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書桌、臺燈以及才剛翻了幾頁的江湖志怪錄第五卷。
沒錯,他是睡著了;但他知道,這不是夢。
他不理解,為什么在最后關頭,老太太會選擇將自己給“放”出來。
他不想用“救”這個字,因為將自己拉進這場壽宴中的,也同樣是她。
或許,很難用純粹的“善”與“惡”這種簡單的標簽化去形容她,正如她自己就是人和貓的尸體結合,本就是一種復雜矛盾的顯化。
李追遠閉上眼,手指按住自己兩側太陽穴緩緩揉捏。
在京里上學時,他一直覺得自己走在一條單行道上,車流人潮再密集,只要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就是了。
可等回到老家后,他發現雖然老家的路很窄,經常帶著坑洼,車和人也并不多,但這種稻田間四通八達的田埂路,反而常常讓自己陷入選擇的迷茫。
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回到老家,尤其是遇到小黃鶯以來的這些天里,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
他在更努力地觀察,更認真地去揣摩,更小心地去對話,和非人的存在打交道…真的不容易,因為沒有容錯。
總之,弄得自己現在,越來越不像一個才十歲大的孩子了。
以前當一個小孩子,多簡單。
猛然間,李追遠睜開眼,他眼里流露出震驚。
自己,
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什么叫以前當一個小孩子多簡單,自己明明就是一個小孩子啊?
他開始感到心慌,感到恐懼,雙手不自覺地將自己抱住。
這一刻,他腦海中浮現出的,竟然是小時候偷看媽媽每天早上起床后照鏡子的畫面。
媽媽在對著鏡子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在努力壓制著某種東西,仿佛它會破皮而出。
李追遠起身,走到衣柜前,柜門中間有一面鏡子。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間竟感到有些陌生。
抬起手,觸及到鏡子,也觸及到鏡子中自己的臉。
他開始疑惑,這張面皮之下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他轉過身,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自己是李追遠,自己今年十歲,自己爺爺叫李維漢自己奶奶叫崔桂英自己太爺叫李三江。
終于,他恢復了平靜,臉上也露出屬于孩童的天真。
先前的他,感受到了一種恐怖,這種恐怖絲毫不遜于被貓臉老太在廚房里找到的那一刻。
因為他隱約間有種感覺,要是剛才自己不制止那種思緒,任其繼續發散,很可能接下來,自己看著鏡中的自己時…會流露出深深的厭惡。
好在,他及時遏制住了,一如當初對著鏡子深呼吸后又重新露出溫婉微笑的媽媽。
“呼…”
李追遠聳了聳肩,看了下時間,凌晨三點半。
自己到底算是睡了還是沒睡?
沒有睡覺的感覺,卻感覺并不困,反而比以前正常睡覺時的感覺要好。
是因為自己意識脫離了身體,讓身體可以毫無雜念地完全投入到休息中么?
李追遠推開門,走了出去,這個點的晚風,帶著涼意,也裹挾了一些初晨即將來臨的雨露濕潤。
樓下,已經安靜,或者說,本就沒鬧騰過。
但他現在不太敢一個人下樓去看,理性上的安全感,永遠抵不過未知帶來的恐懼。
而這時,太爺的臥室窗戶,一閃一閃的,雖說沒有三長三短打出標準求救節奏,但李追遠還是馬上推開臥室門進去。
臥室床上,李三江身上流著血,他的左手抓著床頭的燈繩不停拉動著。
他脖子很疼,喊不出聲,他很怕沒人能看見,更怕這燈繩被自己拉斷或者開關彈上去卡住了下不來。
還好,他看見了推門而入的李追遠。
“小遠侯…”
李三江還沒虛弱地喊出聲,伸出手,然后就見站在門口的曾孫兒毫不猶豫地跑了出去。
嗯,他知道這孩子是去喊人了,但怎么說呢,小遠侯沒有跑到床邊焦急地詢問互動交流一番,還是讓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剛到嘴邊的“太爺沒事”“小遠侯別哭”這些安慰話,還沒說出來呢,就生生咽了回去,有點憋得慌。
李追遠跑下了樓,無視了一樓的恐懼,一樓燈關著,但借著月光能看見這里東側區域,堆滿了紙人。
是的,這些紙人還在,李追遠甚至一眼就瞧見了靠墻那邊擺放著的胖師傅。
絕大部分紙人都是按照傳統定制的,但在這一基礎上,為了滿足多元化市場呼喚,也會根據主家需求單獨做一些特別的。
比如某主家要是擔心自家親人在下面吃不好,就會燒個廚子下去。
還有一些老頭走的比較早的,老太擔心燒年輕侍女下去,等自個兒下去時就要沒了自己位置,就訂做那些比自己看起來還老的老婆子。
跑到壩子上后,李追遠直接去了西屋,他敲響了門:
“劉姨,秦叔,開開門,我是小遠,太爺出事了!”
