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我爺摔斷腿了!”
潤生整個人都怔住了,他是被山大爺在河邊撿來的,雖然爺倆經常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但斷頓也是爺倆一起斷,因此感情是真摯且深厚的。
譚文彬興奮地眉毛跳起,恨不得單腳撐地原地轉幾圈芭蕾,自己終于有機會見到死倒了!
李追遠則心里有些愧疚,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自己去西亭鎮打牌贏錢后,當時山大爺分走了自己一半的錢。
唉,果然,這臟錢確實不好花啊。
“還愣著干啥!”李三江對潤生喊道,“快點去準備好家伙事出發了!”
“哦,好。”潤生馬上進屋拿東西去了,這次不僅是回去看爺爺,還得把活兒干了。
“李大爺,我也要去,帶我一起。”
譚文彬恨不得整個人都掛在李三江身上,生怕這次再甩下自己。
“成成成,帶你去。”
李三江直接答應了,因為那邊電話里說,死倒是在一段流域里漂漂沉沉,好幾個村民看見了,可真聚集人手去找時,卻又找不著了。
這種死倒,危險談不上,就是得費功夫找,多帶一個人手去也是應該的。
“太爺。”
“怎么了,小遠侯?”
“我想去看望山大爺。”
“應該的,一起去吧。”
急著回去見爺爺的潤生,把三輪蹬得飛快。
坐在后面的仨人,則都有些局促地抓著車邊。
因為車中間區域,被三捆東西占住了太大的地兒。
李三江的家伙事,李追遠的家伙事,外加潤生自己的家伙事,潤生全給裝上了。
“我說,潤生侯啊,你咋帶了這么多東西,我們是去撈死倒的不是去給你家蓋樓房的。”
潤生沒回話,他騎得太快,風聲呼呼的,聽不到后頭的埋怨。
李三江也就懶得再費口舌,從懷里掏出了自己的羅盤,開始一本正經地校對。
李追遠從袋子里拿起紫色羅盤,也開始校對,既然要去找死倒,那肯定得用上這個。
至于自家太爺手上的那個,是找不到死倒的,唯一用途就是帶著大家去南極找企鵝。
剛到山大爺家屋外,從塌了一半的圍墻里可以看見山大爺一個人正坐在院里頭,打著石膏的腳翹在一側板凳上,他手里正拿著一根紅薯邊剝皮邊吃著,假牙擱在一旁。
李三江下了車,然后人未至聲先聞。
“我說山炮啊,你就算牙口再不好,也不能去喝稀的啊!”
山大爺手里的紅薯都掉在了地上,知道那老東西是知道自己掉糞坑的事了,當即老臉通紅,趕忙抓起身邊的拐棍想要起身跳回屋里關門。
但因為過于倉促,一個平衡沒掌握好,反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這下身后腳步已然臨近。
氣得山大爺用拳頭狠砸地面,死死咬著唇!
李三江伸手將他扶了起來,讓其坐下,隨后幫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山大爺氣鼓鼓道:“誰讓你來了!”
李三江無視了他的嘴沖,笑道:“山炮啊,出了事兒還是得派人告知我一聲的,咱怎么說都是這么多年老伙計了,說真的,你可別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我孤單。”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山大爺臉上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三江侯啊…”
“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死糞坑里啊,這是被人提早發現了那還好,真要是泡個一宿,我來給你辦喪事坐齋時,還得忍著味兒給你換壽衣,多埋汰啊!”
山大爺:“…”
李三江拔出兩根煙,自己嘴里叼了一根,又給山大爺嘴里塞了一根,然后眼神一瞥,喊了聲:
“壯壯。”
“來嘍!”
譚文彬掏出火柴盒,擦出火,依次給李三江和山大爺點上。
“山炮啊,去我那里住吧,傷養好了再回來。”
“不去,就斷了一條腿,能自己吃喝,不礙事。”
“那讓潤生回來照看你?”
