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那個女人,此時正站在牌坊里面,她手中的傘不見了,雙手抱著那尊瓷瓶。
而這時,薛亮亮則驚訝地發現,來到這座牌坊下后,不僅水流的拉扯力道消失了,就連先前那恐怖的窒息感也不見了。
他馬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然而,自己只是在不停做這個動作,卻無法收獲應有的效果。
嘴巴和鼻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根本就沒有新鮮空氣進來。
他忽然意識到,改變的只是自己的感覺,沒變的是眼前的現實。
他依舊在江底。
可是,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會水的,小時候在安徽老家就經常和小伙伴們一起玩水游泳,上大學后,也偶爾會和同學一起去尋個泳場痛快地來回游個好幾圈。
但他并不覺得自己水性真能好到如此離譜的程度,下水這么久了,憋氣極限早就過了。
摸了摸耳下,依舊是原本的皮膚,也沒長出鰓。
他甚至回頭看了看身后以及更遠處,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溺死了,而現在的自己,只是…
薛亮亮用力抱著頭,他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以往用在考試和看設計方案時很有效果的手段,此刻卻失去了作用。
他的內心依舊是慌張的,他的身體仍然在打著擺子,牙關更是不停打顫。
他很害怕,害怕這江底的環境,害怕這座牌坊,也害怕牌坊里頭抱著瓷瓶站著的那個女人,他迫切地想要逃離這里,前提是如果可以的話。
這時,女人動了,她開始往里走。
薛亮亮沒動,他不敢走入這牌坊,不敢去主動地探尋這座小鎮。
然而,在女人和他之間,拉出一段距離后,那股可怕的窒息感再度出現。
薛亮亮不得不踉蹌地向前快速行進了幾步,窒息感又不見了。
他明白了,只要自己和那個女人距離太遠,那種感覺就會出現。
女人繼續在前面走,薛亮亮只能跟上去,走入了牌坊。
他沒得選,對于剛經歷過絕望窒息的人而言,再回去品味,就是數倍甚至是數十倍的煎熬。
女人和他之間明明沒有牽連,可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一條鎖鏈,一頭攥在女人手里,一頭圈在自己脖頸處。
牌坊后面,是連續三十幾層的向下臺階。
薛亮亮不由有些疑惑,按理說,除非特定地勢環境導致不得不這般去營造,否則大部分有牌坊的古代村鎮,都不會選擇這種一進正門就下沉的格局。
古人們更喜歡墊高一點地勢,牌坊在前也在下,后頭地勢拔高一些,這樣更能襯出氣勢。
而這里,不墊高就算了,還特意人為修凹下去,且凹得這么大。
怪不得先前自外面看向這里時,鎮子里建筑物朦朧感很強,因為它們有一半其實是被遮蔽住的,只留下上半部分可以看見。
另外,臺階的造型也很奇怪,一般是兩端邊緣位置設計平順光滑面,中間大部分面積都是供人上下行走的臺階,可這里,正中央位置則是巨大的光滑面,供人行走的臺階反而在兩側,很窄很小不說,還很陡峭。
往下走時,薛亮亮有時候還不得不側著身,似乎行進于這里的人,都是小腳。
下了臺階,來到平地,入眼的是一條不算很寬敞甚至顯得有些逼仄感的石磚路。
而且,這些石磚不是平鋪的,全部是磚頭豎起,用小面積那一端朝上,這樣做不僅會耗費更多磚而且會加大施工量。
同時,因為歲月的侵蝕,再好的古道路面都會凹凸不平,而這里因為這奇怪的用磚設計,使得你想找一個可供腳掌平穩的落地的空地都是不可能的事。
每一腳踩下去,腳面上只有一小部分能踩實,余下部分都是空的,你得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容易崴腳摔倒。
還好,前面抱著瓷瓶的女人,她走得也不是太快,薛亮亮還能跟得上。
等稍稍適應這種路況后,薛亮亮開始打量起兩側的民居。
民居布局很緊湊,整體上是江南水鄉的建筑風格,白墻灰瓦。
每一處民居門口和道路之間,都有個半米不到的凹槽,上頭則墊著石板,這應該是排水槽。
薛亮亮無法理解,在江底建排水槽的意義在哪里…除非,這座小鎮是后來才入的江。
每個民居門口左側,都有一個壁龕,里面燃著一根蠟燭,散發著綠幽幽的光亮。
起初,剛進來后入眼的這些民居門都是閉合著的,但很快,薛亮亮就看見敞開著的,里頭黑黢黢的一片,看不真切。
薛亮亮的腦子里也浮現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來自于內心恐懼壓迫,而是源自于一種不合理,尤其是在看見這些民居門后。
思索片刻,他終于想通了,是因為這些門的下面,沒有門檻。
現代建筑自然早就舍棄門檻了,而且人們也看得用得都習慣了,可問題是傳統風格建筑里,因門往往被設計得很高很長,所以一旦沒有門檻,就會給人一種很不協調的感覺。
太過直接,也太過陰森,像是一個怪物張開了口,讓你望而生畏。
“啊!”