門被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秦叔,李追遠看見秦叔背后的劉姨正拿著掃帚掃地。
“小遠,怎么了?”秦叔問道。
“我太爺受傷了,流了很多血,要送去診所。”
“我去,我會止血包扎。”劉姨丟下掃帚,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布包,沖出了屋門,秦叔也跟著一起過去。
李追遠看了一眼簸箕內被掃進去的紙屑,又看向秦叔劉姨的背影。
他們,晚上睡覺都不脫衣服的么?
李追遠目光掃了一眼東屋,她,應該也醒了吧。
不過李追遠沒去東屋敲門,而是往回跑,再次路過一樓紙人堆時,他走到胖師傅面前,伸手,碰了一下。
只一輕微接觸,胖師傅就散了架,化作一攤落在了地上。
而這也引起了連鎖反應,一時間,所有的紙人紛紛開始“坍塌”,像是積木推倒游戲。
很快,原本顯得很擁擠的一樓東半面變得無比空曠,只是多了滿地的碎紙屑和斷木條。
李追遠沒有害怕,甚至都沒驚訝,他很平靜地踩著這些紙屑,無視腳下傳來的“啪嗒”脆響,來到樓梯口,走上二樓。
再回到臥室時,看見劉姨已經在給太爺包扎了。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有點像龜苓膏,應該是先上了藥。
秦叔換了被血弄臟的墊被和涼席,從柜子里拿出干凈的鋪好,再將包扎處理好傷口的李三江抱了上去。
見劉姨忙完收拾著布包,李追遠走上前問道:“劉姨,我太爺他怎么樣了?”
“血流了不少,傷也不算輕,但都是外傷,已經處理好了,不用送診所,休養休養就行了。”
李追遠看向躺在床上的李三江,發現太爺臉上已恢復了不少血色。
劉姨也看著李三江,其實,她也很是意外,老頭年紀明明很大了,可偏偏氣血充足,外表看似蒼老,骨子里卻極為康健。
同樣年紀的其他老頭老太,一不留神跌個跟頭說不得就能被送走,他身上戳了這么多口子流了這么多血,卻都像沒傷到元氣。
“小遠啊,有什么事你再喊我們。”秦叔對李追遠說道。
“嗯,好的,謝謝秦叔劉姨。”
秦叔和劉姨離開了,李追遠拿起茶缸,倒了些熱水,走到李三江床邊。
李三江頭靠著枕頭,右臂耷拉在胸前,用左手接過茶缸,小口小口地喝著。
喝完后,李三江發出一聲嘆息:“小遠侯啊,今兒個起,轉運儀式,就先停了吧。”
“好的,太爺。”
“等太爺養好了,咱再繼續。”
“嗯。”李追遠把茶缸接過來放在旁邊,“其實,也不用繼續的,太爺。”
“細伢兒不懂事啊,別說屁話。”
“好,我不說了。”
李追遠脫下鞋子,爬上床,來到李三江身側,背靠著床頭欄,坐著。
“睡去吧,小遠侯,太爺沒啥事兒了。”
“劉姨沒問您怎么弄成這樣的么?”
“我說我摔傷的。”
他們,就信了?
李追遠心里有很多話想問,卻不知從何處問起,而且看樣子,李三江也不打算說。
良久,李追遠開口道:“太爺,該怎么學啊。”
如果小黃鶯那次事時,自己還只是初次遭遇的懵懂,那么今晚的事,他是真的感到了無力。
李三江一聽這話,以為這小子終于開竅,打算好好學習了。
心里還暗自得意,看來這轉運陣是有效果了,沒看小遠侯都轉性了么?