山大爺囁嚅了一會兒,還是搖頭道:“不用了,潤生住你那兒挺好,吃得好睡得好,人也更壯實了,伢兒有好日子過,我扯伢兒后腿干啥。”
這話聽起來很感人,李三江卻一揮手,道:“潤生侯啊,快去屋里看看米缸油罐。”
潤生跑進了屋,很快就又跑出來,驚訝道:“爺,你真把上次給你買的米面油都賣了?”
那玩意兒得從缸里刮出來零散買,這到底是窘迫到什么程度才會這樣做啊。
山大爺吐出口煙圈,希望借這個來擋住自己尷尬的臉:
“也不知道那兩天是怎么了,總來大牌又總是輸,一直輸又一直讓我看見希望,簡直邪了門了。”
“呵,所以你不讓潤生回來,是怕潤生回來了,你紅薯都不夠吃了是不?”
山大爺側過臉,沒說話。
“我說你這老山炮,好歹也是個當爺爺的,不說給孫子留下點什么吧,你也別這么敗家啊,等過幾年潤生侯要談對象時,看看你這破屋,哪家姑娘愿意許他?
你再看看我,是怎么給我家小遠侯存家當的,以后城里不好說,鄉下這塊十里八鄉的姑娘,我家小遠侯不隨便挑?”
山大爺一下子抓住了重點,問道:“咋了,小遠侯回不了京了。”
李三江面色一變,狠狠抽了一口悶煙。
“你是咋搞的,伢兒的京里戶口都弄沒了?”
“你閉嘴!”
“你也別再說我,我就閉嘴,要不然我就和你好好說道說道戶口的好處。”
李追遠走到山大爺面前,問道:“山大爺,你腿不嚴重吧?”
“不嚴重不嚴重,養養就好。”山大爺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他上次拿錢時不知道,是后來再回牌桌上才聽了個清楚,原來主要打牌的是那個小孩子不是大孩子,自家潤生就是跑了個腿,本金還是小遠侯,可自己卻居然拿走一半錢。
只是那錢已經輸光了,還不了,想想自己做的這事兒,真是羞死個人。
“潤生侯啊。”山大爺看向潤生,“以后要聽小遠侯的話。”
沒錢還,那就只能賠個人了。
潤生點頭道:“爺,我懂的。”
“到了嗎,我說,到了嗎?”外頭傳來本地村長的喊話,先前電話就是他打的。
山大爺還不清楚是什么事,問道:“咋了?”
李三江沒好氣道:“要不是你們這兒出了死倒,我們還不曉得你腿摔斷了哩。”
“那你快去忙吧,把活兒干了。”
“嗯。”
李三江剛欲站起身,就聽得自己曾孫道:“太爺,你就在這里陪著山大爺說說話吧,潤生哥去就行了。”
山大爺不放心道:“潤生還是不穩當吧?”
李追遠:“山大爺,以前潤生哥不穩當,但在跟了我太爺后就不一樣了,你等著看就知道了。”
山大爺撇撇嘴:“你這小遠侯。”
李三江聽得倒是開心,拍了拍膝蓋:
“成,就讓潤生侯先去找那個死倒吧,要是有什么問題,馬上回來喊我。”
成功把自家太爺哄在家里待著,李追遠馬上對潤生招手。
潤生會意,扛起一套撈尸器具后,又將小遠的那一套拋給了譚文彬。
然后三人跟著村長來到了一處河段,河面倒不是很寬,但兩岸都是林子,岸邊蘆葦叢生,視線受阻得厲害。
“就是這一段了,這幾天好多個人來跟我說看見有死人漂在上頭,我帶著人過來了幾次,卻都沒找著,真奇了怪了。
要不,你們先找著,找到了需要人手時,再去村里喊我,我那里還有點急事要處理。”
潤生點頭:“好的村長,你去忙吧。”
村長拿出煙,遞給潤生,潤生不要,小遠年紀太小,最后就譚文彬拿了一根夾在了耳后。
等村長離開后,李追遠拿著羅盤,站在了河邊。
村長之所以離開,大概是他也不太抱今兒個能找到浮尸的希望,他之前應該組織過人手對這段河域查找過,卻都是徒勞無功,找撈尸人來,算是死馬當活馬醫,好歹對村民有個交代。
譚文彬已完全進入狀態,一臉嚴肅地問道:“小遠哥,要不要我和潤生分頭去河邊走走看看。”
“彬彬哥,你去吧,潤生哥跟著我。”
“是因為我洞察能力比他強么?”
