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而論,被人稱頌敬重的長孫皇后的確算是一個好人。
這個家世樣貌性情哪里都好的皇后娘娘,養出了一副多情善軟的心腸,教養三皇子是長孫家族的選擇,不是長孫皇后的,這位皇后一直被困在喪子之痛中。
從太子妃到皇后,皇后兩次小產,一次順利產子卻在幼時夭折,皇后自覺罪孽深重愧對自己的孩子,早已抑郁成疾。
再深的少年情分,也抵不過日日消磨,皇帝縱然心中憐憫,卻也不想終日面對這樣的皇后,他不許皇后成日守著孩子們的舊衣舊物。
但她知道,皇后一直將那些東西偷偷安置在小佛堂里,每日誦經積福。
那是皇后最后的念想支撐。
一個夜晚,那座小佛堂卻突然起火,將皇后的念想焚盡。
皇后幾乎要撲入火中,被宮人死死攔下后,就此一病不起。
在皇帝面前,她依舊只是那個唯恐秘密暴露的妃子,甚至在皇帝提及前朝有人提議立“李效”為儲君時,她被嚇得面色慘白摔落手中茶盞,慌慌張張跪地稱,阿效太過任性,不堪擔此大任。
是啊,她的兒子實際上是女兒,她只想謀得眼前一點富貴而已,哪里有自知懷揣個無法收場的贗品,還敢癡心妄想往上爬的道理?瘋子都不敢這么做吧。
可那些提議冊立李效的聲音,正是她在暗中推動。
有些士族官員主動找上了她,她母家低微,很適合做個傀儡,她低眉順眼地表忠心,拿出棋子該有的姿態,只道一切聽從諸位大人安排。
皇帝那時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真的冊立了“李效”為儲君。
反正這是一位隨時可以廢黜治罪的儲君,皇帝想拿這位欺君的儲君做其他皇子們的擋箭牌,他想再觀望認真挑選更合適的繼承人,畢竟他還是一位很年輕的君王,機會還很多,時間還很長。
但她怎么會給他時間和機會呢。
長孫皇后終究病逝而去。
三皇子于醉酒后失足溺亡。
另有一位皇帝眼中的備選皇子也意外身亡。
這一切當然不是偶然,但沒人能探尋到分毫痕跡,即便有,那痕跡也不會屬于她。
明爭暗斗與刀光劍影中,她無聲地豐滿著自己的羽翼。
縱然她一直做得很干凈,可作為得益者,皇帝還是理所應當地懷疑起了她,開始重新審視她。
可是已經晚了。
她成為皇后之后,日夜誠惶誠恐地服侍君王,這樣多的機會,她怎么可能不做點什么?
要多謝她那沉迷煉丹的母親,她知曉許多丹方皆有妙用,那些丹藥可以強身健體,但只需一點“藥引”,便可以讓人在無知無覺中毀去身體內里的根基。
那些藥引可以藏在茶水里,香爐中,甚至帳內掛著的香囊,乃至她身上的熏香,這些東西本身無毒,但與丹藥共同作用之下,經數百上千個日夜耐心累積,妙用便出現了。
皇帝看似是突然患上了重疾,實則不然。
皇帝開始說一些胡話,胡話說得多了,再說真話,便沒人信了,或者說沒人敢信。
更何況皇帝身邊的心腹,皆已暗中歸順了她。
看著病榻上病態憤怒的君王,她嗤笑著想,這個皇帝最大的能耐便是他是個皇帝。
而那時,她仍未想過自己一定要稱帝,只是阿尚的身份,終究是個難題。
可皇帝死后,變故突發——阿效的死訊忽而被宣揚了出來。
阿尚很快回來了,可是李效在人前已經死掉了。
阿尚沒辦法再做李效,那些昔日支持太子效的勢力很難接受女子稱帝,而江山人心風雨飄搖,北狄提出了要崇月長公主和親的要求…種種壓力之下,她沒辦法再留住阿尚。
她真的毫無辦法嗎?
固然也能豁出一切與阿尚共進退…可是那值得嗎?