行,這樣很好,只要孩子愿意上進學習,自己流點血,值了。
只是,他李三江早年就是個渾主,后來哪怕去闖過上海灘那也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這輩子,就沒好好進過學。
當初學識字兒,也是為了看上海報紙上的那些花邊新聞。
不過,爛大街的道理他還是能講講的。
“小遠侯啊,你可千萬別好高騖遠,還是得把基礎打牢靠些,這樣以后才能走得更遠。”
也就是說,自己還是得從江湖志怪錄繼續看起么?
“我知道了,太爺。”
“嗯,知道了就得去做,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做,這樣以后才能有成就,別學你太爺,年輕時干啥事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頭,等年紀大了后,才感到后悔。”
“太爺,也很厲害呢。”
李追遠看著身上到處是包扎痕跡的李三江,心里有種猜測,那僵尸,會不會和太爺有關系?
一是家里就太爺受了傷,二是太爺的重點包扎位置,和那頭僵尸被老太攻擊的區域,高度重合。
所以,
這是太爺使用的,某種手段么?
“哈,你太爺我厲害的本事多著呢,所以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念書啊,以后肯定能比你太爺混得好。”
李三江說的不是偏門,他自以為傲的是他會操持營生小日子過得滋潤,至于偏門方面…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入行,直接無視了。
“嗯,我知道的。”
李追遠相信,只要自己把書繼續看下去,應該就能知道今天太爺用的是什么法門了。
這時,李三江打起了鼾,他流了血,累了,睡著了。
李追遠拿起旁邊的薄被,輕柔地給太爺蓋上肚子,然后自己也閉上眼。
像是又打了個小盹兒,李追遠醒來時,外頭天亮了。
他繞過還在熟睡的李三江,下了床,走出去洗漱。
刷牙時,習慣性抬頭看向東屋。
東屋后頭,坐著個小姑娘,小姑娘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雙腳踩在門檻上。
旁邊,柳奶奶正給她梳著頭發。
李追遠笑了笑,心里也陽光了些,端起臉盆回屋。
在他離開露臺邊時,秦璃抬起頭,看了過去。
“嗯?”
柳玉梅拿開梳子,問道:“奶奶弄疼你了?”
秦璃收回頭,目視前方,沒說話。
柳玉梅繼續梳頭,笑著說道:“你昨晚玩得可真夠久的,能告訴奶奶,有什么好玩的么?”
秦璃沒回答。
壩子上,劉姨開始擺木凳,準備早餐了。
洗漱好了的李追遠走下樓梯,看見的是已經被打掃干凈的空蕩蕩一樓。
等他到壩子上,劉姨對他笑了笑:“小遠啊,吃早飯了。”
“好的,劉姨。”
李追遠坐了下來,木凳上擺著一碗白粥和一個咸鴨蛋。
“怎么不吃在這兒發呆呢?”劉姨將一碗魚凍放下來。
“我是睡迷糊了。”
“還是少年郎好啊,吃得好睡得好。”劉姨笑著走開了。
李追遠默默拿起筷子,他是記得昨晚收尾席上,貓臉老太叫人去喊主家的,胖師傅上了樓,還有幾個紙人奶奶跑了出去喊東西屋了。
太爺受傷流血了,可他們,卻和沒事兒人一樣。
李追遠拿起筷子,挑了一塊魚凍送入嘴里,入口即化,里面加了黃豆和辣椒,味道很香,拿來下粥是絕配。
這時,不遠處,柳奶奶牽著秦璃的手,也來到了木凳邊,秦璃坐了下來,柳奶奶蹲在旁邊,開始每日三餐前的“禱告”。
她今天沒梳發髻,柔順的頭發披在肩上,搭配紅色的裙子,顯得既靈動又端莊。
想著昨晚在夢里她那傻乎乎的樣子,李追遠不由笑出了聲。
有些人,確實有這種特殊魅力,她可以什么都不會,甚至都不用說話,她只要站在那里,你看她一眼,就立刻就能感到愉悅。
就像是,李追遠以前跟著媽媽在文物庫房里,看見的那尊剛出土的精美花瓶。
似乎是聽到了笑聲,秦璃側過頭,看向坐在對面吃飯的李追遠。
還在勸說流程中的柳玉梅,有些疑惑地也看了過去。
李追遠心里微微驚訝了一下,怎么,昨晚在夢里的互動,還能保留到現實里的白天么?