“是因為潤生哥不在我身邊,我怕自己一個人有危險。”
“那…那我也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李追遠知道自己是有點草木皆兵了,村里沒出什么怪事兒,那幾個看見死倒的村民也能安全離開,證明那個死倒大概率就是個普通的浮尸。
可既然思源村都能出現南梁時期的水葬,他現在真的不敢太過自信,行事還是小心謹慎些好。
端著羅盤,沿著河邊慢走,走了挺長一段路后,也沒在風水氣象上發現什么異常,當然,也沒發現死倒。
譚文彬問道:“會不會漂去其它流域去了?”
“有可能。”李追遠指了指水面,“也有可能是河下面某一處有漏口,把尸體吸下去了。”
“還能有這種東西?”
“就像家里浴缸底的塞子。”
“那豈不是說要潛水去找?我說,你們帶這么多東西,怎么不想著弄套氧氣瓶?”
潤生:“這些器具,是專門對那種會動的死倒的。”
“哦,好東西。”譚文彬拍了拍自己背上的麻袋。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這條河的拐口,前方有新建不久的橋。
李追遠停下腳步,他們已經走完了一遍村長所描述的流域,還是一無所獲。
譚文彬捅了捅潤生的胳膊,問道:“那個,你以前遇到過這種來撈死倒卻找不到死倒的情況么?”
“有過的,我記得那時候我爺和太爺他們,會立個供桌做場法事來‘喊人’,讓它自己浮出來。”
譚文彬聞言,湊到李追遠身側,問道:“小遠哥,你會這個不?”
李追遠微微皺眉。
譚文彬馬上道:“沒事的,不會也沒關系,你在我心中還是最厲害的,哥。”
李追遠搖搖頭,他是會的。
魏正道以及秦柳兩家的書里,其實都記載過不少“喊人”的方法。
可問題是,自家太爺和山大爺,可能只是學了個形式,成功了是他們本事高深,失敗了是這死倒不一般,主打一個碰運氣。
但自己,是真能根據風水氣象選位設祭來引動的,自己是真會啊。
可越是真會,越不敢瞎用,可能這死倒早就漂走了不在這里呢?再說了這附近墳頭也不少,河里什么情況也不清楚,真設了祭,萬一沒招出那頭死倒反而招來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怎么辦?
“過橋吧,我們從那頭往回走。”
李追遠上了橋,這是一座水泥板橋,沒欄桿的,三塊水泥板的橋寬。
等走到橋中間時,李追遠忽然感覺周圍的氣象發生了變化,低頭一看,羅盤指針也出現了紊動。
心中邊默念《柳氏望氣訣》邊原地轉了一圈,然后停下,看著羅盤上大小圈里的指針開始計算。
潤生站在旁邊默不作聲,譚文彬好奇地伸著脖子在偷看,他覺得剛剛小遠拿著羅盤轉圈的樣子實在是太有范兒了,可惜就是年紀小了點,長大些的話,靠這種儀態氣質,哪家小廠老板開業前不得請他來轉轉?