行進時,猛然間,薛亮亮看見右側一扇打開門的民居里頭,坐著一個人。
他被嚇得后退兩步,這該死的凹凸地面,讓他沒站穩,滑倒在地,而他癱坐的方向,則恰好對著那扇門。
門里,坐著一個老女人,她皮膚也不知道是在水里泡久的緣故,顯得很慘白,也微微有些腫脹。
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襖子,顏色和壽衣一樣鮮亮,就是設計上更為繁重。
頭上、脖子上、手上,戴滿了各種首飾。
她就坐在那里,仿佛已經坐了很久,還好,她是閉著眼。
“呼…呼…”
要是她眼睛睜著,薛亮亮覺得自己可能這么個不經意下,自己會被直接嚇暈過去。
雖然他現在所處的環境以及前面引路的女人都很詭異了,可民居的獨特設計造型再配合里面坐著的人,能夠在本就詭異的氛圍里營造出另一種更具沖擊力的恐怖。
薛亮亮爬起身,窒息感隱隱有再度出現的征兆,他馬上向前小跑了一段,拉近了自己和那女人的距離。
腦海中,則還是那個坐在門里的老女人,她身后漆黑一片,看不見家具陳設。
這也就使得這種緊湊型只有上下兩層的民居,顯得很像是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墳墓。
一座,敞開式的墳塋。
原來,這不是一座空置被水淹沒的小鎮。
那么,自己進來時看見的那些閉著門的民居里,是不是也有人呢?
那些開著門,里頭卻沒見到人的民居,它們的主人…會不會在二樓?
想到這里,薛亮亮下意識拉近了一點自己和那女人的距離。
雖然他也害怕這個女的,但一想到兩側民居都是墳,自己走在墳道中間,好像還是前面這個女人,更能讓自己適應一些,至少,她會動。
走著走著,薛亮亮看見了第二個開著門,且里頭坐著人的民居。
這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穿著繡服,發髻高高豎起,顯得很莊重,她坐在那里,雙手疊于膝上,閉著眼,雙唇格外鮮紅。
薛亮亮看了她一眼后,就馬上一哆嗦后,挪開了視線。
然后,他看見了一個坐在門里穿著旗袍的女人,她腰肢很細,坐姿很妖嬈,雙手放置于身側,嘴角間,似乎含著笑。
好像正無聲地勾著你,走向里面,與她相敘。
薛亮亮發現,越往深處走,開著門的民居也就越多,里頭坐著女人的比例也就越大。
從看見第一個老女人到現在,他都已經見到了十幾個坐在門里的女人了。
她們年齡段各不相同,服飾風格也各異,但都將自己打扮得很正式,很像是那種農村老人臨走前為自己置辦好壽衣壽材,要把自己最體面的一面留在白事兒上。
這是她們,為自己精心設計的…死后模樣。
因為泡水的原因,她們膚色都很白,白得有些過分。
但和那些浸泡水里很久后形成的巨人觀不同,她們普遍沒有變形,至少,極大程度地保留了生前原態。
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死人要么生前生病要么受傷要么年老自然離去,總之,基本狀態是不會太好的。
可她們中,就算是那位年紀最大的老女人,也依舊留存著一種從容。
仿佛,她們不是在油盡燈枯時走向死亡,而是在自己依舊擁有從容活下去的能力時,主動選擇了死去。
說實話,要真是各種各樣的慘烈死狀,他薛亮亮反倒沒有那么害怕了。
可偏偏就是這種,我就是故意打扮得好好的,坐在這里,給你看,或者在看你的這種氛圍感,讓他精神壓力極大。
恍惚間,自己會產生一種意識迷失,到底是自己在觀察著她們,還是她們坐在屋子里,正觀察著自己?