她的一生都在權衡利弊。
而很久之后,當她終于敢直視內心的真相時,才愿意承認,當初促使她做出抉擇的條件,除利弊外,還有她的野心——她想要成為大盛江山的主人,而她在那時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可能。
阿尚為她換來三年安定,那三年間,她扶持了李秉為帝,那是她真正開始掌權誅殺異己的三年。
這一路血雨腥風未有細言,老人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完自己驚心動魄的一生,末了以同樣風平浪靜的口吻為這個故事結尾:
“我如愿成為了這江山的主人,而我的女兒死在了北狄的雪原之上。”
阿蘊聽到此處,微皺起腦門兒,片刻又松開,似在思考,好一會兒,小孩問了個很淺表的問題:“那你后悔嗎?”
老人看向將墜的夕陽,道:“有憾,有愧,有虧欠,唯獨無悔。”
說悔,不過是假惺惺的虛偽說辭與政治手段。
她若悔,才是對阿尚所經歷的磨難最大的蔑視與不敬。對阿尚而言,那是一種惡毒的否定和不公。
她也是很晚之后,才明白這個道理。
稱帝后,她曾問過天鏡,當年為何要泄露天機,又可曾想過這則預言將會給那個剛出生的嬰孩帶來怎樣的變故磨難——
彼時,天鏡含笑道:貧道當年所行,亦是遵從天機,有因方有果。陛下不妨回顧,若無這一路經歷,陛下還會是陛下嗎?
因與果…
同樣的道理,她當年既選擇舍棄了母女情分,便該承受今時之果。
阿尚不需要她的悔恨彌補,她便也不必悔。至于其他人和事,她更沒有后悔的道理了。
她以異姓女子之身稱帝,古往今來幾人能夠辦到?手段高與低,褒與貶,對與錯,成與敗,榮與辱,毀與譽…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做成了這件事,站上了眾生之巔,曾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帝王。
“不必任何人指定我來承襲這江山,或判定我是否有資格,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子…”
老人聲音緩緩:“你阿娘同樣也是,在成為李歲寧之前,她便憑借己能謀得了成為江山之主的底氣——李家皇帝,真正有資格的,除開國君王與太宗外,我只認她一人。”
選擇以李歲寧之名稱帝,非是常歲寧辦不到,這不過是這位新君對蒼生的仁慈憐憫。
有人夸自家阿娘,阿蘊自然與有榮焉,她問:“所以你也喜歡我阿娘吧?”
老人未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片刻,才低聲道:“她是我此生唯一虧欠的人。但這對她而言,早已不重要了。”
阿蘊不解間,卻見老人的目光越過她頭頂,看向宮門處,輕聲道:“去吧,你阿娘在等著你。”
阿蘊扭身回過頭,這才看到阿娘站在宮門外。
阿蘊立即乖乖跳下椅子,對老人道:“我得走了,來日再來聽你說故事!”
阿蘊說著,奔向宮門處:“阿娘!”
小小的女孩伸出一只手去,宮門外的那道光影便也伸出一只手,牽住了孩子。
那對母女轉身,身影在光影中縮小遠去。
光影搖晃間,老人眼前閃過昔日畫面,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小女孩想牽她母妃的手,但她的母妃從不曾遞出手去,于是那個孩子便牽住母妃的衣角。
怎樣做一個母親,她的母親不曾教給她,而她也不曾教給阿尚啊。
老人的視線垂下,落在膝上衣袖一角,那里仿佛還有著昔年被一只稚嫩圓乎的小手牽攥過的皺痕。
老人動作緩慢地撫平那皺痕,而后將枯老的手輕輕壓在了上面,靠在椅中,慢慢闔上雙目。
夕陽盡落。
返回甘露殿的路上,阿蘊還在想那個故事,她想了又想,不禁抬頭問母親:“阿娘,她說得都是真的嗎?”
李歲寧:“是。”
阿蘊眼珠一動,卻是反應過來:“可兒臣好像還沒告訴阿娘她都說了些什么…”阿娘怎就這樣篤定了?
李歲寧看向天邊最后一縷暮光:“因為我知道她。”
常化十年,六月,一座寂靜的宮院內,一位至死有愧而無悔的老人辭世而去。
李歲寧從姚冉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握著女兒的手寫字,天子筆下未有停頓,依舊流暢地寫完了一整個大字,才抬起頭來。