李追遠指了指面前的粥碗,對她輕喊了一聲:“吃飯。”
秦璃低下頭,拿起筷子,開始將各式咸菜以及分切好的鴨蛋進行分類,然后搭配著粥,開始用餐。
柳玉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秦璃吃得比李追遠還快,李追遠這邊放下筷子時,秦璃已經又坐回門檻里去了。
劉姨的身影快速出現,這次,她搶在李追遠面前收起了碗筷。
“謝謝劉姨。”
“下次吃完了就放這里,我來收,你也不想害你劉姨丟了工作吧?”
“我知道了,劉姨。”
“小遠啊,過來給奶奶泡茶。”柳玉梅傳來呼喚。
她正坐在竹靠椅上,旁邊茶幾上是一套茶具。
李追遠走了過來,在這一過程中,坐在門檻里的秦璃,目光隨著他而移動。
柳玉梅注意到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追遠止步。
李追遠停下,也看向秦璃那邊,他開始后退,然后秦璃目光依舊跟著他走。
柳玉梅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李追遠。
“奶奶,還泡茶么?”
“泡。”
李追遠走了過來,開始泡茶。
柳玉梅則注意著孫女那里,孫女在看向這里,呵,好久了,自己能被孫女帶著看著了,還得沾旁邊這小子的光。
“小遠…”
“奶奶…”
二人同時開口,都頓了一下,正當柳玉梅不打算謙讓繼續說下去時,卻聽到李追遠更快的語速:
“奶奶,你們為什么要住我太爺這里?”
柳玉梅笑了笑:“討個生活罷了。”
“可是,你們不缺生活,你們很有錢,這套茶具,和您昨天說要送給我的玉扳指,已經可以在京里買套房了。”
接著,李追遠又補充道:“不過現在古玩大行情還沒到,等十年后出手,更劃算。”
家屬院里愛好收藏的爺爺奶奶們,早在十年前就開始打聽消息在胡同巷子里收老物件了,但他們只收不賣,說是盛世古董,得過些年再出手或者留給子孫。
“小遠啊,你連古玩都懂?”隨即,柳玉梅微微坐直了身子,面色一正,“是你太爺告訴你的?”
古玩這行,靠的是眼力見識沉淀,眼前這孩子才多大啊,柳玉梅可不信他能自己瞧出來。
李追遠搖搖頭。
且不說家屬院里爺爺奶奶們喜歡炫耀顯擺的藏品,他跟著媽媽在京里各處博物館單位里,見的最多的就是古董了,還有很多真正的寶貝,是不對外展出的。
“小遠啊,奶奶住這里,是因為這里空氣好,氣候好,對阿璃的病有好處。”
“哦,我知道了,奶奶您剛要問什么?”
柳玉梅有些意外,這孩子這就信了?
她開口問道:“阿璃怎么在看著你呢?”
李追遠有些靦腆道:“可能是前幾天我看她看太多次了,她覺得吃虧,要還回來吧。”
柳玉梅:“…”
果然,這孩子沒信自己剛才的話。
“奶奶,喝茶。”
“嗯。”
一老一少,各自喝著茶,茶湯里流轉著的光澤,都是心眼子。
喝完茶,李追遠要去看書了,他先去屋后廁所方便,來回經過東屋時,都和秦璃打了聲招呼,秦璃對他行注目禮。
還沒進主屋,就聽到一樓傳來太爺那沙啞的怒喊:
“咋了這回事,咋了這回事,我的扎紙呢,去哪兒了?”
李追遠看著太爺氣得幾乎蹦起,落地后不停跺腳。
劉姨走了過來,說道:“昨晚下了場小雨,雨打進來了,全毀了。”
李三江皺著眉:“啥?”
李追遠說道:“太爺,你都能下床了?”
“當然,太爺我身子骨好著呢…不是,現在是說扎紙的事兒,到底是咋弄的?”
李追遠:“劉姨說的沒錯,雨打進來了。”
“這…”李三江張著嘴,“這這這…”
劉姨說道:“叔,沒事的,我和阿力抓緊熬夜再做就是了,不會影響交貨的。”
“這是交貨的事嘛,這材料…”李三江一陣氣悶,只覺得這扎紙的損失,比他自身的窟窿來得更痛。
他是有錢,這房子,這桌椅碗碟,這扎紙工坊…但他不存錢,日子過得瀟灑,忽然一庫房的貨沒了,手頭就要變緊吧了。
“小遠侯啊,你幫太爺去劉瞎子那里跑一趟,問她牛福老娘冥壽日子算出來了沒,要是沒算出來,叫她趕緊。”
“啊?”李追遠愣了一下,見劉姨已經離開去拿原材料后,他走到李三江面前:“太爺,您都這樣了,還要去辦冥壽啊?”