心神錯愕下,薛亮亮撞到了女人后背上。
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
這一撞,女人沒動,薛亮亮向后摔倒在了地上。
女人沒回頭看,而是向右轉,換了個方向向里走。
在這里,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兩側有兩個小陸橋,下面不走水,就是純裝飾和風水用途。
薛亮亮爬起來,只能跟著女人拐彎。
接下來…兩側所有民居房門都是打開著的,而且每個民居里,都坐著一個女人。
“啊…”
薛亮亮覺得自己精神要崩潰了,她們雖然都閉著眼,可這種依舊存在的密集“注視感”,讓他無比痛苦彷徨。
他只能選擇最鴕鳥的方式,跟在女人身后,半低著頭,不看兩側。
雖然眼角余光依舊免不了會掃到一些,雖然他的心跳開始越來越快,可他終于還是堅持下來了。
正常人,來到這里,怕是要瘋了吧。
要是小遠在這里,他應該會和常人表現得不一樣?
算了,小遠還是別來這里了,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還不知道呢,不,自己甚至不確定,現在是否還算不算活著?
終于,兩側民房不見了。
薛亮亮撫著額頭,做大口呼吸,哪怕只是個單純動作,他現在也需要來排解一下內心壓力。
然后,馬上追上女人。
這時,沒有了來自兩側的可怕凝視,他終于能抬起頭看向前方了。
前面是一塊小開闊地,一棟和其它民居明顯不同的古樸建筑矗立在那里。
應該是白家鎮的祠堂了。
薛亮亮不由停下腳步,自己,要進去么?
隨即,他就往前走了,自己猶豫什么呢,像是自己有選擇余地似的。
“吱呀…”
祠堂黑漆漆的大門,在女人靠近時,自己就緩緩打開了。
這座祠堂,依舊沒有門檻,而且進去后,還是向下的臺階,仍然是中間大面積平滑,兩側才有一點點位置可供走下去的。
穿過一個不算很寬敞的四方院,女人繼續向里走去。
薛亮亮跟著她行進時,目光被正中間那口老井吸引住了,井口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凹陷,連帶著附近一塊區域,都是朝下陷落。
這不是后天形成的,是一開始就是這般的設計。
井壁四周,是一條條銹蝕的鎖鏈。
這不禁讓薛亮亮懷疑,到底是方便上頭的人下去取水,還是方便下面的人…爬上來。
祠堂的核心位置,到了。
女人抱著瓶子,跪了下來,沒有繼續前進。
薛亮亮靠近她,來到側面,重新打量起女人。
這個明顯一身現代人裝束且帶著風塵氣息的年輕女人,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而且對這里熟悉得…仿佛就是在回家一樣?
那么自己現在,是繼續陪著她停在這里,還是說,向里走再看看?
以她為圓心,自己是能有一段活動范圍的,只不過先前自己一直跟在她身后,沒敢走前頭去。
但他還是選擇繼續站在女人身旁,哪兒也不去。
只是,漸漸的,窒息感再度浮現。
他開始感到難受痛苦,雙手下意識地攥住自己脖子。
然而,女人就在這里,就跪在自己斜前方,為什么這感覺又來了?
薛亮亮向女人再靠近了一些,可窒息感并未消失。
沒用了么?
