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李追遠抬起頭,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睜著眼。
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五點半,伴隨著感知的逐漸恢復,頭開始暈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識開始回歸。
李追遠雙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緩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
等再緩了一刻鐘,李追遠深吸一口氣,看向書桌,發現那里有一灘血,做演算的作業本也被染紅。
目光掃過上面的橫橫杠杠,李追遠就覺得大腦一陣刺痛,馬上將作業本閉合扣上。
他逐漸回憶起,自己失去意識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來著?
看來,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頭看了下時間,李追遠起身開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后拿起臉盆去洗了澡,順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后,他沒回屋,而是坐在了露臺用來看書的藤椅上。
帶著涼意的晨風不斷拂面,讓他整個人找回了些鮮活,雖說頭還是有些不舒服。
東屋臥室的燈亮起,通過窗映,能看見一道嬌小的身影坐著,旁邊還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給她梳頭發。
原來,阿璃每天都起這么早。
看著看著,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處于最后一抹灰黑階段。
東屋堂門被打開,女孩走出屋,懷里抱著圍棋小木盒。
她抬起頭,看見了已坐在二樓臥室外的李追遠,二人目光對視。
很快,秦璃就來到李追遠身邊,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沒像過去那樣攤開油紙棋盤,而是看著男孩。
少頃,李追遠發現一只溫暖柔軟的小手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許是在女孩認知里,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時她心里都能得到平靜與慰藉,所以這次她主動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給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這么握著手坐著,看著前方在早風下輕輕拂擺的稻浪,目睹著天邊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時間過得很慢,時間卻又過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臥室,打了個噴嚏。
扭頭,看向并肩坐在那里的男孩女孩,心里驀地想起年畫上觀音菩薩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說像,而是這倆孩子長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畫上童男女的圓潤線條如出一轍。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覺到自己近期的變化了,以前覺得一個人瀟瀟灑灑過再瀟瀟灑灑走挺好的,沒想到臨老因小遠侯的出現,真讓他找到了臨老含飴弄孫的快樂。
劉姨喊吃早飯了。
今天早飯格外得早,因為李三江和李追遠都要出門。
早飯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面,三鮮伊面。
劉姨在每個面碗下面,還都窩了個雞蛋。
面很好吃,李追遠起初不覺得餓,等吃了幾口后,才覺得自己身體知覺像是徹底冰塊化開了一樣,很快就吃完一碗。
劉姨又去給李追遠下了一碗,端了過來。
等第二碗面吃完后,李追遠才覺得自己徹底擺脫昨晚給自己算命的后遺癥了。
“還要不?”劉姨問道。
“吃飽了,劉姨。”
旁邊,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面比較慢,因為總是吸嗦相同長度的面,再咬斷,咀嚼吞咽后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著嘴說道:
“說真的,這方便面還真不如咱鎮上面館里的陽春面好吃,擱點豬油、醬油、胡椒粉,再撒點小蔥花,比這個美得多了。”
劉姨附和道:“這確實。”
換其他家大人如此說,大抵是想通過貶低方便面好以后不買了來省錢。
但這一點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紙被毀都幾乎讓他手里現金流斷裂,足可見平日里他真的是不存錢賺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實,在當下廣大鄉鎮農村里頭,能以方便面當早飯,都屬于能讓隔壁孩童艷羨哭了的豪奢之舉。
一些省份地區,更是逐步將方便面發展成了當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面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腳,準備出發。
他的行囊格外長了些,因為他把那把桃木劍也放里頭了,自從這把桃木劍上次幫自己斬殺了尸妖后,他就越發寶貝珍惜得緊。
他還特意去村委那里給廠家打去電話,本想著再進一批貨,沒想到那邊告知他家具廠已國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劍的生產線。
這下子,他手里這把就成了絕版。
李維漢他們來了,各自推著小車,上頭放著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爺。”
“太爺。”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顯得很規矩,因為李三江平日里可不慣著他們,見著了都會直接開口罵他們是個白眼兒狼,弄得他們走村里老遠見著李三江都得趕緊繞道。
潘子和雷子則高興地馬上跑到李追遠面前,這陣子李追遠不住爺奶家,他們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機會。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褲腿,然后牽起李追遠的手,跟著李維漢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遠離開,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遠要出門的,但見他走后,還是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了李追遠剛吃完的面碗上。
柳玉梅馬上給劉姨使眼色,劉姨一個箭步上前,將碗筷收起去清洗。
隨即,秦叔扛著一大捆竹子回來,往壩上一丟,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側,微笑道:“阿璃,我讓阿力給你也做個和小遠侯一樣的藤椅,你看怎么樣?”