李三江理所當然道:“可不就是因為這樣了,我才更得去嘛!”
“您現在身體,萬一在牛家遇到什么危險…”
“沒錢花了,要這身體有什么用?”
李追遠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小遠侯啊,太爺我就過的是這樣的日子,爛命一條早就活夠本了,可不想手里拮據,乖,聽話,去幫太爺把話傳了。
另外再告訴你,這次的事兒可不僅是我和劉瞎子去,太爺我還請了個同行,嘿嘿,估摸著,他明兒個也就要來了,那老東西連帶著他家那伢兒,可是厲害著呢。
記住,可不能把我現在這樣子告訴劉瞎子,她膽兒小,知道了怕是得縮回去!”
李追遠點點頭,只能去了一趟劉金霞家。
翠翠的北奶奶生病住院了,也就是翠翠爸爸的媽,李菊香帶翠翠去衛生院看望,因此不在家。
劉金霞上午就已經擺開了橋牌場,李追遠來的時候,她正玩得開心。
聽了李追遠的傳話,劉金霞抖了抖煙灰,說:“后天,就后天了,后天上午咱一起去石港牛福家。”
李追遠:“劉奶奶,會不會太快了?”
“快什么快,早點把事兒辦了早點收銀子,呵呵呵。再說了,有你太爺在呢,有什么好擔心的。”
要是您知道太爺現在是什么樣子,就不會這么想了。
李追遠回了家,給李三江匯報了日期。
“成,好好好。”
躺在二樓露臺藤椅上的李三江高興地拍著腿,伸手拉一下旁邊墻壁上的繩子,繩子上端是一個釘在墻上的黑木箱。
先是一些雪花音,再拉了一下后,就傳出說書的聲音。
李三江閉著眼,點了一根煙,邊抽著煙邊聽著書,哪怕身上傷痕累累,卻依舊流露出一種不拘灑脫勁兒。
似乎是察覺到李追遠還站在他身邊,李三江說道:
“小遠侯啊,這就是你太爺我選的生活,啥活兒危險就干啥活兒,為啥呢?因為這活兒不累油水足。
這啊,就是你太爺的命。”
李追遠點點頭,他將江湖志怪錄第五卷拿出來,走到露臺東南角坐下,開始學習。
和先前一樣,每次翻頁時,他都會抬頭看一眼下面的女孩。
他發現女孩也在抬頭看著他。
很不錯,對視的感覺,更養眼。
只是,看著看著,李追遠發現自己每次抬頭看下去時,都能遇到對視。
就連樓下柳奶奶,也順著孫女視線看著上方。
這就弄得李追遠每次想養眼時,還得順帶看一眼柳奶奶,這眼養得就怪怪的。
因此,接下來一直到把這第五卷看完,李追遠都沒再抬頭往下看。
進屋,拿出第六卷,李追遠坐下后,抬頭往下看,柳奶奶已經坐在旁邊椅子上看起了報紙,但秦璃依舊保持著向上看自己的姿勢。
她不會一直保持著這個抬頭姿勢吧?
這讓李追遠心里產生了一些負罪感,看書時心里也有些煩躁無法完全靜下心。
樓下看報紙的柳奶奶其實一直用余光盯著露臺,看那小孩子不時探出頭,頻率越來越亂了,心里不由嗤笑了聲:
這就是男人啊,來去自如時心安理得,一旦有了責任束縛就心煩意亂起來了。
但很快,柳玉梅就驚訝地放下報紙,因為她看見李追遠從樓上跑下來了,經過自己面前時笑了笑,然后徑直走向她的孫女。
“你…”
沒等柳玉梅話說出口,她就看見男孩竟然彎腰想要去牽自己孫女的手。
“危險…”
柳玉梅是知道自己孫女被外人接觸時會產生怎樣的可怕反應,眼前這個男孩會被抓撓得頭破血流的,就是她這個奶奶,也不敢有過分親昵的舉動。
隨即,柳玉梅“蹭”的一聲站起身,他居然看見那個男孩牽住自己孫女的手后,自己孫女也跟著站起來了。
這是…怎么回事?