他無法想像,在這么一個陰森壓抑的地方,自己還得繼續承受無窮窒息的折磨,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望不到底的酷刑?
“額…啊…”
薛亮亮也跪伏下來,痛苦地哀嚎著。
他的意識在此時一次次變得模糊,又一次次重回清醒,他恨透了現在的這種頭腦清明,因為這使得他精神正被反復接受鞭笞折磨。
“噗通”一聲,薛亮亮身子前傾,向前側倒過去。
因為沒有門檻的緣故,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一半的身軀進入到了祠堂核心里面。
而這時,他忽然發現窒息感減弱了。
短暫猶豫后,他馬上身子向里頭又挪了挪,窒息感再度降低。
他明白過來了,抱著花瓶的女人不管用了,她牽著自己的那根鎖鏈斷了,而新的鎖鏈,在這里面!
他繼續向里爬了一段,一直到窒息感完全消失,他終于能站起來了。
回頭看向身后,大門外是黑漆漆的,只有門口處抱著花瓶的女人能模糊可見。
再看向自己身前,是一口巨大的紅色棺材。
棺材下面有架子,將其托高,所以薛亮亮踮起腳,也就只能隱約看見棺材內的些許黃色內襯,再里面就看不見了,除非爬上棺材。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慢慢繞著棺材挪著步子,心里做著隨時都可能看見什么東西冒出來的建設。
不過,一直等自己圍著棺材走了一圈,還是沒出現什么可怕的東西。
棺材頭部正對著位置,本該是供桌牌位架,可這里沒有,只有一張太師椅。
而棺材兩側,則是青磚墻壁。
白家鎮鎮中心的祠堂,顯得過于簡單冷清了,像是一間修建裝修好了,卻還沒來得及入住的房子。
只是,真的是這樣么?
薛亮亮腦海中浮現起一路上所經過民居里坐著的那些女人,如果大家都死在家里,那好像確實沒了在祠堂里擺牌位的必要。
那么,這里是否會有出路呢?
薛亮亮沒有放棄自救,他隱約覺得,出去的路,好像就應該在這座祠堂里。
接下來,他大著膽子,不再繼續僅圍繞棺材,開始更大范圍,貼著三面墻壁一邊走一邊摸索,他繞了一整個大圈。
他甚至會用手,去敲擊這些磚塊,看看能不能找到空心暗門,同時行走時,腳也格外用力跺在地上,試探有沒有地道。
很可惜,他沒找到。
這里面積其實不算太大,也太過空曠了,空曠得想藏個什么東西都很難。
那么,頭頂呢?
薛亮亮抬起頭看向上頭,是很普通的老式房梁頂設計,自己沒有辦法上去摸索,除非去找些工具。
但是,去那些民居里找工具么?
一想到那些坐在民居門后的女人,薛亮亮就感到后背發涼,要自己繞過她們,去她們屋子里翻找…他寧愿繼續留在這里。
“嗯?”
不過,繞完一大圈后,來到進門口,薛亮亮卻驚訝地發現原本抱著瓷瓶跪在那里的女人,不見了。
瓷瓶也不知去了哪里。
這種忽然的變化,讓薛亮亮再次感受到了恐怖,那個自己一路跟著過來的女人,其實已經是他在這里最熟悉的“東西”了。
她的消失,等于把自己重新置于彷徨與孤獨。
他想去找尋那個女人,看看她是否換了個位置跪著或者去了其它地方,可當他正準備向屋門口走時,明明距離屋門還有一段距離,可那窒息感居然再度出現!
可是,先前自己只是進了門里頭,就沒有這種感覺了。
薛亮亮深吸了一口根本就不存在的氣,然后一鼓勁,沖到門口,窒息感再度強烈襲來,他忍受著這種痛苦來到屋外。
四處張望下,沒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她真的消失了,她真的不在這里了。
同時,先前進來時的最外面的祠堂大門,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閉合。
而現在,已經是他的極限,他甚至沒有能力跑到院子里去。
他只能快速往回跑,腳下開始虛浮,摔倒在地,身體就像是一只被不斷擠干水分的蝦。
終于,他再次爬到了棺材邊,窒息感消退,他重新得到了救贖。
可抬起頭,看向上方的棺材底,他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救贖么?
