追遠跑出一段距離后,視線中的火焰變得清晰了,他看見了潤生以及潤生身側面露痛苦的譚文彬。

  他們共同點起了火柴在等待自己,至于另一根火柴,就是陷阱。

  忽然間,李追遠聽到自己身后傳來腳步聲,依舊是布鞋的輕腳步,但距離自己應該還有段距離。

  “小遠,小心!”

  潤生發出一聲大喝,抄起黃河鏟就砸了過來。

  潤生這一鏟子,就是對著自己來的。

  他看見了自己,但他被空間感影響了,他喊了自己小心,結合自己聽到的腳步聲,意味著在潤生視角里,危險就在自己身后。

  他這一鏟子,是對著自己身后的來人砸的。

  可在自己視角里,卻是對著自己迎面而來。

  這就像是做題,你得揣摩出題人的思路意圖,它是希望自己被潤生拍死的。

  所以這時候往后閃躲,可能恰好就進入了潤生的攻擊范圍。

  當然,這里也可能出現俄羅斯套娃,預判你的預判。

  不過,領悟出題人意圖的同時也得摸清楚出題人的水平,就比如先前那兩團火柴焰,對方的陷阱就比較“直白”。

  因此,不用多考慮其它情況了,李追遠非但沒躲,反而主動向潤生的鏟子沖去。

  鏟子揮下,李追遠還沒沖出去多遠,就直接撞在了潤生身上。

  他判斷對了。

  潤生就在自己跟前,那一鏟子,不能后退。

  “小遠!”

  潤生右手繼續持鏟,左手則抓住李追遠的胳膊。

  當雙方有了實質性的接觸后,至少可以確保二人之間不會再出現空間錯位感。

  李追遠的手往上發力,潤生會意,左臂一抬,將男孩送上自己后背,男孩雙手摟住潤生的脖子。

  “潤生哥,你閉眼。”

  “好嘞!”

  潤生閉上了眼,將指揮權完全交給男孩。

  李追遠也閉上眼,只專注于自己的聽覺感知。

  “正前方十步。”

  潤生馬上邁開步子走下去。

  譚文彬則抓著潤生的背心,跟在后頭一起走。

  “左轉。”

  潤生左轉。

  “向前走十二步,再右轉走六步。”

  潤生立刻照做。

  周圍,不停傳來布鞋的腳步聲,可以聽出來,那倆手持著菜刀的老人很急,可他們卻不敢撲上來。

  因為有男孩的引導,只需要告訴他哪個方向來人了,潤生哪怕閉著眼都能用鏟子拍死他們。

  這兩個老人,也就占著視線優勢,本質上還是兩個老人。

  “正前方,用鏟子劈,這里是廚房門。”

  潤生拿起鏟子,開始劈砍。

  前方,沒能聽到劈砍的聲響,應該是被故意“挪”得很遠很遠。

  連續劈砍后,潤生又踹了幾腳。

  “前進十五步。”

  潤生開始前進。

  鄭海洋家的布局里,餐廳和廚房是在一起的,從廚房門出去,就是客廳,走客廳才能真的離開屋子。

  這是一個漆黑迷宮游戲,但李追遠以前在盲人生活里玩過。

  “右轉,十二步,隔著有點遠,砸門,客廳門上有玻璃,注意小心。”

  潤生按照吩咐,走到位置繼續砸門。

  按照李追遠的推測,這種特殊環境格局,大概也就只局限于這座樓房。

  就算范圍更大些,那也無所謂了,出了屋子,再下個壩子,外頭就寬闊多了,鄰居間住得也很遠,實在不行就讓潤生在田野里狂奔,就不信跑不出它這范圍。

  譚文彬也清楚了李追遠想要做什么,他有心想提醒四人里還缺了一個人沒找到,但他又清楚,小遠這么聰明怎么可能會忘記鄭海洋。

  小遠選擇不去找,先脫離危險去安全區域,他能理解,最重要的是,他現在也是潤生身上的一個掛件,他沒資格開口去要求什么。

  只能先離開這里,再求小遠想辦法救海洋了。

  “好了,應該砸好了,潤生哥,我們出…”

  “啊啊啊!啊啊啊!”

  鄭海洋的慘叫聲自后方不遠處傳來。

  “不要,不要,不要,救我,救我!”