李追遠跺了跺腳,先前在河邊走不覺得,等上了這座橋后才發現,這橋位置正好處于扼蛟位。
雖然河是小河,這蛟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蛟,但格局是完整的。
再看這四周環境,真的很少看見橋會修在河流拐口處的,一般都是在直河段。
只是,就算是扼蛟位,也沒什么特殊的,更談不上是什么煞位。
但如果是自己想要利用,故意把這里改成煞位的話…
李追遠低下頭,看著腳下的水泥板,說道:“潤生哥,你去河邊看看橋下面,就我現在腳踩的位置。”
“我來!”
譚文彬將東西放下來,快速跑下了橋,來到河邊時,看得不夠真切,居然二話不說地就往河里走。
這河雖然是小河,但中間也是挺深的,萬一里面有漏口淤陷,把一個成年人悶進去也是輕輕松松。
潤生蹲在橋邊提醒道:“小心點,別待會兒還要撈你。”
“這河下面爛泥好深啊,我才剛到河邊。”譚文彬小心翼翼探步往前,他現在的心態就是,好不容易買到票進了游樂園了,那就得主動起來體驗回票價。
終于,他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還隔著挺遠,但也能看清楚橋下面了,抬頭看了看,目光一瞪,隨即后退幾步,對著上面的人喊道:
“小遠哥,有大鐵釘,釘在橋背面,就在你腳下位置。”
“是不是七根?”
“啊?”譚文彬又往前了兩步,一邊維持著身體平衡一邊抬頭數著,“對,七根。”
“釘子周圍是不是紅的。”
“對,是紅的,像是涂了紅漆。”
果然。
本來還算普通的扼蛟位,被這么一改,直接變成了蛟龍放血。
李追遠轉過身,看向河流拐口處,這段流域的生氣在這里流出去了,煞氣則被截流,等于是在這兒利用自然環境做了一個風水局。
可為什么自己先前一路走來時,卻沒察覺到異常?
李追遠馬上想到一個可能:煞氣,被死倒吸走了!
有截有吸,擱這兒成了一個動態循環。
怪不得有村民看見死倒后死倒又不見了,因為它吸煞時浮出來,吸完了就沉下去。
所以,這件事就不是什么單純打撈浮尸了,這是有人在這里布局養尸!
李追遠意識到,把自己放在一個邪惡面拿著結果去逆推,好像成功率真的挺高。
但他卻沒多少高興,反而有些苦惱,自己怎么這么容易代入去對立面?
另外就是,這風水局布置得,也忒小家子氣了。
用太爺在酒桌上常說的話就是:不是,你就倒這么點兒,養魚呢?
要是自己來布置的話,可以多動工幾處,至少把外面的煞也接引進來,形成對沖,這樣才叫真的催化養尸么,你現在這手段只能叫尸體保鮮。
“看來,你看的書,質量不太行。”
李追遠伸手拍了拍額頭: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東西呢?
不,這不是自己的錯,是魏正道的錯。
以前只是單純看書上的概念感觸不深,等真的開始實踐后,不對勁的感覺就出現了,魏正道書里全是“正道內容”,他只教你如何代表正道去鎮殺死倒。
但這家伙的敘述方式和內容布置,很多處都是能反推的,很多義正言辭的禁忌、錯誤,你反過來用就是另一個極端面。
這家伙,分明是打著正道的旗幟反正道。
“小遠,你沒事吧?”潤生有些擔心地問道。
“潤生哥,我沒事,這里是被人布置的…”
“等等我,等等我,等到到了再講!”
譚文彬一邊大叫著一邊舉著手瘋狂跑來,生怕錯過這一段畫面。
只是他鞋子褲子剛都濕了,快跑之下有些拌蒜,沖到李追遠和潤生身前時直接失去了平衡。
要不是潤生力氣夠大,伸手將他抓住,可能大家都得被他撞進河里。
“嘿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譚文彬蹲下來,邊擠著褲子邊道,“現在可以說了。”
“這座橋是被人布置的一個風水局,那具死倒應該不是路人溺死的,而是他放的,他是在這里借著這段小河,養尸。”
“養尸?”譚文彬張開了嘴,“哇塞,聽起來真帶勁。”
潤生問道:“那小遠,我們怎么辦?”