早上自家孫女盯著男孩看時,她還特意借泡茶的功夫近距離瞅了瞅,看看男孩身上有沒有什么臟東西掛著能吸引自家孫女看。
可眼下這種互動,已經超出柳玉梅的理解范圍。
李追遠牽著秦璃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軟軟的。
“你這樣抬頭脖子會累的,上去陪我看書好不好?”
秦璃看著李追遠,沒說話。
“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哦。”
李追遠彎腰將秦璃坐著的板凳拿起,然后拉著她向屋里走去。
柳玉梅沒有出聲阻止,恰恰相反,經過一開始的震驚后,再看著這少男少女牽著手一起走的背影時,她的眼睛馬上被淚水浸潤。
她用手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腔出來。
她甚至還用牙齒咬了咬自己的手背,確認自己這不是在做夢。
“砰!”
一樓里,正忙著制作紙人的劉姨,手中的一盆漿糊直接摔在了地上,濺飛了一地,好在李三江在二樓,要不然又得心痛得跳腳。
“嘎吱…”
正組建房子框架的秦叔,直接把紙房的房梁給扯斷了。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都以為自己眼花了,剛剛自己看到了什么,阿璃被外人牽著手一起走上了樓梯?
二人馬上丟下手中活兒,跑出去來到壩子上,沒看見柳玉梅,二人就又來到東屋,看見柳玉梅正站在牌位前,喜極而泣地說道:
“你們看到了么,你們看到了么,我們家阿璃,我們家阿璃…”
李三江聽著廣播說書,正哼著小調兒,側身去拿茶缸剛喝了一口水,就看見樓梯口和秦璃手牽手走出來的李追遠。
“噗!”
李三江嘴里的水直接噴出。
“太爺,要我給你添水么?”
見李追遠把秦璃拉著走向自己,李三江馬上擺手:
“不不不,不用,你帶她走,離我遠點!不對,你也…”
李追遠牽著秦璃來到了東南角,將板凳放下。
“你坐吧。”
秦璃坐了下來。
李追遠坐回藤椅,拿起書,剛翻了一頁,他就感覺不對,就又起身:“站起來一下。”
秦璃站起身,李追遠把她的小板凳挪開,換了一個更高一點的昨天英子姐端上來的板凳,然后擺在自己身側。
“坐吧。”
秦璃看著新板凳,沒有坐。
李追遠有些疑惑,但他馬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自己袖口在板凳上擦了擦:
“坐吧,干凈了。”
秦璃坐下了。
李追遠又將書放在木凳上,不再抱著躺下去看。
二人距離很近,頭挨著頭。
秦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而自己,也能在看書的同時,把女孩的臉納入自己視線范圍。
女孩的發絲,不時被風吹起,打在自己臉上;她身上的香味,也一直縈繞在自己鼻尖。
這種感覺,很奇特。
看書養眼同時進行,
李追遠覺得,自己找到了看書的最高效率。
遠處,李三江從一開始的驚恐到害怕再到擔憂到匪夷所思…
等看了許久,確認那個女孩就只是乖乖坐在那里盯著自家曾孫看不會產生危險后,他的眼里…露出了贊賞!
這小遠侯,和他媽小時候還真不一樣。
李蘭那丫頭上學時就經常收到情書,結果那丫頭的做法是,把所有收到的情書,直接送到了校長辦公室桌上。
那一天,不知道多少男生被請了家長,校長室里都是皮鞭扇巴掌的聲響。
“可以,很好,看來我們家小遠侯打小就比他媽那會兒更聰明也更機靈,嘿嘿。”
李三江閉上眼,開始繼續聽書。
臨近中午時,李追遠感到有些尿意,應該是早上和柳奶奶喝茶喝的,他對秦璃問道:
“你要上廁所么?”
秦璃沒說話。
“那你坐這里,我去上個廁所就回來。”
秦璃沒反應。
李追遠起身,跑到樓下,繞到屋后,本來屋后偌大的菜地都是可以標記的地方,他剛站定,就聽到身后傳來的腳步,一回頭,發現是秦璃。
她跟過來了。
“額…”
李追遠只能背叛潘子雷子哥哥們的教導,轉身掀開簾子,走入廁所。
再次站定,簾子被掀開,她又進來了。
李追遠只得將她牽出廁所,說道:“我是來方便的,你跟著進來,我不方便,你就站這里等我出來,可以么?”