  譚文彬死死咬著嘴唇,嘴唇已出血,但他還是沒說什么,連抓著潤生背心的力道都不敢增加。

  那個他一直庇護著的哥們兒,此時正處于可怕的危險中,但他卻只能選擇無視。

  他不是怕了,如果這時候就他一個人在這里,哪怕知道回頭危險,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回頭跑去救人。

  但現在,他擔心自己這么做,會綁架小遠,影響小遠的判斷。

  鄭海洋的慘叫,確實讓李追遠停頓了一下,但也僅僅是那么一點停頓。

  隨即,是繼續堅定的指令:

  “出去,跑二十大步,跳躍!”

  潤生開始了奔跑,譚文彬也開始了奔跑。

  潤生開始跳躍,譚文彬雖然盡力在數著潤生步數,可他跟上潤生的步頻都已非常吃力,最后等潤生跳的時候,他跟慢了。

  整個人膝蓋處傳來劇痛,倒翻下去,狠狠落地。

  但等睜開眼時,卻看見了夜空的星星以及周圍的菜地。

  他們出來了!

  譚文彬看向自己身前,鄭海洋家壩子四周除了上下坡那一段,都砌了不到一米高的小水泥圍欄。

  小遠先前算到了距離,這才讓潤生起跳,自己沒能起跳成功,直接撞上去翻下來的。

  還好,就是撞得痛擦破皮,問題不大。

  潤生回過頭,看向剛出來的屋壩。

  李追遠拍了拍潤生肩膀,潤生單手后托,幫著男孩平穩落地。

  “潤生哥,用你的背心給彬彬哥包扎。”

  “好!”

  潤生脫下自己的背心,撕扯成條,幫譚文彬的左臂傷口進行了包扎,勉強止住了血。

  他先前在漆黑狀態下,手臂被菜刀砍了一刀,雖然流了不少血,但也不算什么大問題,畢竟不是潤生這種體格的人砍的。

  而李追遠和潤生,則算是毫發無傷,李追遠是自己靠聽力躲避了,潤生則是不停揮舞黃河鏟,就算自己看不見也不讓那倆老人近身。

  譚文彬也是運氣好,是他擦出了火柴,及時來到了潤生身邊。

  本來,他應該是最危險的兩個之一。

  至于另一個,現在應該還在屋子里。

  “潤生哥,我的羅盤。”

  譚文彬馬上說道:“在袋子里,還在屋里。”

  先前器具袋就在潤生腳下,黃河鏟是他故意抽出來,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位置,這也是吸取上次在周庸家吃飯時的經驗教訓。

  但先前一片漆黑后,也就只來得及繼續握著黃河鏟,來不及去取裝備了。

  只是,潤生將手伸入自己褲袋子,然后掏出那只紫色羅盤。

  “小遠的羅盤,我一直隨身帶著。”

  李追遠接過羅盤,開始對著前方格局推演。

  然后,他很快就發現了一件事。

  “我們還沒脫離它的影響范疇,現在還在里面。”

  潤生趕忙彎腰,做起要將男孩再度背起的準備。

  譚文彬也立刻神情緊張起來,難道現在看到的一切,也是假的?

  “問題不大,我們現在所處的區域只是對外而不是對內的,外面的人看不見我們所在位置的變化,我們雖然還在里面,但也脫離了最危險區域。”

  潤生和譚文彬聞言,都舒了口氣。

  譚文彬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小遠…”

  “我知道。”

  李追遠繼續低頭推演。

  只要自己能推演出來,那里面的黑暗就如同被重新掛上了燈泡,危險也將不再是危險。

  李追遠本想讓譚文彬現在往外跑去找譚云龍的。

  是的,今晚既然來打撈東西,怎么可能不通知譚云龍?

  不通知譚云龍,自己撈到東西找誰去上交給國家?

  其實,譚云龍下午就在外圍監控著了,身邊還有四位便衣警察。

  四人從學校來到這里時,之所以沒去找人打招呼,因為本就不是一路的,譚云龍不管怎樣,都會再繼續守這一夜的。

  可是,看譚文彬身上的傷口,李追遠覺得這東西好兇,“牌匾”的效果怕是在這里也不夠用了。

  冒然將譚云龍他們喊來,進去后也只會徒增他們的危險。

  “啊!”