“有兩種選擇,一種,我把它的局破了,那死倒也就浮起來了。另一種,直接找上他家。”
潤生剛想問怎么找,但他忍住了。
彬彬沒忍住,問道:“怎么找?”
李追遠指了指橋墩處的碑:“那里寫著捐資修橋人的名字。”
譚文彬摸了摸腦袋:“對哦,媽的,我怎么覺得自己好蠢。”
潤生“嗯”了一聲。
修橋鋪路自古以來都是積德的事,尤其是村里,財政撥款不足,很多時候路橋都得自己想辦法解決一部分資金,全村平攤的那就罷了,要是大頭是單獨捐資人,那他的名字一般就會刻在碑上。
李追遠來到碑前,上面就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證明這座橋是他一個人掏錢修的…周庸。
“我們去問村長吧,這個人應該就住在村里,不可能往這兒丟一具尸體自個兒去出遠門了。”
“我知道他家住哪里。”潤生指了個方向,“他家就住村北角。”
譚文彬:“他家是不是很有錢?”
潤生搖搖頭:“村里比我們家日子過得還要慘的,不多,他家算一個。”
李追遠思索了一下:“那就去他家吧,把事情擺開了說明白,省得我們這里撈上來了,他就又投放。”
譚文彬眨了眨眼,小聲嘀咕:“這是尸體又不是魚苗。”
潤生說道:“小遠的意思是,只處理尸體不處理活人,可能會帶來后續麻煩。”
在潤生的帶領下,三人向村北角走去。
途中,譚文彬問道:“那個,要不要把我爸也喊過來?”
潤生:“你想讓你爸知道你住大爺家不是學習的而是來撈死倒的?”
譚文彬聲音一下子放低了些:“這不是兇殺案嘛,歸警察管的不是?”
“彬彬哥,這不一定是兇殺案,他在養尸,你可以理解成是利用風水格局對尸體進行保鮮,如果是殺的人,沒理由費這功夫。”
“哦,這樣啊,明白了。”
“潤生哥,待會兒你做好準備,如果有什么特殊情況,就直接動手,確保我們的安全。”
“嗯,放心吧小遠,我知道的。”
柳玉梅秦叔他們都算“家里人”,所以,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在外頭碰到同行,他心里還是有些緊張的。
周庸家比山大爺家還要破,山大爺家至少還有個破院子,周庸家連個籬笆都沒有,住的居然還是泥房。
眼下鄉下村民們都在為蓋二層樓而努力著,連個磚瓦平房都沒有還是住泥房的,真的就屬于村里生活水平真正墊底的了。
譚文彬不解道:“就這樣的人,還全資捐修了一座橋?”
潤生道:“他以前是興仁農機廠的工人,后來老婆孩子都生病了,就上不了班,在家種地照顧。”
譚文彬:“那他老婆孩子還在么?”
“還在的,我上次騎車經過他家門口時,還看見他老婆和孩子坐在門口曬太陽。”
說著,潤生還扭頭看向李追遠:“就是上次小遠你在家里等著我,我去鎮集上給太爺買米面時,就從他家前面過去的,看到了。”
李追遠點點頭。
三人走上了小壩子,壩子上有一口井蓋著一個大斗笠,打掃得挺干凈,當然,也是因為確實沒什么東西。
屋門是關著的,譚文彬舔著嘴唇上前推了一下,沒推開,又推了一下,聽到里頭“叮叮當當”的門鎖撞擊聲。
他回頭看向李追遠和潤生,聳了聳肩,說道:“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人應該出去了,門在里頭上鎖了。”
李追遠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門在里頭上鎖了你不覺得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門也是在里面上鎖的…哦,對哦,怎么會這樣?”
村里木門上鎖和家屬樓那種鑰匙鎖是不一樣的。
“彬彬哥,再喊喊。”
“好嘞。”譚文彬一邊拍著門一邊喊道,“喂,有人在家么,有人在家么?”