稍微恢復了一會兒,他爬起身,開始試探性地向側面走去。
他驚恐地發現,只要自己離開棺材一段距離,窒息感就會出現,而且更為迅猛。
可是先前,自己是能貼著墻壁走的,還用手摸過那些磚塊。
這意味著,自己的活動范圍,被再度縮小了。
他來到棺材頭這邊,忽然眼睛一花,他好像看見棺材頭正對著那張太師椅上,像是坐著一個人。
可等自己再定睛看去時,那人卻不見了。
不,不是自己眼花,其它地方可能會這樣,但在這里,絕不是!
薛亮亮繞著棺材又走了一圈,然后一個箭步再次來到棺材頭位置。
這次,他看見了,太師椅上確實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自己!
薛亮亮雙拳攥緊,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瘋了,他無法理解,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家伙,為什么會坐在那里?
要是他是薛亮亮,自己,又是誰?
他伸手摸著自己的臉,發現觸感面和往日沒什么區別,確認自己還是自己后,他再抬頭,發現太師椅上又空了。
雖然繞著棺材再跑一圈,大概率還能再看見太師椅上的人,但薛亮亮卻沒有勇氣再這么做一次了。
同時,他也無法再這么做了。
因為,窒息感,再度出現,哪怕他現在一只手就撐著棺材,可那窒息感依舊襲來。
它在收縮,自己就像一直站在一個無形的水下氣泡里,這個氣泡先前在移動,現在,它在縮小。
一旦失去它的庇護,自己就將再也找不到可喘息的間隙。
薛亮亮開始緊貼棺材,他發現當自己的臉距離棺材越近,窒息感就越弱。
可漸漸的,他察覺到,不夠了,窒息感還在不斷加劇。
不,不能,不能這樣…
薛亮亮的腳開始踩在下面架子上,手扒著棺材邊緣,他開始往上爬。
等上去后,他又輕松了,他再次成功逃離了窒息的追逐。
可當他低下頭,往下看時,目光瞬間一凝,嘴巴張大,雙臂脫力,摔了下來。
他看見了,在那棺材里,躺著一個人!
一個身穿紅衣,頭蓋紅紗,雙手置于小腹的女人!
摔下去后的疼痛是其次,最恐怖的還是被窒息感重新包裹。
先前,薛亮亮還能跑到外頭去查看那女人的蹤跡,可現在,他似乎只要一離開安全范圍,就半點無法接受。
原本只是窒息的話,那么現在,就像是有一雙無形且力道恐怖的大手,正使勁掐著你的脖子。
你承受的不再僅僅是窒息的煎熬,還有脖子被不停掐斷扭曲的直觀痛苦。
薛亮亮馬上爬起來,雙腳再次踩在架子上,雙手抓著棺材邊,把自己提了上去。
在巨大痛苦折磨刺激下,他克服了內心的恐懼,只為了尋找那片刻的舒適。
雖然,這種舒適,大概率也不會持續太久。
他盡可能地不去看棺材里躺著的女人,他挪過視線,自上而下,看向棺材頭對著的方向,他又看見了,太師椅上,又出現了自己。
只是,椅子上的自己穿著和現在的自己不一樣,對方身上是一件黑色流轉著亮澤的褂子,下半身是紫色長褲,頭上戴著一頂帽子,胸前掛著一朵紅花。
很像是…以前新郎的打扮。
尤其是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讓薛亮亮嚇得眼淚都要滴淌出來。
這一刻,他覺得太師椅上的自己,比棺材里的女人,更可怕。
所以,他低下頭,看向女人。
先前進鎮時,那些民居門后的女人無一例外,都是坐姿,這個女人則是躺著的,而且她躺在祠堂最核心最中央的位置。
這時,窒息感再度浮現。
薛亮亮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拿鞭子驅趕的牲口。
心里雖然已經有所猜測,可他依舊探著腦袋,往上往左往右去感受著窒息感的強弱變化。
最終,他發現自己的猜測沒錯,只有向棺材內部,才能安全的。
他的雙手死死抓著棺材邊,在做著最后的內心掙扎。
不過,不斷逼近且越來越強烈的窒息感,大大縮短了他的遲疑時間。
他腰部發力,一只腳夠上了棺材邊,雙手向下探,抱住棺材內壁。
他本意是只讓自己上半身探進去,盡可能地和里面的女人保持距離。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現在的體力,身子好不容易翻上去時,已無力繼續維持平衡做下一步動作,反而一個沒把控住,整個人向棺材內摔了下去。
他抱在了女人身上,女人的身體很冰冷,也很滑膩。
可這種滑膩,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更像是水母亦或者是某種分泌物,總之,讓人生理極為不適。
就在這時,
薛亮亮驚恐地發現,自己面前的女人,竟然緩緩抬起了頭。
伴隨著她的動作,
原本蒙蓋在她臉上的紅紗,
也緩緩滑落。
“嗡!”“嗡!”“嗡!”