  就在這時,鄭海洋也從破碎的客廳門處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他身上多處刀傷,渾身是血。

  鄭海洋手里抓著一張板凳,正發了瘋似的揮舞驅趕著。

  后頭,他的爺爺奶奶舉著滴血的菜刀,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譚文彬馬上用最大力氣喊道:“海洋,海洋,海洋,往這里走!”

  跑到壩子邊,再下來,就安全了。

  因為只要能看得見,潤生一個人收拾兩個老人,那真是輕輕松松,甚至不用潤生,他譚文彬自己就行。

  李追遠:“閉嘴!”

  “啊?”

  譚文彬起先不理解,但很快他就懂了。    聲音,在里面的傳播也是會被操控的。

  鄭海洋似乎聽到了譚文彬的聲音,但“方向”錯了,他非但沒有繼續往譚文彬三人這里靠,反而似乎是被聲音吸引,向斜后方走去,正好將自己的側面,留給了自己的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各自舉起菜刀,砍了下去。

  爺爺的刀更快,砍中了,鄭海洋慘叫了一聲,馬上落地打了個滾,這幾乎是在用自己的動物本能在求活。

  也幸好摔滾得快,讓他躲過了自己奶奶這一刀。

  但等他再艱難爬起來時,現在的他,已經徹底變成一個血人了,步履也開始虛浮。

  可也正因為這一滾,使得他距離壩子邊更近了,幾乎只要伸出手,就能夠著他。

  鄭海洋緩緩后退兩步,他的身體,距離壩子邊緣的水泥小圍欄,就只差一分米。

  但他停住了,沒有繼續往后倒退,反而開始向左側移動,手里依舊攥著板凳,很緊張的同時,也在不停甩頭,這是失血過多意識開始模糊的表現。

  而他的爺爺奶奶,則舉著刀,步步緊逼,越來越近。

  這時,李追遠抬起頭,將羅盤倒扣放下。

  譚文彬大喜,以為是小遠已經算好了。

  他盯著男孩,希望男孩說話。

  但男孩沒說話,只是很平靜地看著前方。

  譚文彬作勢探出自己右手,沒有完全伸上去,距離欄桿邊緣還有一段距離,只需要男孩一個點頭,他就會去抓住鄭海洋,將他拉到安全地界。

  李追遠拍了一下潤生的手臂,潤生馬上抬起手,將譚文彬作勢要探出去的手拍開。

  譚文彬瞪大了眼睛,他不敢再看李追遠,只是輕聲跪了下來,臉上寫滿了掙扎與痛苦。

  鄭海洋的爺爺奶奶正在繼續靠近,而鄭海洋已經失去了反應能力,僅僅擺著個架子。

  李追遠這邊,則開始一步步往后退,后退時,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譚文彬。

  潤生也在往后退,但伸手抓住了譚文彬的衣服。

  譚文彬躺倒在地,整個人被拖著走。

  怕發出聲音影響到鄭海洋,譚文彬情緒都只能憋著,但眼淚與鼻涕早已流出。

  一段距離退出后,李追遠停下腳步,站到潤生身后,只是探出個頭,繼續看著壩子方向。

  潤生將譚文彬也往后一擺,讓其也躺在自己身上。

  譚文彬深吸一口氣,努力爬起來,對潤生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后又看向李追遠,對男孩用力點了點頭。

  眼神重新變得堅定,雖然依舊能看出痛苦,卻已不再有猶豫與掙扎。

  這讓李追遠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有些理所應當。

  或許,這才是譚文彬的風格,他和普通人一樣會脆弱,但脆弱之后,他又能很快調整好自己變得堅強。

  葉公好龍是個貶義詞,但敢不停地去葉公好龍,也是一種優秀品質。

  鄭海洋的爺爺奶奶終于來到他面前。

  然而,鄭海洋原本迷失的眼神卻忽然變得堅定,他伸手從奶奶那里拿過刀,轉身面朝壩子外,對著李追遠三人所在的方向就丟了過來。

  潤生黃河鏟一擺,“砰”的一聲,菜刀被擋飛出去。

  鄭海洋爺爺也舉起菜刀砸了過來,很可惜,老人年紀大身體也不好,這菜刀在三人前面一米處就落地了。

  緊接著,鄭海洋和他爺爺奶奶,貼著圍欄,并排站在一起,目光冷冷地盯著外面的三人。

  晚風中,兩老一少的身體,在跟著風,輕輕搖曳。

  他們的眼耳口鼻中,也不斷地有水滲出,將他們身上的衣服,完全打濕。

  譚文彬一臉震驚,雖然在小遠后退時,他心里就有了猜測,可當事實與真相擺在自己面前時,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自己的好哥們兒,居然也被控制了?