里頭沒人回應。
潤生這時吸了吸鼻子,然后攤開手:“彬彬,你安靜一下。”
李追遠見狀,馬上往后退了幾步。
他知道潤生的鼻子,聞什么最靈。
“小遠,有尸臭味,很淡。”
譚文彬急切問道:“是死倒么?”
潤生搖搖頭:“不好說,味道太淡了,也有可能是什么東西發出來的。”
譚文彬猜測道:“難道,是把屋門在里頭鎖上去后,人在里頭自殺了?”
隨即,二人一起看向李追遠。
李追遠指了指旁邊的窗戶:“進去看看吧,要是發現了尸體,就報警,要是沒有,就道歉賠錢。”
譚文彬走到木質窗戶前,拉了拉:“也是鎖著的。”
潤生走過來,擠開他,抓住窗戶邊緣,一使勁,窗戶就被整個卸了下來。
然后,潤生就把身子鉆了進去。
譚文彬見狀,也是一咬牙跟上。
“吱呀!”
木門里面的鎖被打開,門被推開,潤生站在門后。
“小遠,鑰匙就放在桌上,我就直接開鎖了。”
“潤生你干嘛,要是真有尸體在這里,你這就是破壞現場,我們作為目擊者怎么圓?”
李追遠從正門走了進來,說道:“沒事,你爸會幫我們圓的。”
“可是,這里不是我爸轄區。”
“你在村里打牌,你爸請假便衣來村里抓你,然后撞見了這個屋子,他是第一目擊者。”
譚文彬咽了口唾沫:“很合理。”
屋子里的空間不小,不過地上都是小泥坑,沒鋪磚做硬化。
而且很多木梁很矮,成年人走進去時都得小心磕到頭。
很標準的住房格局,最東側是廚房有灶臺,中間是廳屋,靠墻位置擺了長柜,柜子上則是供桌神像,最西側則是臥房。
屋子里東西比較多,很多東西明明很破了也沒舍得扔,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譚文彬和潤生一個去東頭一個去西頭,李追遠站在廳堂,看著上面掛著的神像。
最左側是觀世音菩薩,最右側是玉皇大帝,正中間的,是耶穌。
村里人掛什么神像都能理解,佛道混置也很常見,甚至儒家也能掛,比如太爺就在家里掛著孔子。
但把個耶穌掛這兒,就有些不倫不類了,和兩邊分明不是一個畫風造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妥。
李追遠走到柜子前,發現觀世音菩薩和玉皇大帝前面的香爐早就很久不用了,積了厚厚的塵灰而不是香灰。
倒是耶穌前面的香爐,里頭香灰滿滿,一看就是經常使用的。
可是,耶穌吃香么?
李追遠抬起手,想要把長柜打開,這種柜子設計格局很像棺材,只能將上面蓋子揭開才能看到里頭。
每一節蓋子下都有凹槽設計,像拼圖一樣對接,往往需要一節一節地開,可以存雜物,也能存糧。
但舉起的手,最終還是放下了,保險起見,還是等潤生來吧。
潤生和譚文彬回來了。
“臥房里沒人。”
“廚房那邊也沒人。”
李追遠問道:“潤生哥,你能聞到尸臭味是從哪里散發出來的么?”
潤生搖搖頭:“進來后就分不清楚了,哪哪兒都是這種淡淡的味道。”
譚文彬聞言嘲諷道:“你的意思是,是有尸體在這屋子里生活走動,所以到處留下了味道,要不要這么離譜?”
“彬彬哥,你是在葉公好龍么?”