秦璃沒回應。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對秦力道:“這兩天你抓緊時間,做兩個一模一樣的新藤椅,適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點頭。
秦璃抬起頭,
不顯然,但她確實高興了。
村口馬路邊上,沒怎么等,一輛老式大巴車就開了過來。
這時候鄉鎮大巴車是沒有站臺和固定停靠點的,雖有證管理卻大體還是私人承包性質,看見路邊有人等車就會停,乘客也能隨時叫著下車。
李三江還想再囑咐幾句小遠侯,可車來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車,待車駛離后,李維漢將李追遠抱起,放在了大伯李勝的推車里,讓他坐著。
然后,大家一起順著馬路邊步行,不消一會兒,就趕上思源村的隊伍。
基本都是村兒里符合年齡的男性壯勞力,沒幾個女人,這也是因為如今轟轟烈烈的挑河工程已進入了尾聲,所需用工量和工時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幾十年,每年特定時節,幾乎全江蘇農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著工具被組織起來,附近有河的修河堤,沒河的建水庫。
有時候趕上重點項目大會戰,還會被組織到比較遠的地方,合力一起干。
大冬天的,寒風刺骨,那年景可沒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適齡范圍內,全都要參加;那時候工期長,需要很長時間吃住在工地上,自帶干糧,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當年的挑河艱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勝笑道:“還記得小時候那會兒,和爹娘去挑河時的苦哦,那時候爹還喜歡對咱們說什么來著,不好好念書,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邊仨伯父都跟著笑了。
二伯李正說道:“到頭來,爹的那些話都白說了,咱哥幾個,壓根就沒念書的腦子,最后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點頭道:“就是就是,娘生養的時候偏心吶,好腦子都留給妹妹了。”
李維漢假裝生氣地笑罵道:“幾個崽子放什么屁,你們要是能念得進書,老子還能不咬牙供你們?”
大家伙又都笑了起來,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罵。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個人,在爹娘帶領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這般。
這大概就是李維漢對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兒子們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幾個伢兒的爹,平日里都顧著自己小家,難免生些摩擦齟齬。
也就這時候,大家扛著工具,推著車,孑然一身的樣子,才能找尋到以前的那些情懷回憶。
不過,這段溫情也注定維系不了太久,日子不寬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會面臨著相同的問題,也就只能等以后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紀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點算計和芥蒂,真正重拾起親情孺慕。
當然,也可能一輩子都放不下,親兄弟間弄得老死不相往來。
隊伍不停往前走著,伯伯們則不停給李追遠潘子雷子介紹著路上所見的那些。
“這條堤是咱們當年修的,那時候咱們還小,只能在后面幫忙運土。”
“這座水庫也是咱們當初建的,那時候天冷的呀,都結了凍。”
“這溝也是咱們挖的,那時候雷子潘子還小吶,哈哈哈。”
順著他們的介紹,坐在車里的李追遠不停眺望著,他心里有些觸動,原本總以為很多理所應當就該存在的設施,原來并不是本就理所應當的存在。
如今,這些村村幾乎都有的水利設施,都是那個正走入尾聲的時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廣大勞動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與付出澆筑出的結晶。
思源村的隊伍在行進中,不斷和其它村的隊伍合流,隊伍規模開始越來越大,逐漸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
村里帶頭人會扛著一面旗,上面寫著村名,鄉鎮帶頭人則會扛著一面更大的旗,拿著大喇叭。
旗已經舊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駁脫落,連那不通電的大喇叭也早已銹跡斑斑,不過如今它們,也只剩下些象征作用,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與自覺,早已刻入幾代人的心里。