  先前鄭海洋距離欄桿這么近,豈不就是在勾引自己伸手去拉他?

  而如果自己真的伸手去抓他救他,那么自己的下場將會是怎樣?

  不,要不是潤生拍開了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以先前的距離,鄭海洋拿起菜刀就能轉身劈中他。

  要不是小遠及時拉開了距離,這兩把菜刀擲過來,也不是那么好防范的。

  譚文彬忽然想起昨晚鄭海洋對自己說過的話,他說他對自己父母的死,沒有悲傷感。

  自己安慰了他,可現在再想起這個,可能當時鄭海洋,就已經有些不對勁了。

  “小遠哥…你早就看出來了?”

  兩個火柴,其中一根是潤生和譚文彬那里點的,那吸引自己去的另一個火柴,又是誰點的?

  剛準備破開客廳門出去,鄭海洋就恰到好處地傳出慘叫,吸引自己這邊回頭去救。

  自己這里逃出門,離開了“黑夜”作用范圍,可鄭海洋卻也能恰好逃客廳門來到了壩子上。

  這一出的表演,又是給誰看?

  出題人的水平,并不高,它的意圖,也并不難猜。

  但這一切,都只是李追遠的感覺和猜測,他也沒有證據去證明,鄭海洋已經被操控站到那邊去了。

  真正促使他見死不救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賭。

  他和鄭海洋的關系沒那么好,交情也沒那么深,沒必要去為了救他而犯這么大的危險。

  自己和潤生以前也不是沒冒險過,也差點翻了船,但那是自己主動選擇去體驗的,和被迫被牽扯不同。

  只是,這個理由不適合告訴譚文彬,他會更難過。

  因此,李追遠就淡淡應了聲:

  “嗯。”

  譚文彬咬了咬牙,指著前方壩子,問道:“小遠哥,那他們,還有救么?”

  李追遠目光看向壩子角落以及房屋門框,已經找不到自己的符紙。

  “我不知道什么支撐著里面的‘黑夜’,但它應該撐不了太久,最起碼,天亮后,這里就能恢復正常。”

  譚文彬有些不忍道:“沒…沒救了?”

  鄭海洋,才剛剛失去了父母,這下還得失去爺爺奶奶,不,甚至連他自己也將…

  李追遠搖了搖頭。

  到底能不能救,他不知道,但他,沒本事救。

  而且,縱觀魏正道寫的書里,就沒提過人變成那種東西后,還能再變回來的。

  要是有這種方法,那桃樹下面埋著的那位,早就對自己用了。

  李追遠現在倒是能嘗試走陰,使用黑皮書里的方法去操控二老一少中的一個,但這么做沒什么意義。

  譚文彬用力擦了一把臉,牙關緊咬。

  耳畔,浮現出的是那次放學后,鄭海洋忽然全身流水昏迷時喊出的話:

  “有個王八,葬在海下;誰敢扒拉,死他全家!”

  那片海底,到底是什么東西,這么狠。

  這是真的,一個都不放過,要死全家啊!

  忽然間,李追遠耳朵微顫。

  潤生也轉過身本能地將男孩護在自己身后。

  一道身影,正在快速奔跑。

  他跑得很快,如同一頭獵豹。

  只是,他是從另一個方向奔跑向壩子的,并不經過自己三人這里。

  “小遠?”

  李追遠沒回應,他不覺得現在有必要讓潤生去攔截這個忽然出現的人。

  事實上,自己三人現在所處的區域,外面普通人還真不容易進得來,要不然譚云龍他們早就能察覺到里頭出事趕過來了。

  這時,奔跑中的男人忽然扭過頭,看了過來。

  他的臉,一半已經嚴重水腫,眼珠子似乎都早已被擠出,只剩下空蕩蕩黑黢黢的眼眶。

  但他似乎在笑。

  他的獨眼目光,也著重落在三人中的自己身上。

  李追遠不認識他,但對方的目光告訴自己,他似乎認得自己。

  一個答案,關于對方身份的答案,在心底升騰。

  朱昌勇!