“啊?”隨即,譚文彬馬上想起自己是為了什么來的,腦海中當即浮現出尸體在這里走動生活的情形,立刻身子發涼,打了個哆嗦。
“潤生哥,打開蓋子看看里面。”
“好嘞。”
潤生會開這種蓋扣的,先抓住一邊,再往里一推,然后揭開。
李追遠踮起腳向里頭看,發現里面放的都是米袋,有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應該是防止米發霉做過薰蒸。
看來,廳堂這里是沒什么東西了,因為這兒能藏東西的地方就這一個長柜。
李追遠走向廚房,潤生和譚文彬跟了過來。
廚房就是一個很標準的農村土灶廚房布局,灶臺后頭堆著不少干草和柴。
譚文彬指了指那邊,說道:“我剛在那兒檢查過了,柴草里面沒東西。”
李追遠依次揭開水缸和米缸蓋子,水缸里滿滿都是水,米缸里滿滿都是米。
譚文彬又道:“這里我剛才也揭開看過了,沒發現問題,不過這家過得再差,米缸也比潤生家滿。”
李追遠再次往后退了幾步,來到潤生和譚文彬身后。
伸手指著米缸說道:“一家三口生活,用這么大的米缸,還填滿了米。”
城市家庭米沒了就出門去買,農村家里是有存糧,但也是大部分儲存著,取少部分置廚房米缸里方便日常吃,等米缸快見底時再去取一點存糧放進來。
潤生看向譚文彬,又看了看米缸,意思是,你去還是我去?
譚文彬身子在抖,但還是硬著頭皮點點頭,走到米缸前,伸手從中間扒拉開米。
扒拉著扒拉著,譚文彬忽然發出一聲尖叫:
“啊!!!”
然后整個人癱坐在地,手腳并用往后爬。
李追遠和潤生走上前看去,米缸中央的凹陷區域里,出現了一團黑色的頭發。
米缸里…有一個人!
也難怪譚文彬會嚇成這樣,這一幕,任誰不會被嚇到?
尤其是你甚至能腦補出大米下面,這個人,蜷縮坐在里頭的姿勢。
李追遠閉上眼,又很快睜開,平復一下情緒,說道:“潤生哥,再確認一下。”
“好。”
潤生沒二話,伸手上前繼續扒拉,終于,頭發下面的額頭出現,確實是一個人,是一個女孩。
繼續扒拉,可以看見女孩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睜著的。
女孩的雙眼,完全被一粒粒大米,填塞滿。
譚文彬剛站起身,重新湊過來,看了一眼后,就又嚇得連續后退。
李追遠挪開視線,這次不怪彬彬膽小,他都有些受不了這雙眼睛。
“小遠,沒辦法繼續扒了,除非把米舀出來或者試著把她提出來。”
“不用,先這樣。”
“好嘞。”
李追遠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了一股膩味。
“潤生哥,你聞到了么?”
“額,沒有,還是那種淡淡的尸臭味,小遠,你聞到什么了么?”
“我怎么聞到一點香味。”
“香味?”
李追遠搖搖頭,將目光看向水缸,這水缸里的水應該挺長時間沒換了,加之屋子里陰暗,所以這水并不清澈,反而有些泛黑。
“彬彬哥。”
譚文彬馬上瘋狂搖頭,對潤生喊道:“潤生哥。”
潤生沒猶豫,他穿的是背心,都不用擼起袖子,直接將整條胳膊伸進水缸里開始擺動掏弄。
最后,他將濕漉漉的胳膊抽出,甩了甩:“里面沒有東西。”
譚文彬建議道:“那,我們先出去?”
潤生掃了他一眼:“吵著要來的是你,見到了又怕得要死的也是你。”
譚文彬:“我這不才是正常人的表現么?”