李維漢的工具都被兒子們分擔著,他得以比較悠閑地點起了水煙,嘬出的煙,逐漸讓他目光有些迷離,可能是被煙熏的,也可能是這踏實漢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說道:“記得當時趕工時,文工團來工地上表演給大家鼓勁,我就記得那段話,也不曉得是臺上誰說的了,反正是:
這堤現在不建,這河現在不挖,這水庫現在不建,那就是留給咱們以后的伢兒來建,咱們把這苦頭都吃完了,以后咱伢兒們就不用再吃這苦了。
現在看來,說的是真對。
潘侯雷侯他們以后,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們也紛紛附和,現在的日子,確實是比以前好過多了。
工地比較遠,幾個鎮的隊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發行進,等到大中午時才抵達。
而且工地邊有很多個簡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臨時征用,提供熱水和干糧。
熱水隨時可以去打,干糧則是以村里大隊小隊的形式去領取再分發。
李家眾人圍坐在一起,吃著蔥花卷,四位伯伯們,則紛紛拿出家里帶的咸醬和咸菜。
“小遠侯,吃得慣么?”大伯李勝問道。
“嗯,好吃的。”李追遠掰著蔥花卷送入嘴里,蔥香混合著面香,確實很好吃。
“現在是管飯了,以前咱和你爺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帶的干糧,熱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燒喲。
吃過飯后,也沒時間午休了,大隊上的干部下來開始安排大家的負責工段。
很快,李追遠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著工具推著小車,從兩側走下還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濘的河溝,像是一群螞蟻。
卻一點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給人以一種震撼。
以一個個小集體為單位,大家喊著號子,開始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李追遠本就是捎帶上的,不屬于勞力范疇,自然不會被分配任務,附近有不少年齡小跟著大人來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里還拿著花卷在繼續吃著。
不過,李追遠和他們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著潘子雷子他們一起推車運土。
這時,有一伙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請潘子他們幫忙牽個繩立個標做測量,李追遠也被分配了任務,拿著一個木錐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側,是兩個大學生,他們一個測量一個拿著筆記錄,因他們互相稱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遠也就知道,測量的那個叫薛亮亮,記錄的叫趙和泉。
趙和泉笑著說道:“這樣的工程越來越少了,以后的學弟學妹們,就不用再被配發到工地上做這個了,真羨慕他們啊。”
薛亮亮報出一個數據后,邊低頭繼續測量邊反駁道:
“不,以后這樣的大工程只會更多,但我們國家再也不用像過去那樣,發動群眾義務勞動了,最艱難的時期已經快熬過去了,以后只會越來越好。”
“薛亮亮,你在說什么呀?”
“怎么,你不信?”薛亮亮面帶微笑,“那你就等著以后看吧,相信我,這種工程,放在以后,只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們還在這里干啥?”
“我說的是放在以后微不足道,又不是指過去和現在,南通這里本就位于長江入海口,過去修了那么多水利工程,一是為了走船運輸,二是為了農業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澇。
要是沒有這些基礎設施,也就談不上未來的發展了。”
“呵呵呵呵。”趙和泉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個和自己分為一組的同學,有點傻里傻氣的。
數據測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報出最后一組數據的同時,伸直了懶腰,看著面前喧囂嚷嚷中卻帶著井然有序的施工場景,不由感慨道:
“偉大的人民,正創造著偉大的歷史。”
“醒醒,薛亮亮,你這差點讓我以為在上政治課,你是在偷偷背書準備期末考么?”
薛亮亮笑著沒回應,低下頭,看見旁邊拿著木錐的李追遠也在看著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問道:
“小朋友,你這么小也跟著你家大人來了?”