  那個曾跟著鄭海洋父母一起進海底那片區域,又上岸的人。

  也是徐雯,正在努力尋找的人。

  他現在雖然依舊矯健,可卻已經沒什么人樣了。

  只是,他這時出現是為了什么?

  李追遠再次扭頭看向壩子,他猛地意識過來,敵對關系…似乎搞錯了。

  朱昌勇跳上了壩子,進入了“黑夜”。

  他的雙臂開始摸索,似乎一時間也有些難以適應,但他很快就發出了笑聲,這笑聲很奇怪,應該是聲帶也出了問題。

  他現在,就如同一塊正在不斷變質的人形爛肉。

  鄭海洋以及他的爺爺奶奶,則全部面朝向他。

  朱昌勇撲了上去,黑夜已經對他無用。

  他沖向了鄭海洋爺爺,一拳將其打倒,然后面對撲上來撕咬自己的鄭海洋奶奶以及鄭海洋本人,也是快速將對方掀翻。

  他身手很好,如果先前在屋子里于黑夜中對自己三人出手的是他,那自己三人應該沒有活命出來的機會。

  壩子上,如同四頭發了瘋的野獸在打架,但獸王,卻成功壓制了仨。

  朱昌勇掰開了鄭海洋的嘴,然后將手直接探進去,很快,當他將手再收回來時,他的手里,攥著一只很小的活物。

  “吧唧!”

  朱昌勇將這東西拽出來,扯斷。

  然后又對鄭海洋爺爺奶奶動手,兩個老人害怕了,開始瘋了一樣想要逃跑,卻都被再次掀翻在地。

  朱昌勇從奶奶嘴里,一樣掏出了一個活物,再扭斷。

  最后,爺爺整個人立起來,脖子豎直,一個肉瘤出現在他脖子上。

  因為高度足夠,且角度清晰,李追遠三人即使隔著遠,也看見了那從嘴里自己逃出來的東西,是一只幼龜。

  但和其它幼龜不同,它的龜殼是灰紫色的,在月光下倒映出詭異的紋路。

  幼龜剛爬出來,朱昌勇就一個飛躍上前將其抓住,落地的同時,將它的頭從龜殼里拽出,拽出很長后,終于“吧唧”一聲,扯斷!

  隨即,朱昌勇跑進了屋子,很快,他就抓著那只鼎跑了出來。

  他將鼎舉起,對著壩子邊緣處的水泥圍欄尖角,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連續用力撞擊之下,鼎裂開了。

  一只海碗大的烏龜飛了出來,直接貼在了朱昌勇胸膛上。

  衣服瞬間撕裂,可以看見朱昌勇的胸部也隨之凹陷。

  朱昌勇幾次伸手想要將它拉扯下來,卻都無濟于事,這龜似乎知道自己一旦脫離后會遭遇怎樣的后果,所以像是吸盤一樣,死死地吸附在朱昌勇身上。

  “啊!!!!!”

  朱昌勇雙臂撐開,仰著頭,發出一聲怒吼,像是一頭野狼,他全身的皮肉在此刻都開始龜裂。

  但他馬上又低下頭,跳下了壩子,重新開始奔跑。

  幾乎是一樣的路線,原路返回。

  經過先前位置時,他依舊扭頭過來,看了男孩一眼。

  “潤生哥,追上去!”

  “好!”

  潤生彎腰,李追遠跳上去。

  潤生也開始奔跑。

  可即使潤生已經跑得很快了,擺臂時的肩胛骨一次次撞擊得李追遠生疼,可依舊沒能追上朱昌勇,反而被他逐漸拉開了距離。

  因為朱昌勇的奔跑姿勢,已經不類人了。

  正常人類,根本就做不到關節如此地擺動與扭曲。

  這時,李追遠聽到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扭頭一看,是譚云龍。

  雖然做足了前期調查,可事情的發展依舊令人難以置信。

  這不由讓李追遠記起譚云龍昨天對自己說的話:辦案會遇到很離奇的曲折,帶來離奇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牽涉案情的人。

  可最后在收束線上,卻又走上了既定的“正軌”。

  譚云龍,終于等到了他要找的朱昌勇。

  然而,朱昌勇并不是在路上奔跑,他走的路線很奇怪,鉆進了林子,李追遠大體遙望了一下,他這是要去河邊!