白家鎮牌坊上,那一側的白燈籠,忽然轉為了紅色。
以它為起點,整個鎮子內,所有民居門口壁龕內的蠟燭,也從綠幽幽的色澤轉為紅色,洋溢著一種既陰森又滲人的喜慶。
“吱呀…”
“吱呀…”
那些緊閉的民居門,在此時被緩緩從內部推開。
而原本就開著門且就坐在里面的女人,則緩緩站起身。
很快,
不同年齡段,不同時代打扮的女人,紛紛走出了屋門,踩著水槽上的青石板,來到了路邊。
她們自鎮上各個位置的民居出現,然后排著隊,按照一樣的速度,緩緩移動。
所聚集的方向,正是鎮中心的祠堂。
雖然她們依舊全都閉著眼,也沒人張嘴,但悉悉索索的聲響,卻不斷在鎮子里浮現。
起初,還很微弱雜亂,漸漸的,聲音大了起來也逐漸整齊。
到最后,匯成了整齊的一聲,如眾人吟唱,響徹在白家鎮上空:
“天官賜福,白家招婿!”
“喂,你好,我是李追遠。”
“你好,請問你認識薛亮亮么?”
“認識。”
“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我姓羅,我們是在哪里見過么?”
“您是,羅主任?我是昨天和亮亮哥在一起的小朋友。”
“哦,原來是你。”
“羅主任,發生什么事了么?”
“是亮亮出事了,他昏迷時嘴里念叨著‘小遠’,還念出了這個電話號碼。”
“亮亮哥,他怎么了?”
“他在船上落水了,現在正在醫院里搶救,醫生說狀況很不好。”
“我能去看他么?”
“可以,我馬上派車來接你,給一個具體的位置。”
“石南鎮史家橋,我們會在那里等車。”
“行。”
掛斷了電話后,李追遠馬上豎起手臂,發現那印記早已完全消失,現在也沒有再浮現。
所以,亮亮哥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那位白家娘娘還記仇,又跑來報復他了?
但這不應該啊,不是都已經斷了么?
李追遠從口袋里拿出零花錢,對張嬸說道:“張嬸嬸,我幫我太爺買包煙,再拿些糖。”
“好嘞,這就給你拿…喏,正好。”
“謝謝張嬸嬸。”
李追遠將煙和糖放進口袋,表情凝重地向家里走著。
他隱隱察覺到,這件事應該和白家娘娘有關,絕不是簡單的落水昏迷。
要不然,亮亮哥不會在昏迷無意識時,還念叨著自己的名字與電話。
最為關鍵的是,如果事情不夠詭異,羅工也不會大晚上派車來接自己這個小朋友,他應該也是著急得很了。
回到壩子上,劉姨在收拾碗筷做著打掃,秦叔則在劈柴,這些都是因看電影而耽擱的活兒。
東屋燈亮著,門卻閉著,柳玉梅和阿璃應該在屋內,今晚看完電影后,柳玉梅的精神狀態就很不好。
李追遠走到秦叔面前,開口問道:“秦叔。”
“小遠啊,啥事?”