“昂。”李追遠應了一聲,“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這句逗得徹底大笑,忍不住彎下腰抱了抱李追遠,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塊大白兔奶糖,塞進了李追遠口袋里。
他覺得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遠也覺得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剛才說那些話時的神情語氣,讓李追遠想到了自己的北爺爺。
這時,遠處工地上傳來些許騷動,有人一邊向這里跑一邊喊著:
“挖出東西來嘍,挖出東西來嘍!”
工程作業中,挖出東西是常態,大家雖然覺得新奇,卻也沒多少人湊到那邊去看,畢竟都得抓緊時間完成自己的任務呢。
不過,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學生們在完成自己的任務后,就自由多了,趙和泉馬上拉著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們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么。”
漸漸的,有消息不斷傳過來,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個小廟,也就普通人家廁所那般大小。
按理說,這不算什么,作為沖積平原地區,古墓古建筑這類的密度,肯定遠遠比不過中原,但施工作業時偶爾也會挖出個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廟什么的。
不過特殊時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護肯定也只得避退工程,凡是擋在施工路線上的,都給你挖了推了。
當然,也是因為小地主牌面不夠大,值得引起相關方面重視的,起碼也得是個小貴族。
不過,要是在西安洛陽這樣的地方,工程施工時遇到了,小貴族也得靠邊站,因為不太稀罕。
不過,這次挖出來的廟有些不太一般,有人傳消息說,廟里供的是一個女菩薩,女菩薩被鏈子綁著,而且鐵鏈其它頭,則都釘在小廟的各處角落里。
民眾們見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處理。
還是被兩個海河大學的大學生,拿錘子給鎖鏈砸斷,把菩薩像給推倒。
這才讓工程得以繼續下去。
到黃昏時,基本各大隊小隊都早就超額完成了今日的任務,大家都有經驗了,早點做完驗收后就能早點回家,同時中間也能早點收工安排今兒個睡覺的地方。
這時候,李家四個兒子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
他們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個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處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壩子。
雖說壩子沒圍墻,但身下有塊平整的地兒,旁邊有井還有廁所,就已是很不錯的露營條件了。
四個伯伯們,分別負責打熱水、領取干糧、找干草鋪床,李維漢則帶著李追遠、潘子雷子在原地坐著歇息。
壩子上外接了幾個大燈泡,一來給下面人照明,二來也是個路標,這兒也是熱水供應點,也有赤腳醫生在這兒。
李追遠又看見了薛亮亮和趙和泉,他們這一組總共二十幾個大學生由一個教師帶領著,今晚也住這里。
不過他們條件好些,能住屋內。
幾個伯伯們坐在鋪好的床上,對著李追遠、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兒們好好看看,這就是讀書的好處啊,得用功讀書啊。”
旁邊抽著水煙的李維漢被嗆出了咳嗽,這話不都是以前他常對這四個崽子說的么?
幾乎是相同的場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語重心長。
可是啊,沒啥用。
李維漢算是看明白了,也釋然了: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好。
前面的一些坑,旁人再怎么說教都沒用,必須得自己踩進去了才懂這個道理,可那時又有什么意義呢?
雷子潘子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來自父親叔伯們的說教,就忍不住起身,吆喝著附近的一些個一般大的孩子,玩起了打紙包游戲。
都是各自折的紙包,湊一起,輪流來,誰能把對方紙包打翻了面,那這紙包就屬于誰。
大孩子們湊在那里打得火熱,不停發出“啪啪啪!”的脆響,一群小孩子們圍在邊上認真觀摩看著,學著技巧。
李維漢一扭頭,發現自家小遠侯沒湊過去玩那游戲,而是坐在那里,膝蓋上放著一本書在認真看著。
李維漢把腦袋靠過去,看了一眼,只覺得這上面的字跟小蝌蚪似的密密麻麻,不由擔心問道:
“小遠侯,你看得清楚么?”