  譚云龍的摩托車很快就開不了了,只能將車丟到一旁,也開始奔跑追。

  但朱昌勇在林子里,速度不減反快,等李追遠潤生和譚云龍這里追出林子時,看見對方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下方河邊的采沙場里。

  時下環境保護還未受到足夠重視,采沙場到處都是也很活躍,哪怕是夜間,機器也仍然是開著的。

  朱昌勇站在機器閘口,轉過身,看著追來的三人。

  他好像沒打算繼續逃,他就是故意在這里等著。

  而這時,原本不愿意脫離他胸膛的烏龜,這會兒反而變得害怕得想要逃走,卻被朱昌勇雙臂自抱,強行拘在自己身上。

  “一定…一定…”

  他在努力發出聲音,卻如同黑夜里的沙啞哀嚎。

  他的獨眼,盯著李追遠,繼續用力地在喊在表達。

  原本,李追遠以為對方想要表達警告,勸說一定不要再去那片海底。

  然而,朱昌勇喊的卻是:

  “一定…一定要去那里…拿到它!”

  說完,他主動跳入下方的閘口。

  剎那間,大量的肉塊與汁水飛濺而出。

  饒是有著豐富辦案經驗的譚云龍,都被這一幕給震懾到了,他的直覺告訴他,對方就是奔著這里來的,就是來以這種方式去死的!

  不知多少次追捕犯人,可這種情況,他真是第一次見。

  采沙場的兩個工人也聽到動靜向這里走來,譚云龍馬上命令他們關停機器。

  機器停下了,人,卻早已到處都是。

  李追遠和潤生回到鄭海洋家,來到壩子上。

  譚文彬跪在那里,看著身前鄭海洋的尸體,神情木訥。

  聽到腳步聲后,譚文彬回頭看了一眼來人,然后伸手指向前方地上躺著的三具尸體:

  “小遠哥,他死了。”

  白灼蝦他是吃了,但沒真的親眼見過剝皮。

  死倒他是見過了,河里的尸體也目睹過,可卻沒有過血淋淋的過程呈現在自己面前的經歷,況且這次,還是他的好哥們兒。

  “彬彬哥,這就是你想看的世界另一面,他沒有你想象中那么有趣好玩。”

  “嗯…”

  “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譚文彬沉默了。

  “潤生哥,去把我們的東西拿出來,把符紙也都收了。”

  譚云龍這時走了上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眼里流露出心疼,但他還是克制了去安慰自己兒子的沖動,轉而看向李追遠:

  “小遠,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譚叔,如果我不說的話,你會怎么上報?”

  “我只能上報我所看見的,那就是朱昌勇殺人逃跑時,自殺了。”

  “就這么上報吧,譚叔。不過,不要提我們。”

  “但這不是事實,不是么?”

  “譚叔,你上報后,會有另一批人來跟你詢問事實的,到時候,你可以把你的猜測,對他們說。”

  譚云龍馬上想到了前不久出現的余樹,那個人上次也是自己帶人陪同他去了好幾個地方,對方明顯不是來查看刑偵相關事情的。

  “小遠,會有么?”

  “會有的,只要譚叔你把朱昌勇這個名字報上去,再把他死前喊的話,也告訴他們;除了我們仨,譚叔你不用有隱瞞。”

  “我知道了。”

  譚云龍明白了,有些時候,提前知道了真相,反而不方便接受調查問話。

  這孩子并不是要隱瞞他,而是在為他考慮。

  李追遠走到譚文彬身后,拍了拍他后背:

  “彬彬哥,我們就先回家了。”

  潤生將東西放在了三輪車上后已經在等著了,李追遠坐上了車。

  三輪車剛駛出沒多遠,就停下了。

  因為有個人,在后面抓住了車。

  李追遠回過頭,看見了追上來的譚文彬,他的眼里,帶著堅毅,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知道,真正害死鄭海洋的那東西,來自那片海底。

  第一次,譚文彬提起李三江給他取的那個綽號別名時沒有嬉皮笑臉,他很認真地說道:

  “怎么不等我,壯壯也要回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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