秦璃沒反應。
李追遠再次掀開簾子進入廁所,等了一會兒,沒聽到簾子被掀開聲音,這才解開褲帶。
廁所旁邊有個水缸,拿起瓢舀水洗完手后,李追遠走了出來,看見這次聽話站在原地的秦璃。
“你需要上廁所么?要不,也上了吧。”
秦璃走向廁所,掀開簾子,手卻被抓住,她止步,回頭看向李追遠,目露疑惑。
這種疑惑,和昨晚坐在餐桌前,李追遠叫她吃又不準她吃時一樣。
李追遠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自己上廁所,看她平日里被柳奶奶照顧的樣子…
總而言之,他對秦璃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好看。
李追遠準備去找柳奶奶問問,可一抬頭看向過道處,就看見柳玉梅探出的頭。
“柳奶奶…”
“我們阿璃會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自己洗澡的,我們阿璃和正常人一樣。”
“好的。”李追遠點點頭,松開手。
秦璃走入廁所。
李追遠留在原地,感受著柳玉梅的熾熱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掃過。
“小遠啊。”
“柳奶奶。”
“你就帶著我們家阿璃玩,帶著她玩。”
“好的,柳奶奶。”
廁所里傳來洗手的聲音,然后秦璃走了出來,她雙手攤在身前。
柳奶奶趕忙提醒道:“擦手,擦手。”
“哦。”
李追遠走上前,把秦璃的手拿過來,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
“好了,干凈了。”
秦璃收回了手。
李追遠牽著她回二樓中途,去拿了一條干凈的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
重新回到露臺東北角,李追遠坐下來看書,等秦璃坐下后,那張好看的臉也進入他的視線。
第六卷看完。
李追遠伸了個懶腰,然后站起身,走到空曠地方,認真做起了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
剛做完,拿出第七卷,就聽到樓下劉姨喊吃午飯了。
李追遠和秦璃下去。
李三江這邊是和她們分開吃的,這次也不例外,秦璃被柳奶奶領去了那邊。
李三江坐定后,拿出白酒瓶。
“太爺,你受了傷,不能喝酒。”
“呸,你太爺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每多喝一次都是賺的。”
無視了來自曾孫的勸諫,李三江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剛押了一口,拿起筷子準備夾點菜壓一壓時,卻看見一道身影忽然走了過來,是秦璃。
后頭,是跟過來的柳玉梅和劉姨。
“不好意思,我們那邊都準備好了,正要吃飯呢,阿璃就離桌跑來了。”
“來,阿璃,跟奶奶先回去吃飯,吃好飯了再去和小遠玩。”
秦璃沒被拉動,她就站在那里,看著李追遠。
且伴隨著柳玉梅的拉動,她的眼睫毛開始微跳,身體也開始逐漸顫抖。
柳玉梅只能松開手,不敢再拉了。
李三江除了對李維漢家四個白眼狼有意見,也不是個小氣的主兒,他揮了揮手,道:“就讓丫頭在這兒吃吧,添雙筷子。”
“那就謝謝了。”柳玉梅趕忙道謝,“給你添麻煩了。”
李三江擺擺手:“哪里的話,倆細伢兒能玩到一起,挺好,都有個玩伴,省得寂寞。”
劉姨拿來碗筷和小板凳。
李追遠拿起肩上的毛巾,幫她擦了擦板凳:“坐下來一起吃吧。”
秦璃沒動。
柳玉梅:“阿璃,你坐下來一起吃呀。”
秦璃還是沒坐,不過,她側身對向李三江,雖然沒看,但意思很明確。
她不想和李三江一起吃飯。
李三江正端著酒杯準備喝呢,一看這架勢,有些茫然道:
“那…我走?”
柳玉梅沒說話,心里則欣喜于自己孫女竟然在表露出情緒了,不是通過那種發瘋。
李追遠也沒有接話,默默地把小板凳又擦了一遍。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呵呵,呵呵呵。算了,婷侯啊,給我把菜分了,我坐那兒去。”
“哎,好好好,給叔您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
劉姨馬上把菜分了,給李三江在另外一處單獨支了個桌。
秦璃終于坐了下來。
柳玉梅滿懷期待地對李追遠說道:“小遠啊,你讓阿璃吃飯。”
早上就是的,自己每次需要苦口婆心勸好久,結果這男孩一句話,自家阿璃就吃飯了。
“稍等一下。”李追遠起身,跑去廚房。
秦璃也欲站起身,卻看李追遠拿著四個小碟一個小碗回來了。
只見李追遠將菜分量,分別夾入各個小碟中,又將小碗里舀入湯。
秦璃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亮澤。
柳玉梅看著這一幕,則帶著點好奇。
李追遠:“行了,吃飯吧。”
秦璃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一個碟子夾一次菜,吃一口飯,順著夾下去,一排碟子夾完后,她喝一口湯,然后繼續重復。
柳玉梅驚訝于,她居然感覺自己孫女這次吃得很輕松,甚至帶著那么一點點少女感的歡愉。
“還能這樣?”