“爺,一開始看不清楚,現在看清楚了。”
李追遠沒帶放大鏡來,因為他現在已經適應這小字體了,確切的說,是看習慣了后,他已經不用去精確區分這些字的筆畫細節,而是看大概的感覺,就能認清楚是什么字。
他也是后知后覺,用放大鏡快速背書后,才逐漸領悟出作者把字寫得這么小的本意。
這是在特意鍛煉閱讀者的“眼力”,不是那種視覺眼力,而是看事物的感覺,把細節化的東西形象化的感覺。
李追遠隱約找到了突破口,陰陽相學精解第八本的關鍵,就是從具象化到形象化的轉變,先通過死記硬背和大量計算吃透這些概念與運用,再將它們集體淬煉,以量變的積累形成質變,完成科學到玄學的升華。
他現在已經可以感受到,自己腦子里背下來的那么多眉毛、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以及由他們組成起來的各式各樣的臉,開始逐漸扭曲融合。
雖然現在程度還很淺,但他已找到了方向,最終,自己腦海中只會剩下一張臉,然后看到現實里需要看相的人時,直接把他面部拓印進自己腦子里去對應形成。
“嗯,小心別傷到眼睛。”李維漢叮囑了一聲后就不再打擾孫子看書。
看看這邊低頭認真看書的孫子,再看看那邊玩打紙包不停大喝大叫的雷子潘子。
李維漢只覺得人生是個輪回,這不和自己以前看學習的女兒和那四個不爭氣的兒子一模一樣的感覺么?
以前他就納罕,都是自己的伢兒,怎么一窩里既出了鳳凰又出了四只草雞。
現在他有種預感,這個故事還會在自己孫子輩里重演。
三江叔曾喝酒時說過,他們老李家祖墳著了才讓他生出了蘭侯,嗯,過些年等小遠侯長大了考大學時,怕是還得再著一次。
那邊大學生們是分配了任務,也屬于實習,年輕人的精力總是難以想象的,他們沒急著回屋睡覺,而是圍坐在壩子上的一個燈泡下,拿出些自己帶來的吃食,開起了茶話會。
薛亮亮注意到李追遠,他對這小朋友印象深刻,拿了塊用油紙包好的肉松面包走了過來,放在了李追遠面前。
李追遠抬起頭,看見他,露出笑容:“謝謝哥哥。”
“小朋友,你是本地人么?”
雖然也是在河工上干著活,身上也臟了,但這孩子的穿著和氣質怎么都不像農村里的娃娃,主要是這種骨子里流露出的不拘束大大方方的姿態。
“昂,是的,我叫李追遠,這是我爺爺,后面是我伯伯們。”
“呵呵,我叫薛亮亮。你在上小學吧,幾年級?”
“嗯,三年級。”
李追遠點點頭,其實他自己有時候也很難跟外人解釋自己到底上的是幾年級,只知道自己班上到年齡后,就會自動升學。
有段時間,老教授們被互相折磨得快垮了,還來了幾個很年輕的老師來給他們上課,這互相折磨的效果一下子就迅猛提升,大家互撓得也格外盡興。
后來才知道,這幾個格外年輕的老師,算是他們這個班的學長學姐。
“好好讀書,爭取以后考上大學。”
“我會的,哥哥。”
這時,那邊茶話會上,有人開始朝這邊喊:“薛亮亮,快來準備,下一個就要輪到你講了。”
“來了,來了。”
薛亮亮轉身走回去坐下。
李追遠看了一眼那邊圍坐一群的大學生們,相似的場景,他在學校里經常見到。
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和自己一樣,都是學生,他們喜歡坐在校園草坪上,彈著吉他念著詩,男的還喜歡把頭發留得長長的遮住自己的眼。
今晚茶話會的話題關于自己的未來展望,話題是帶實習的老師出的,很符合他的身份。
正在演講的是趙和泉,白天和薛亮亮一組測量的男生,此時,他已經進入最后的收尾總結階段:
“美國,是一個連空氣都格外香甜的國度。
而我的未來,就在美國!
我已經和我女朋友一起在申請赴美留學了,我們以后會留在美國,在自由與夢想的國度里,去享受我們的自由,去實現我們的人生理想!”