李追遠向臥室走去,潤生跟上,譚文彬又看了一眼米缸里的那雙眼睛…
然后立刻轉身,高抬腿追了上去。
臥室里有兩張床,一張大的一張小的,都掛著藍色的蚊帳,床上鋪著涼席。
大床上擺著一件疊得很整齊的被子,小床上放著一條毯子。
兩張床的涼席下面,都鋪了好幾層厚厚的被褥作床墊,這樣睡起來更柔軟舒服。
潤生指了指床底和四周的衣柜櫥柜:“小遠,這些地方我都檢查過了,沒什么異常。”
譚文彬指著那被子喊道:“被子,被子,大夏天怎么會蓋這么厚的被子。”
潤生走上前,掀開蚊帳,將被子拉過來展開,確實只是一條厚被子。
譚文彬:“額…”
“潤生哥,把兩張床的涼席都揭開。”
“好。”
潤生先將小床的涼席揭開,下面就是好幾層棉絮。
等潤生要來揭大床涼席時,譚文彬搶先一步過去,將涼席揭開,然后他單手繼續掐著涼席一角,整個人踮起了腳跟開始轉圈顫抖。
這是…被嚇得痙攣了。
大床涼席下面,也是厚厚的棉絮。
但這棉絮中間,卻夾著一個人,一個成年女人,她很瘦。
女人身體大部分區域都被棉絮覆蓋,只有臉、肚子和腳那里露了出來。
女人也是睜著眼,她的雙眼被棉絮完全填充,滿得看起來有些腫脹。
而且雙眼處的棉絮向上凸起,像是重新長出了新棉花。
“放下吧,彬彬哥。”
“好。”
彬彬將手松開,涼席落了下去,將棉絮和里面的女人重新蓋住。
隨即,譚文彬走向李追遠,李追遠避開了,譚文彬只能走向潤生,伸手將潤生抱住,他現在需要抱抱。
他快哭了,其實,他眼角已經噙出了淚水。
他用帶著哭腔的顫音問道:“小遠,接下來怎么辦?”
“彬彬哥,別怕。”
“我不怕…”譚文彬倔強地深吸一口氣,但他下一刻就被潤生推開了。
一個沒站穩,他直接后退,躺到了大床涼席上。
“啊!”
一想到下頭是什么,譚文彬就跟個彈簧一樣竄起。
“我怕,我怕!”
李追遠拍了拍譚文彬的胳膊:“別怕了,彬彬哥,我們去打電話喊你爸爸。”
“爸爸…”
有一說一,當譚云龍的形象出現在自己腦海里時,譚文彬心中的恐懼真的平復了不少,哪怕他爸現在當著他面解下皮帶,他也覺得那是火辣辣的溫暖親切。
李追遠先走出泥屋,潤生拿起先前卸下來的窗戶打算裝回去,卻聽得里頭的譚文彬喊等一等。
然后只聽得“咔嚓”一聲,他把木門自里頭重新上鎖了。
緊接著他自己從窗戶里爬出,讓潤生把窗戶安了回去。
“嘿嘿,小遠哥,我把門鎖了,還把鑰匙和鎖都擦了,這樣上面就不會留下潤生開鎖時的指紋了,也少了我們的麻煩。”
譚文彬覺得自己這一手很專業。
“你爸來時,也能讓潤生哥開鎖的,還有,你不止把潤生哥指紋擦了,是把上面所有指紋都擦了。”
“這…”譚文彬意識到自己干了一件無用的蠢事。
“走,我們去給你爸打電話。”
按理說,這里應該留一個人看著的,但換哪一個留下來看著都不合適,最后還是三個人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去挺長一段路后,就聽見身后有人呼喊:“喂,潤生侯!潤生侯!”
三人回頭,看見村長騎著自行車正行駛在他們來時的路上,隔著老遠沖他們招手:“潤生侯,你們撈到了么,撈到了沒!”
潤生舉起手回喊道:“還沒有!”
這時,三人視線里,正騎車過來的村長忽然做了一個向左側轉身抬招呼的動作,嘴里也說著什么,笑了笑。
一般這是在路上用以和路邊屋子里的人打招呼的回應。
而那個位置,那個方向,正是周庸家。
三人一起挪過頭,看向周庸家。
雖然隔得有些遠,
卻也能依稀看見小壩子上,正坐著的一對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