李追遠笑了笑,剩下盤子里的菜都是他的,他也開始吃了起來。
得益于自己同桌是個重癥強迫癥患者,他自然明白該怎么和同類人相處。
秦璃吃得很快,最后一輪時,碟子里所有菜都夾完,湯也是最后一口喝完,米飯也是正好吃干凈。
她放下筷子。
李追遠拿起毛巾,折疊一下,幫她擦嘴角和手,毛巾很大,可以分很多功能性區域。
吃完飯,李追遠就又帶著秦璃去露臺看書了。
這本江湖志怪錄,他也越看越快,等到黃昏時,他已經看到第十二卷了。
他覺得,這個速度明天還能提一提,用不了幾天,自己就能把入門百科看完,然后,就又能去地下室箱子里尋寶了。
這中途,他喝水時,也給秦璃喝水;他上廁所,也帶著秦璃上廁所。
不怎么吃零食的他,怕她餓了,也開了幾袋零食,和她分著吃。
每次事后,都要給她擦手,這毛巾因為他自己也用,也越來越臟了。
李三江有些不滿地嘟囔問為什么英子今天沒來給他補課。
李追遠覺得姐姐應該是在家消化昨天自己幫她解答的題。
但李三江卻認為是英子覺得李追遠太難輔導了,不愿意來了。
晚飯,依舊是李三江單獨一桌。
這次,柳玉梅提前幫孫女拿好碟子分裝了菜,可秦璃坐下時,卻沒有拿筷子。
李追遠拿起自己筷子,微調了一下每個碟子的菜量。
秦璃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柳玉梅:“阿璃,是奶奶疏忽了,沒控制好量。”
實則老奶奶心里:哼,你一口吃多少奶奶我記不清楚么,這丫頭,故意的!
但老人家心里沒有不滿,只有開心,因為這些都是好趨勢,不怕她使脾氣,就怕她先前一樣,完全封閉自己像個木頭,那才是真正的絕望。
柳玉梅扭頭看向單獨坐在那里喝著悶酒的李三江,再看看身前的李追遠,心中感慨:
在這里住了這么久,終于等到福運了么?
用過晚飯,李追遠不打算晚上用臺燈看書了,他今天看得有點多,感到累了,準備回去洗澡就睡。
看著還想繼續跟著自己的秦璃,他認真說道:
“阿璃,你回去洗漱睡覺,我也要睡覺了,我們明天再一起看書,好不好?”
秦璃沒說話。
李追遠轉身,走向樓梯,然后停步回頭,發現她沒跟上來而是乖乖跟著柳玉梅走去東屋了,這才放下心,去樓上洗澡了。
洗完澡,李追遠想著把那條臟毛巾拿出來好好搓洗一下,卻發現那條一直被自己掛在肩上的毛巾不見了。
“是落哪里了么?”
東屋,看著洗漱后的孫女躺上床睡覺了,柳玉梅老懷甚慰。
她面帶微笑,走出里間臥房,來到牌位供奉處。
她今天有很多話,想和阿璃的爺爺、阿璃外公外婆、以及阿璃的爸媽,好好說說。
自己守護了她這么久,現在她終于有復健的希望了,相信他們以及列祖列宗們,都會感到開心的吧。
畢竟,阿璃可是秦柳兩家現如今,唯一的傳人血脈。
在牌位前坐下,柳玉梅正準備打開話頭,卻忽然發現這六層的牌位架子,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按理說,不可能有人會動這里的,屋子里就這么些人,秦力和劉婷打掃屋子時也絕不敢觸及這里。
可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來著?
柳玉梅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好幾遍,終于發現了燈下黑的地方。
那就是在牌位的第三層最中間位置,原本屬于阿璃爺爺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牌位,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條被折疊成小方塊擺在那里的…臟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