他在演講時,眼睛和頭頂燈泡交相輝映,亮著光。
一臉的陶醉,也是一臉的虔誠。
等到他演講結束,周圍學生們都鼓起了掌,發出歡呼。
眼下,西方熱,尤其是美國夢,正在全國知識分子尤其是年輕大學生中席卷起風暴。
改開之后,現實的物質生活差距和西方流行文化沖擊,正以恐怖的破壞力摧毀著這一代人的自信。
去美國,留在美國,眼下并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反而是一種極為正常的政治正確。
就連實習老師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畢竟學校老師教授出去的,也不在少數,不少人公派出去,就遛出團隊,留了下來。
“我也希望,大家以后都能有機會,去美國找尋自己的人生意義,我和我女朋友期待在大洋彼岸,與大家再相聚。”
李追遠抬頭看了一眼趙和泉,沒動用命格推演論去推算,只是用陰陽相學精解拿他的面相簡單套了一下。
這樣得出的結果會比較少,也不夠精確,但趙和泉面相又長得比較標準:
姻緣坎坷,孤寡終生。
李追遠陷入沉思:可是,他看起來和他女友應該感情很好的樣子,所以,是自己又算反了么?
趙和泉說完后就走了下來,下一個上去的是薛亮亮。
李追遠將肉松面包遞給身邊輸完所有紙包灰溜溜回來生著悶氣的雷子。
然后,他合上書本,手托著腮,他想認真聽這個哥哥怎么說他自己的未來。
薛亮亮走到同學中央,他沒抬起頭,神情很平靜,不亢奮,頭頂燈泡亮度打在他后背上,渲染出一層光暈,又像是初升的驕陽。
“我的未來,在大西南。
我所學的是水利專業,我覺得,未來,擁有豐富水系資源的大西南,才是我施展所學的地方。
那里地質特殊,并不太適合核子電站的建設,但那里卻蘊藏著豐富的水力發電前景,國家以后肯定會在那里大力興修水電站,而能源,是國家工業化發展的重要基石。
我相信,未來,大西南的水力發電不僅能滿足當地人的生產生活需求,還能供給支援到全國。
這是一項偉大的事業,我覺得,能把自己的未來融入進去,是我的榮耀。”
他的話說完,場下學生們不禁有些面面相覷,總覺得自己之間,忽然進來了一個異類。
有些熟悉他的同學,則低頭悶笑,顯然,他們早就習慣了薛亮亮的這些行為習慣。
不過,附近不少打地鋪的村民們也在聽著這些大學生的動靜,薛亮亮話說完,不少人喊“好!”。
此時,最覺得臉上掛不住的是趙和泉,雖然同學老師們沒表現出什么,但他自己卻覺得薛亮亮這是在故意針對自己,不由出聲帶了些陰陽怪氣:
“哎喲,裝什么裝呀,我就不信要是有機會讓你去美國你會不去,別說美國了,就算有機會去日韓,你也會去的。”
薛亮亮反問道:“如果是去學習的,為什么不去?”
“噗哧。”趙和泉伸手指了指他,“瞧瞧,說出真心話了吧,你去了就不會想著回來了,你是不知道,咱們和它們的差距到底有多大,這種差距,永遠都追不上的。”
薛亮亮搖搖頭:“會追上的,在它的領導下,我們已經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未來肯定會越來越好。”
“可是,你在發展,人家就不在發展了么?這么巨大的差距,就算人家站著不動,給你一百年,你也不可能追得上!”
薛亮亮再次搖頭:“不可能的,這個世界是唯物的,除非核聚變能取得突破實現商業化,否則這個世界的市場蛋糕就注定是有限的。只要我們繼續發展,這就不再將是一場追逐游戲。”
趙和泉皺眉,他沒聽懂,其他同學也沒聽懂,包括帶實習的老師也面露疑惑。
“薛亮亮,你到底是在說什么,我們不是落后的追趕者么?”