“不是我家的醬油瓶倒了,您會不會伸手扶一下?”
秦叔:“…”
“就是昨晚住我們這里的那個大學生,他出事了,現在人在醫院里搶救。
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的,更不會告訴我太爺,所以,秦叔您能扶一下么?”
秦叔摸了摸口袋,拿出一些錢:“小遠啊,是要給他交醫療費么,叔這里有一點,待會兒再跟你姨要一些,然后都給你朋友送去。”
“好的…謝謝秦叔。”
李追遠只能點頭,看來,只能去把太爺喊醒,問問太爺的意見了。
不過,太爺估計也沒什么辦法了,因為那天太爺也表現出了對白家娘娘的忌憚,選擇了避退。
這時,東屋門被從里面打開。
已換上睡衣的柳玉梅,披著頭發走了出來,她的眼眶還是很紅。
“阿力,你跟著小遠去醫院送錢吧。”
“好的,我知道了。”
李追遠很是意外地看向柳玉梅,他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沒想到,柳玉梅這次會這么干脆點頭。
“小遠,你等一下,叔去把自行車推出來。”
“不用了,秦叔,我們去村口馬路南邊的橋上等,會有車來接我們。”
“哦,那好,那我們走吧,要是回來得晚,你太爺醒了,你劉姨會幫你對太爺說的,不用擔心。”
“嗯。”
“你需要去拿些什么東西么?”
“不用了,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離開前,李追遠對著柳玉梅鞠了一躬:“謝謝奶奶。”
柳玉梅沒做回應,轉身進了屋。
等李追遠和秦叔離開后,劉姨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將熱水放在架子上后,她拿起梳子,走到柳玉梅身側,幫她打理起頭發。
歲月的年輪,會無情碾過所有人,柳玉梅去年頭發還只是銀灰色,可現在,只有表層還是這個色澤,梳子梳開,下面都是松軟的白發。
劉姨梳著梳著,不由帶上了些許哽咽。
“你哭什么?”
“沒有哭。”
“呵。”柳玉梅將手中擦拭好的一塊牌位,放了回去。
“我想知道,您這次為什么要答應。
就算三江叔不知道也確實和三江叔無關,可小遠,畢竟也住在這里,他和三江叔還是親族關系,萬一…”
“我當然知道萬一。”柳玉梅看著面前的一列列牌位,“可我今天心情不好,暫時不想去理會什么萬一了。”
劉姨默默地梳頭,沒再接話。
柳玉梅的聲音忽然揚了起來:“怎么,我這個老太太,已經老到連任性一把的資格都沒有了么?”
“不,您有,您有!”
柳玉梅站起身,伸手指著那一塊塊牌位,語氣激動道:
“這幫家伙,當初自己帶著船隊,說去就去了,都沒知會過一聲,全家上下,不,是兩家上下,全都故意瞞著我!
好嘛,一個個慷慨得很,死得一個不剩,留下我孤兒寡母的時候,他們可曾為我想過?
他們甚至連一點靈都不愿意留下,全都祭了出去,讓我這幾十年看著這些死氣沉沉的牌位,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
憑什么只能他們任性,我就得一直小心翼翼地待在這里,生怕出一點差池引起福運反噬。
這不公平…”
說著說著,柳玉梅眼里流出了眼淚,她一只手撐著供桌,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
劉姨心疼壞了,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少頃,
柳玉梅放下手,重新抬起頭,看向這些牌位,笑道:
“呵呵,看見了沒,看到了沒有,你們不在了,這才過去多久啊,那群江底下的白老鼠,都敢爬上岸來惡心人了。”
柳玉梅神情變得肅然,眼神也變得凌厲:
“那我就一巴掌,給它抽回去。
讓它們記起來,
這江面上,
到底是誰家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