“是追趕者,但不是追逐。我們發展的越好,我們的工業越發達,就能搶到越多的蛋糕和市場,未來,它們不僅不會原地站著等我們,反而會不斷退步,會主動地…和我們雙向奔赴。
我覺得,五十年后,我們的經濟總量,一定會超越日韓。”
同學們看著薛亮亮的眼神,如同在看著一個傻子,帶課老師也忍不住捂著嘴笑了。
薛亮亮卻繼續道:
“這很奇怪么?
未來,會有一天,我們的造船業體量會超過韓國,我們的造車業體量會超過日本,當它們失去了這些產業優勢后,不肯定會倒退么?
至于你所說的留下來,可能,那里現在確實有很好的生活條件,但留下來并不適合我,我希望我所學的能有發揮的平臺。
而我不認為,在國內不同省份說著不同方言時都可能會遭受排擠,去了國外后,不同人種膚色下,反而會不排擠你還給你提供自由平臺發展。
這不合理,因為這太反人性了。”
“好!”“好!”“好!”
附近村民們叫好聲更大了,包括李維漢和四個伯伯們也都加入了叫好中,雖然很多詞兒他們沒聽懂,但出于心底最質樸的某種情懷與期待,讓他們覺得這學生講的話痛快。
趙和泉有些羞怒:“你不懂,是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美國,也不懂自由的真諦。”
旁邊有學生附和道:“薛亮亮,既然你說得這么篤定,那你肯定知道未來做什么能賺大錢了,你說說呀,呵呵。”
“對啊,你說說呀。”
“我們跟著你學學怎么看見未來,一起賺錢啊。”
薛亮亮思索了一下,認真回答道:“按照先發經濟體發展規律,一個經濟體處于快速上升發展期時,它的房地產產業注定會迎來巨大發展。
所以,想比較穩健的投資升值的話,大家可以去大城市核心地段買房,哪怕去銀行貸款買。”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發出更大的笑聲,不少人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薛亮亮坐了下來,下一個學生上去演講。
不過,不少同學依舊一邊和身邊同學低語一邊用戲謔調侃的眼神看著他。
薛亮亮卻不以為意,繼續坐在自己位置上,給演講的同學鼓著掌。
李追遠依舊沒用命格推算,只是默默看了一下薛亮亮的面相,
姻緣順遂,長壽平安。
李追遠眨了眨眼,這次要還是相反結果,他可是真的會生氣的。
夜深了,茶話會也早已結束。
壩子上的村民們都睡了,那群大學生們都休息了,不過,因為里頭房屋不夠,外加女同學避嫌,所以有一些個男生也只能在屋外打地鋪。
薛亮亮和趙和泉就在其中。
壩子上,呼嚕聲不斷,如同奏起了交響樂。
不過,大家白天都勞累了,所以沒什么失眠困擾,都睡得很熟。
李追遠躺在李維漢身邊,頭枕著書當枕頭。
睡著睡著,李追遠忽然感到有些冷,按理說,這個季節就算睡外面也不至于冷到讓人打寒顫,自己身下可是鋪著伯伯們弄來的稻草,身上也被爺爺蓋著家里帶的被子。
但很快,李追遠就意識到發生什么了。
大概是因為自從太爺那次受傷后就沒和自己再做轉運儀式,所以自己也很長時間沒做那種夢了。
此時這種熟悉的感覺,李追遠知道…自己又入夢了。
但有了經驗和理論知識的他,沒有像以前那般毛躁,他躺著沒動,悄悄的睜開一點點眼睛縫隙。
他看見自己還躺在原地,身邊是爺爺熟睡的呼吸聲,斜前方是伯伯們和潘子雷子。
但他知道,這不是現實,這是夢,因為那詭異的寒意,正愈來愈強烈。
要不是拼命強忍著,他都要忍不住蜷縮起身子打起哆嗦。
這時,他看見一個女人從壩子臺階處走上來。
女人身穿著白色的衣服,裙擺拖拉在地很長,她的身上,還纏繞著鐵鏈。
但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卻呈現出焦黑肉紅色,行走時,不停地有肉塊脫落,發出黏糊糊的聲響。
走到壩子中央后,女人停住,她的頭,開始四周環顧,像是在找人。
其他人,都在熟睡,是無法看見女人的。
在女人即將朝著自己這邊看來時,李追遠完全閉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后,李追遠再次悄咪咪地睜開眼睛縫。
可就是這一看,卻發現女人不知是環顧了幾次四周,還是說就一直看著這個方向,總之,在李追遠的視角里,
他和女人對視了!
剎那間,李追遠血液如同凝固,心跳“砰砰砰”加速。
女人的臉,血肉模糊,像是燒灼的又像是刮挖,總之,呈現出一種開春時開地血肉泥漿翻滾的恐怖。
唯一顯眼的位置,是女人嘴巴那里,看不清楚嘴唇,只能看見兩排白色的牙齒,這更反襯出驚悚!
女人還在盯著這里,李追遠這時反而不敢再閉起眼睛再做多余動作。
但女人卻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向自己這邊走來。
完了,
她察覺到我能看見她了?
可心里縱然翻起驚濤翻滾,李追遠依舊強行讓自己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在控制著和先前一樣。
伴隨著女人的不斷靠近,鼻尖嗅到了一股肉類被烤焦的糊味,帶著點發霉發酸,很讓人惡心反胃。
不過,李追遠還是在照常呼吸著,仿佛他還在熟睡。
女人走到跟前,緩緩蹲了下來。
她那張恐怖的臉,幾乎貼到了李追遠鼻前。
李追遠這時不能閉眼,只能被迫和她對視著。
看著她臉上的爛肉,一塊接著一塊落下,有兩塊碎肉,還落在了自己臉上,順著面頰緩緩滑落。
黏黏的,帶著令人作嘔的汁水。
此刻,時間過得仿佛走得極為緩慢,度秒如年。
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后,女人終于站起身,回過頭,向中心區域一步一步走去。
李追遠沒去搭理自己臉上還殘留著的碎肉,他一動不動,連眼睛都繼續保持著小縫隙的微睜。
忽然間,行走途中的女人,她的身子還在行走,但她的頭,卻在脖子上180度的轉動向后,再次看向了李追遠。
這一幕,簡直把李追遠的后背都嚇出了冷汗,刺骨的寒意從自己后腦勺一路向下刷到尾巴骨,然后又自下而上又刷了回去。
還好,自己沒閉眼。
女人似乎是確認了,這個孩子,只是習慣睜開點眼角睡覺。
她的頭,又轉了180度,回去了。
“呼…呼…”
李追遠在心底,不停地呼著氣,他感覺自己腦袋暈暈麻麻的。
女人像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她一步步走向了睡在門檻外的涼席上的那伙大學生。
最終,她站在了薛亮亮和趙和泉中間。
倆人都在熟睡,都不清楚現在有怎樣一個恐怖的東西,距離他們如此之近。
女人張開手,袖口后縮,露出了白骨翻露的手臂,里面不僅是爛肉,還有無數只肉蛆在其間鉆進鉆出。
李追遠依舊保持著微睜眼姿勢,這個動作,在夢醒之前,他是不會改變的。
在看到這里時,李追遠心里不由在想:
難道白天說的,拿錘子砸斷菩薩像鎖鏈的兩個大學生,就是薛亮亮和趙和泉?
女人慢慢蹲下身子,對著右側的薛亮亮的脖子,雙手向下探去。
不過,就在即將掐到的瞬間,原本頭頂掛在壩子上的那幾個燈泡,因為接觸不良,忽然閃爍了幾下。
女人的頭立刻回翻,來到自己后背方向,盯著那閃爍的燈泡。
燈泡閃爍了幾下后,就又恢復了正常。
女人的腦袋又順著先前轉動到后背的方向,向身前轉去。
可她這次轉動的幅度有點不夠,導致原本面朝右側薛亮亮的臉,在順時針轉動后,變成了轉向趙和泉。
她的雙手,也自然而然地跟著自己頭朝的方向,挪了過來。
緊接著,
對著趙和泉的脖子,
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